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沈夜看着靠在他肩上的樂無異,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本座心中尚有一些疑惑,特來找三殿下詢問一二,不知三殿下可否為在下解惑?”

夏夷則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樂無異睡得香甜,長而卷的睫毛斂下一片陰影,蹭了蹭他肩窩,砸吧下嘴,十分酣然。

他思考片刻,問道:“大祭司是想問……定國公的事兒?”

沈夜搖頭:“不,三殿下是怎樣與定國公商議的,本座并不關心。本座想知道的,也與樂無異這小子無關。”

“那是……?”夏夷則又看了眼樂無異,皺着眉猜測,“是……謝前輩?”

沈夜看他佯裝不知的神色,表情有些冷,眉目間威壓漸顯,渾厚華麗的嗓音漸漸吐出一句話:“本座問的是--初、七。”

夏夷則擡眸,臉上溫和神色盡褪,直視着沈夜,冷靜中帶着幾分警告:“沈先生,初七是我的人,雖然之前多有冒犯,卻也沒傷害到諸位。我以為,太子府一役後,沈先生已經不計較這點事了。”

沈夜有些意外,他原以為初七于夏夷則而言,應當是個死士一類的角色,任其差遣,聽候發落。現在聽夏夷則語氣中竟然有幾分回護之态,警告之意明顯,與他所想并不相同。

沈夜皺了皺眉,不得不改變策略:“我并不是來找他麻煩,三殿下大可放心。”

夏夷則臉色稍霁,卻依然十分警惕:“那大祭司想問什麽?”

沈夜手中端着酒杯,目光在夏夷則和樂無異身上來回打轉,那目光從疑惑到探究再到詫異了然,看得夏夷則心中驚跳,不知他發現了什麽,只能靜靜等着他開口。

沈夜忽然笑了聲,頗有幾分無奈:“你我二人竟然都栽到他們師徒手裏,不知幸是不幸?”

夏夷則先是為他的敏銳驚得心一顫,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話中的含義,不由得訝然:“你對……謝前輩……”

沈夜點頭。

“……”夏夷則覺得自己需要整理一下思緒了。

他們一路走來,除了他趕去村莊攔截井水那段日子,他和沈夜一行人幾乎在一起,沈夜與謝衣之間的溝通并不多。一是因為沈夜冷漠寡言,不易親近,二是因為大部分時間都是樂無異和華月、小曦他們在聊天,其他人大多聽着,話并不多。謝衣很多時間都是跟樂無異在一起做偃甲,讨論偃術,對待沈夜也是彬彬有禮進退有度,并不算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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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是他們研究濾毒偃甲的時候……?不像啊……那件事後,謝衣與樂無異前往靜水湖,而他們前往長安,方向南轅北轍,幾乎再無接觸。而沈夜面對初七的時候,不是被刺殺就是被轉移視線,每次都是争鋒相對刀劍相向的,沈夜對初七身份的懷疑從未停止過,那怎麽會……?

夏夷則想不明白,只好發問:“你早知道謝前輩是初七?”

“并不算很早。”沈夜搖搖頭,“你和他都十分聰明。先是讓他屢次與刺殺你的人一起出現,讓我誤以為他的目标其實質你;後來卻又讓我看到他的臉,懷疑他的身份,一路上便不得不一直與你們同行以探虛實。本座一直在想,他到底是誰派來的人?砺罂是最大的可能,當然……砺罂也的确這麽做了。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麽他每次來殺我,看似刀刀斃命,卻從未真的能殺了我。他對我了解甚深,符合砺罂與我這麽多年的交鋒經驗。不過,你不覺得嗎,任務失敗被雇主殺死的結果,更符合一個殺手的宿命?”

夏夷則大概明白了他的疑惑,便放松下來,為他解惑:“初七被你看到臉并不是故意。”

沈夜挑眉。

夏夷則苦笑:“大祭司無論修為、智謀、膽識抑或擔當,都乃人間罕有,初七幾次輸你,并不是做戲。那次他被你破開面具,險些暴露身份。我們別無他法,只好将計就計。大祭司僅僅因為初七沒有殺了你,便開始懷疑?”

沈夜想到初七不是故意要輸,而是真的殺不了他,莫名有幾分得意。臉上笑容多了些,便沒計較夏夷則算計他的事情,繼續說:“當然不止如此。令本座懷疑的是,他為何總是與刺殺你的人一同出現?這件事讓我們懷疑你的身份,派人調查後發現你的身份,進而與你合作。這讓本座覺得……太自然了些。因為即使砺罂與太子聯手,本座亦大可不必理會太子,他那點斤兩,本座還不會放在眼裏。這說明什麽?說明你需要本座的幫助。而促使本座與你合作的契機,卻是初七。”

說到這裏,沈夜的表情變得莫測:“初七的出現,讓本座疑惑、在意、猜測,而他的另一個身份謝衣被本座發現後,本座便更感興趣,會不知不覺朝着他設下的陷阱往下跳。當本座發現這個陷阱背後是一個……并不算險惡的陰謀後,本座開始思考。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你可以給我,而我必然會消滅砺罂,這一點會讓你在與太子的鬥争中占到上風。我們有了可以合作的條件,在我明白了這一切始末後,我唯一需要考慮的,只有要不要跟你合作。至于初七……他已經做到了你交代他的事情,自然可以與我們分道揚镳,前往靜水湖。”

夏夷則微笑:“你在知道了一切之後,依然答應了,不是嗎?”

