第26章 可惜可惜

本次縣試的兩個題目, 一題是“生財有大道”,另一題是“野人也”。

桂提學見洪知縣極為贊賞首份墨卷, 又見何進眉目端正, 儀态傲然,不由先點了點頭——自古以來,殿試都格外重視長相, 因此每位大宗師遇到自己治下有文采斐然的子弟, 少不得都要看看模樣如何,倒不求這些人多風流俊秀, 但至少五官端正。

何進的長相十分周正, 雖衣着寒酸, 但沒有瑟縮之态。桂提學對他的印象不錯, 低頭再看眼前答紙, 忍不住先在心中暗暗點頭:“這字不錯!”

何進的一筆小楷雖然少些韻致,但端正莊嚴,在生童之中算是相當不錯的了。再看內容, 破題是“王者足國之道,自其所以裕民者得之也。”

原文的意思是生財之道是生産的人多, 耗用的人少;管理的人勤快,使用的人适度;這樣,財富就會長久地保持充足了。何進以“恒足”“裕民”為切入點,十分周密。

桂提學暗暗點頭,又往下看:“ 夫天下未嘗無財也……”

何進雖自負了得, 但看桂提學表情嚴肅地看着自己的卷子,內心也是十分緊張, 忍不住反複回想, 剛剛謄寫沒出問題吧?應當沒有錯字吧?點斷好像也都妥當了?

他雖然都在草稿上寫了兩三遍, 最後也是極為仔細地一字一句小心抄上去的。但到底稍微急切了點,因今日桂提學竟然按臨縣試大堂,何進內心不免有些急切,一心想要首個交卷,讓大宗師記住自己。

現在大宗師閱卷,他也忍不住緊張起來,心如擂鼓,手心出汗,漸漸地臉色都白了許多。

這邊緊張地滿頭冒汗,後面的齊鳶卻剛一氣呵成,做完一篇。

他擡頭活動了一下脖子,右側的一位生童立刻緊張地用胳膊蓋住了卷子,整個身子都要側轉過來,擋住齊鳶的視線,看樣是怕齊鳶抄襲。

他這番動作,惹得後面和兩側的人都紛紛朝倆人看了過來。

齊鳶心中只覺好笑,暗自搖頭,将答好的卷子放一邊晾着,去看第二題。

第二題的“野人也”是出自《論語》。原句為“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 後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先進于禮樂”是指先學禮樂再做官,乃是平民,“後進于禮樂”是指先做官再學禮樂,即貴族世家子弟。若從兩者之中擇人,孔子選前者。

題目是出自先進一章,然《論語·雍也》中有雲,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孔子既先講出時人之言,自己卻又選擇“野人”,從“先進”,顯然是重質輕文,存雅之思。

齊鳶思索片刻,正要提筆,就聽前面似乎有人在低聲啜泣。那聲音顯然是克制過的,但考場過于肅靜,周圍人仍是忍不住擡頭看了過去。

齊鳶也擡頭,看了會兒才發現就是自己斜前方的一個儒童,看着年紀比自己大一點,雙手抓着一根斷筆抽噎不止。

巡場胥吏經過,見狀卻也只能搖搖頭,筆墨等物是考生自帶的,雖說知縣那若有多餘毛筆,看到後或許能借給他一根,但現在桂提學在場,誰不是膽戰心驚的,哪敢提這個?

更何況洪知縣向來嚴厲,若縣試能給筆給墨,那以後呢?府試、道試、鄉試、會試一道道下去可都是越來越嚴的,真等大比之時,別說給毛筆,就是多看你幾眼都怕被人懷疑徇私舞弊呢。

胥吏只能慨嘆那人倒黴,好好的,沒見過誰的毛筆會從下面斷裂的。更何況這人的文章剛剛做完,都是草稿紙上,現在卷紙還一字未答呢!

