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夏夷則我告訴你,事情沒說清楚,你哪兒也不準去!”樂無異說這話的時候,很有幾分惡狠狠的意味,雖然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在氣什麽。
夏夷則失笑:“那你關着我做什麽?”
“你不是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了嗎?睡覺!”樂無異拍了拍門,“快點兒去睡!”
夏夷則悶笑兩聲,對着門外說:“那你呢?”
“我?我得琢磨琢磨。”樂無異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環胸,嚴肅道,“我得好好想想這些事兒,好好想想!”
夏夷則臉上的笑容深了些,他忽然發現,樂無異并未因為他的身份而有所顧忌和厭憎,那些無心之言也不過是一時無法接受他的新身份而已。
這樣想着,他便也靠着門坐下去,擡手敲了敲木門,說道:“想了什麽?”
“你別吵!”樂無異皺眉斥了一句。
夏夷則便真的不說話了,只是靠着門聽着門外樂無異時不時的小嘀咕。
夜色微涼,明月當空,兩人隔着一扇門,背對着背,心緒各有不同。
不知什麽時候,饞雞跑了過來,繞着樂無異叽叽叽地叫。
樂無異把它扔到肩膀上,不理它。
饞雞騷擾主人未果,便跳到樂無異腦袋上,對着門縫看過去,看到個後腦勺:“叽叽?”
夏夷則回頭,就看到一只黑豆般的小眼滴溜溜地轉,尖尖的喙啄了啄門框:“叽叽!”
夏夷則微笑:“你這小家夥打哪兒來的?”
樂無異沒好氣:“撿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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饞雞:“叽叽叽!”
夏夷則輕笑一聲:“挺有趣的。”
樂無異嘁了一聲,不以為然。
夏夷則繼續逗饞雞:“你主人好像生我氣了,怎麽辦啊?”
饞雞歪着腦袋:“叽叽?”
樂無異哼了一聲。
夏夷則彎了眼睛:“你說,我跟他道歉好不好?”
樂無異幹咳兩聲,表示自己還在生氣呢,要道歉快點兒!
夏夷則卻轉回了身子,不再說話了。
樂無異:“……”
混蛋啊!說好的道歉呢?
又是長久的沉默,靜谧的夜裏只能聽到饞雞叽叽叽的叫聲。
樂無異忽然問:“夷則,你為什麽想要當皇帝啊?做個俠客不好嗎?”
夏夷則仰起臉,想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做俠客很好,行俠仗義,懲惡揚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想到哪裏,就可以去哪裏。累了,可以回太華跟師傅師兄弟們一起喝酒,堂前看雪,舞劍對弈。日子多逍遙?”
“是啊,這樣的日子多好,逍遙天地,再無拘束。我也喜歡這樣的生活。”樂無異也仰起臉,靠向身後的門框,悠悠道,“天地之大,我們才見過多少?我還想要去更多的地方,見識一下不同的風俗人情,跟着師傅一起,不斷地研習偃術,為更多的百姓做出更好的偃甲,這樣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夏夷則聽後,有些黯然,苦笑道:“你的确适合這樣的生活。”
“那夷則你呢?你想要怎樣的生活?”樂無異問,“你自己也說了,自幼沒有在宮中住過多久,與父兄感情都不甚親厚,争權奪利的事情你素來不喜,那你又是為了什麽,非要到那是非之地呢?皇宮啊……聽起來就是個一輩子都出不來的囚籠。”
夏夷則閉了閉眼,輕輕嘆息:“是啊,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的地方。”
這聲嘆息裏的哀傷太重,樂無異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突然而強烈。他抓緊了手心,問他:“夷則,你能不能……”
能不能不要回去?
這話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忽然發現,他根本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夷則是三皇子,自有他肩負的責任,怎麽能因為他的一句話便改了心意?況且……自己算是什麽人呢?
夏夷則聽出他話中隐情,卻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他無法回答。
于是他說:“無異,你剛剛不是問我,為什麽想要做皇帝嗎?”
樂無異已經按捺住心中的澀然,接到:“你說。”
“還記得上次我從村子裏回去後,在客棧跟你說的話嗎?”夏夷則道,“我從來沒有那麽清晰地認識到,一個人的力量太渺小,即使我往來奔波,然而身無長物,唯一可以幫得上忙的,只有用法術截斷水流。醫術我不會,偃術我不懂,官府無作為,我也毫無辦法……你知道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嗎?好像……好像我整個人的存在,在巨大的苦難面前,都毫無意義。”
“夷則,你不要妄自菲薄!”樂無異惱了,“你是第一個趕到村子裏截斷水流的人,很多人因為你而免于中毒,那麽多時日的不眠不休,你都留在村子裏守護着大家,你那麽厲害……”
“可是依然不夠,不是嗎?”夏夷則打斷他,語氣嚴肅許多,“若是官府有所作為,便不會遲到許久延誤救命時機;若是水利工事靈活,便不需要法術一一截斷水流;若是嚴懲貪官污吏,查辦藥店毒物,便不會有那麽多毒藥公然在市上流通販售……這一環環,若是均嚴格治理,也不會有那麽多人不治而亡。”
樂無異好像有些明白他在想什麽了。
夏夷則繼續說:“以前我很憎惡權利,我覺得那簡直是萬惡之源,因為有權,便會罔顧人意肆意殺伐,因為求權,便不惜代價手段用盡,我在宮裏,看到過太多的罪惡,覺得那裏簡直污穢不堪,多呆一天都要窒息……可是後來我也發現,其實權勢,有時也是一種力量。”
“大權在握,可以獲取更多的消息,可以知人善任、懲奸除惡,可以調動軍隊、可以指點江山,可以做很多別人無法做到的事情。”夏夷則閉了閉眼,“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善意,也知道萬惡難除,然而……”
“我明白。”樂無異道,“世人雖苦,還望諸惡莫作。”
夏夷則閉上眼,問他:“終有一天,這河山萬裏,終将為我所有,晨昏日月,你我道長而歧。到那時,無異,你會如何待我?”
良久,樂無異都沒有答話,久到夏夷則都懷疑他是否睡着了,才聽到他清醒而堅定的回答:“若真有那一日,無論你是皇帝李焱,抑或夏氏夷則,對我而言,都不再那麽重要了。前路殊途,各自珍重吧。”
說完這句,樂無異站起身走了。
饞雞蹦跶着跟上。
夏夷則仰着頭閉着眼,苦笑低喃:“各自珍重麽?”
他站起身,輕松破開被鎖的門,看着樂無異的背影消失在院中,手心攥成拳頭,目光深沉。
前路殊途,各自珍重?
他的眸中漸漸染上厲色,深邃霸道。
樂無異,你救贖了我,現在卻說要與我殊途?
夏夷則恢複淡然,負手而立,氣質凜然。
殊途?哪兒有那麽容易。
樂無異,這河山萬裏終将為我掌控,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往哪裏走,我的路就往哪裏開,你如何與我殊途?
天色将明,長安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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