“是啊,這條件不錯,本座沒有理由拒絕。”沈夜點點頭,話鋒一轉,“不過,本該呆在靜水湖,與我再無聯系、自此天各一方的人……為何會重新出現在長安、甚至會去太子府幫我呢?”

沈夜說着這句話時,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遠處的陰暗處,嘴邊噙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帶着隐約的調侃。

夏夷則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什麽,頓了頓,還是說:“我不知道。”

沈夜拖長了語調,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你說,會不會是因為……他在擔心我?”

遠處陡然散發出一陣強烈的殺氣,又瞬間隐了回去,沈夜手中的酒杯炸得粉碎,兩人一片靜默,好似地上的酒杯渣子是一場錯覺。

樂無異被剛才酒杯碎裂的聲音驚得有些不安穩,在夏夷則懷裏皺眉頭,眼睫顫動,似乎要醒來。

夏夷則拍了拍樂無異的背,安撫片刻。看着對面的人抽了抽嘴角,覺得沈夜這幅悠然自得調戲人的模樣頗為礙眼。

他緩緩道:“大祭司想多了,許是初七擔憂我,前來助我一臂之力。”

沈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嗎?”

夏夷則:“……”想多的是我。

沈夜重新給自己取了個杯子,慢悠悠地倒酒,繼續問:“他是你什麽人?為什麽會有兩個身份?”

“初七是我幼時父皇賜給我的暗衛。”夏夷則一句話解釋了第一個問題,對第二個問題卻諱莫如深,“至于他為何會有兩個身份……此事在下不便多言,沈先生不妨去問他本人。”

沈夜看他目光堅決,竟是真的不打算多言。又擡頭看了眼遠處的陰影,嘆了口氣,問:“最後一個問題。他曾說此間事了,他便不再是初七。此言何意?”

夏夷則似乎對初七會對他說這件事有些訝異,怔了一瞬,答道:“我答應他,此事了結後,他再也無需以初七的身份行事。即使是面對我,他也只是謝衣。”

沈夜眯着眼睛,雖然聽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卻仍然有些不理解:“你放他自由?”

夏夷則笑起來:“他本就是自由之人。這天下之大,又有哪個地方能真的留住他?”

沈夜放下酒杯,眼睛看着遠處的某個地方,眸中有勢在必得之色,語氣堅定傲然:“本座留得住。”

“……”夏夷則啞然失笑,知道那人在聽,便沒有多話。

忽然,皇宮傳來一聲洪亮悠長的鐘聲,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刻轟然大響。

所有人呼吸一窒,預感不妙。

接着,第二聲鐘響再次回蕩在整個皇城,震得皇城的地面都在抖一般。

沈夜看向夏夷則,卻發現方才還談笑風生的人瞬間沒了表情,眼神沉郁,一張臉蒼白得有些病态。

第三聲鐘響,皇宮的方向似乎傳來低低的嗚咽聲,隔着太遠,聽不甚分明,夏夷則眼中結霜,卻隐隐有些莫名的恨意與憤怒。

沈夜忽然沒了追問下去的興致。

第四聲鐘響,王府裏也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樂無異終于被那些奇怪的鐘聲驚醒,揉着眼睛咕哝着問:“夷則,發生什麽事兒了?”

夏夷則低頭看着他,眼神複雜。張了張口,終究什麽都沒說。

第五聲鐘響,樂無異清醒了些,打着哈欠看見了對面的沈夜,驚訝道:“沈先生?你怎麽在這裏?”

沈夜看向夏夷則,卻發現對方的目光始終落在樂無異臉上,側臉的輪廓有種模糊的深情。他微微笑了笑:“來問夏公子一些事,現在問得差不多了,我也該告辭了。”

說着便站起來,看了眼角落的方向,轉身走了。

“哎?這就走了……”樂無異臉上一片茫然,扭頭問,“夷則,沈先生他……夷則?”

第六聲鐘響,回聲久久不絕,震得整個皇城上空的晚霞都有些豔麗異常。

樂無異看着夏夷則臉上包含着絕望、傷悲、留戀與固執的目光,怔得無法回神。那目光裏沉澱着太多的感情,讓他無從分辨,倉皇顫抖。他腦袋裏還帶着幾分醉意,看着夏夷則的時候甚至有些模糊,然而那飽含情緒的目光讓他焦灼心顫,他好想問:為什麽他不過是睡了一會兒,清和真人便不見了,換了沈夜?為什麽夷則的表情那麽得……讓人心疼?

他幾乎是有些顫抖地按上夏夷則的肩膀,問道:“夷則,你……你怎麽了?”

夏夷則貼着他的額頭,喃喃道:“六宮都鳴了鐘。”

樂無異疑惑:“鐘聲怎麽了?”

夏夷則沒有回答,只是脫力般靠在他肩窩,仿佛瞬間失去了力氣。

太監闖進來,跪下禀報,哭腔明顯:“啓禀三殿下,聖上……駕崩了。”

轟————

樂無異只覺耳邊如驚雷炸開,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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