縣試考試只有一個白天,不許點燈,天黑時必須交卷。這人要是一直等不到毛筆,那這次可就白來了。

一旁又有幾個生童陸續交卷,斷筆的考生滿懷希冀地望着他們,然而眼看着過去的人一個接一個,竟都沒一個理他,願意将用完的筆借給他。

齊鳶愣了下,看看那個考生,又看了看自己考籃裏多餘的兩支。在胥吏轉身的時候,瞅準空子将自己的留青竹雕的貂毫筆從桌下一丢,眼看着那支金貴的毛筆骨碌碌滾了過去。

倒黴的考生正低頭哭着,就見地上滾來一支新筆,他将信将疑地低頭撿起來,拿手裏一看不由驚了。貂毫筆!下意識回頭,後面衆人卻都在低頭答題。胥吏正好看到他轉身,立刻嚴肅地敲了敲他的桌面。

這考生如墜雲裏霧裏,一摸筆尖竟是新的,恍惚以為天降奇遇,神仙顯靈,激動之下頭腦中靈光一現,倒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對前面的一題來了思路。

齊鳶倒是不知道那考生因禍得福,他丢完之後便不再管,只擡筆寫自己的第二篇,四百多字一揮而就。寫完之後收拾一下東西,也揭去浮簽去交卷。

大堂上,洪知縣正跟桂提學大贊何進之“孝”。當今聖上以孝治天下,何進守孝六年,足以得提學官嘉獎了。畢竟提學官的職責之中,也包括表彰孝子節婦等涉及綱常禮教的事務。

等看到桂提學面露贊賞之意,洪知縣又低聲問:“老大人,何進的文章如何?”

“必定是取中的。如此精巧嚴謹之作,周密老成,筆力強勁,實屬罕見。令人難以置信只是一個小小生童所做。”

桂提學連連贊道,“這兩份答卷與鄉試墨卷相比也毫不遜色。何生前途無量啊!”

生員們都需要定期參加考試保持住功名,制藝被評為一等的便是廪生,孫辂他們便是。整個揚州府,廪生加起來也不過四十來人。若制藝被評為三等,那就沒有資格參加鄉試了。

桂提學的這話幾乎是認同了何進完全可以過道試,這下不僅洪知縣和何進高興,過來交卷的另幾個人也十分與有榮焉,羨慕地看着何進。

洪知縣笑呵呵道:“何進,你這下放心了吧,案首定是你的。”

話音才落,一旁的何教谕忙不疊道:“洪大人只是說大概,大概。”

他還是頭一次阻止知縣大人發話,多少有些心虛,但褚若貞昨晚千叮咛萬囑咐的,讓他看着洪知縣,千萬不能在看齊鳶的卷子之前就放言何進是案首。

那意思,顯然是覺得齊鳶的答卷會更勝一籌,因此擔心萬一洪知縣放了大話取何進,事後為了臉面不肯更改似的。

旁人也就算了,可那是齊鳶啊……何教谕哭笑不得,只得轉着眼珠子,對洪知縣瞎扯:“大人,卷子還沒看完呢,現在如此篤定恐怕不妥。萬一有人懷疑是你包庇何進,那何進豈不是冤枉?”

說完看了眼桂提學那邊。洪知縣也意識道自己要矜持一點,免得太張揚了讓人以為他徇私。

但能遇到此才太令他愉悅了,簡直難以自抑啊,洪知縣心裏想着,但還是依言點了點頭,“何進,你這次縣試是必取中的,回去等好消息吧,馬上要放頭牌了。”

好歹不提案首倆字了。

未時過後,縣試的龍門會被打開,鳴炮開門,名曰放頭牌。一般最先出去的儒童都是本縣優秀生童,可惜往年都被齊鳶攪合了,今年放頭牌,終于可以讓何進風風光光出去,也給江都縣長長臉了。

洪知縣心裏琢磨着,這才想起齊鳶,擡頭再看,差點被吓得跳起來。

齊鳶正跟在倆生童身後,慢吞吞地等着交卷呢!竟然還是要搶第一個出去嗎?

洪知縣發愣的功夫,齊鳶已經輪到前面,也一本正經地将試卷放到了桌子上。

洪知縣早就對他沒什麽指望了,往紙上一看,竟然滿紙大字,先是驚訝地一愣。等看清上面個個要撐破格子的圓潤大字後,又忍不住氣不打一出來。

桂提學卻是始終在等着齊鳶的,因此他雖然誇贊何進,卻絕不肯說何進是案首的話,只因齊鳶的卷子還沒拿上來。

現在齊鳶過來交卷,桂提學終于松了口氣,搓了搓手笑道:“你好歹過來了,快,快拿過來給我看看!”

口氣熟稔,便連态度都跟之前截然不同。

洪知縣經過玲珑山館,多少有些心裏準備,何進等其他人卻完全震驚在那,不明白為何桂提學看起來認識齊鳶的樣子,且看着很熟?

他們幾個面面相觑,想要留下來看看卻是不能的,交完卷子就要去一旁等着了。幸好何教谕能在一旁看,見洪知縣已經将卷子遞過來,也忍不住伸頭伸腦,偷偷看了幾句。

桂提學仍是先看的“生財有道”一文。入目只見一片團團字,初時只覺得大,然而再看卻十分圓潤可愛,亦不缺勻稱工整,更難得是這樣看着毫無筋骨的字反而有種出塵韻質。

桂提學越看越舒服,笑着點頭道:“這字不錯……”

一旁的洪知縣和何教谕:“……”

倆人相對無語,忍不住懷疑桂提學是不是眼神兒不太好。

三人又一起往下看內容:“傳者論理財之有要,得其要而常裕焉。夫財生于勤,而匮于侈也。先之以勤,而複繼之以儉,財不有餘裕哉?……”

首句念完已覺不錯,再看承題更是驚豔。

桂提學只覺自己等待半天,終于沒白等,連連贊道:“妙極!夫財生于勤而匮于侈也,一句包盡題意!”

說完暗自贊嘆,迫不及待往下讀去。

“……此所以謂之大道也。

大傳之意曰∶君子有平天下之責,則財之理也固有所不諱;而有公天下之心,則財之生也亦有所不私……”

先不說內容,單看格式句子,齊鳶中間四句用四比分做,末句改為用二比,格局看似自然天成,實則是化工之做,更為難得的是渾融純雅,格清氣平,令人誦讀三遍猶不過瘾。

當然何進的也不錯。何進是中間做二比,末句便改為了四小比,格局亦有渾然天成之意。

倆人的答卷都是上乘佳作,

洪知縣驚訝于齊鳶的答題,這答題……他也不得不承認,是優于何進的。

怎麽可能?齊鳶難道是個不世出的天才?這也太成迷了吧!

洪知縣久久不能回神。幸好何教谕還不忘問:“依大宗師所見,何進與齊鳶的制藝,誰的更好?”

桂提學笑道:“自然都好。只不過與齊鳶所做相比,剛剛何進的‘夫天下未嘗無財’之句,恐怕流于寬泛松散,不切實際啊!當然,何進的制藝也并非俗品,若非有齊鳶在此,何進必是案首無疑。”

言下之意,當下何進已經危險了。

洪知縣微微色變,然而他不得不承認,還是大宗師的眼光獨到老辣,倆人相比,齊鳶的文章的确略高一籌。

但是另一篇就不一定了。

洪知縣想到何進所做的極為精致冠冕的幾句排比,心想,下一篇定是何進勝出的,如此,今年的兩位恐怕要難分伯仲了。

心裏着急,也顧不得看其他人的,忙将齊鳶的團團字挑出來,繼續跟桂提學等人一起往下看。

說起來也怪,這團團字竟然看來看去,果真有那麽一絲絲……清秀了?

——

這邊的考官緊張看卷子,另一旁的龍門也已經打開,鳴炮放頭牌了。

齊鳶回頭朝場中遠遠看了眼,見那個斷筆的書生還沒寫完,想了想也不知道那人是誰,心裏略有些惋惜自己的筆,但還是提着考籃出去了。

何進被幾人圍着先行出了龍門。外面有報喜的鼓手隊,一看是何進出來,一邊口中大喊“何案首來了!”一邊吹吹打打,送何進回家。

吹鼓手送放頭牌的前十名是約定俗成的習慣,将人送到家後一邊都會讨點賞錢。但因齊鳶向來是不會寫的,吹鼓手們也不好意思去他家要賞,因此漸漸也就隔開他不管了。

齊鳶跟他們拉開一點距離,眼見着他們走開了自己才出來,誰知道自己剛剛走出幾步,就聽旁邊也有吹打樂器聲,另有人高喊“齊小公子來了!”

齊鳶被吓得原地蹦起,趕緊回頭,就見王密等幾個纨绔子弟各自穿着時樣衣服,領着一隊頗有氣勢的隊伍直沖自己而來。

齊鳶剛剛認出這幾個人,就被王密跟崔子明一左一右抱了個結實。倆人抱着他大跳大叫。

齊鳶:“……”他幾乎忘了自己還有一幫這樣的朋友了。

幸好後面的遲雪莊和周嵘等人是穩重的。

王密看樣高興壞了,迫不及待地喊:“齊二,咱去喝酒吧!”

崔子明也嚷嚷:“先去我家先去我家,給齊二看看好東西!”

倆人各嚷嚷各的,齊鳶只得一手推一個,無奈道:“你倆倒是先放開我,我還生着病呢!”

“怎麽了?”王密立刻撒手,瞪着他,“怪不得你進去前臉紅成那樣!遲雪莊就說你像是病了,我還當你罵人給激動的呢!”

“……”齊鳶好笑道,“罵人有什麽好激動的,更何況我也沒罵他。”

“對!”崔子明連聲附和,“齊二沒罵人,齊二現在也是讀書人了呢!還是孫大才子作保的!”

齊鳶:“……”這邊纨绔雖然瞧不上窮酸秀才,但對孫辂等人又很羨慕。現在孫辂等師兄對他特殊,大家便覺得他是讀書人了。

“對,讀書人!所以我們也找了個報喜的,吉利!”王密笑嘻嘻地指了指身後的隊伍,又扭頭沖那夥人惡聲惡氣道,“都吹啊!喊起來啊!沒吃飯嗎!”

旁人送考生回家都是湊上來送,他這倒好,竟是這幫頑童花錢雇人來送。

吹鼓手連忙又連敲帶打。齊鳶哭笑不得,心想還好,雖然是雇的,聲音倒挺大。

常永和孫大奎還在約好的地方等着。齊鳶得先回家報信,于是喊上倆人一起往齊家走去。

王密跟崔子明緊跟其後,邊走還邊沖街道兩邊看熱鬧的人道:“諸位,諸位,今天我們齊二公子考完了!大家都來喝杯喜酒啊!”

遲雪莊見他實在不像樣,忍不住笑着走到前面,對齊鳶低聲道:“你這次寫卷子了嗎?不過你才開始學,這次考不過是正常的,學上兩三年再考一定能行。”

齊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只搖頭道:“這次能中。”

一群纨绔鮮衣亮眼,從街上招搖而過。街道有人喜歡齊鳶的就紛紛打招呼,笑着問一句:“又去考試啦?”。

不喜歡這行人的,忙不疊地攬着自家孩子推屋裏去,不忘鄙夷道,“別看這幫不學無數的,回頭送你去跟何案首的老師讀書!”

衆人都已經默認了何進是案首,何進下午出門,所到之處無不是恭喜他的。衆生童也忙着來巴結兩下。

唯有考場裏的三個考官表情複雜。

桌上何進所做的第二篇,跟齊鳶的第二篇并排放着。何進的上面滿是朱筆圈點,即考官認為可圈可點的優秀之處。而齊鳶的卷子上卻是幹幹淨淨,一個圈圈都沒有。

“看來,案首的确非他莫屬了。”洪知縣輕輕一嘆,“這倆人,若不是同一年考試那該多好啊!真是令人可惜!可惜!可惜啊!”

桂提學輕輕嘆息:“八股文字有天地造化,文章亦自有性靈,真者在其髓,假者在其膚。若沒有放在一塊尚不覺得,真假一旦同時出現,則一切顯形了。”

他說完又搖了搖頭,輕聲嘆息道:“若無齊鳶,何進必是案首矣。只可惜二者同試,何進雖見匠心,然終乏天致。日後恐怕只要有齊鳶在,何進再精巧求奇,終究要落他一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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