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發燒
裴玄霜腦子裏嗡地一聲響,下意識地便要去推謝浔。
“侯爺,你放開我!”
謝浔垂眸望着懷中衣衫盡濕,奮力掙紮的人兒,冷笑:“你怕什麽?本侯不會對你怎樣的。”
裴玄霜遍體生寒,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她用力全力掙開了謝浔,雙臂抱胸躲在了馬車的角落裏。
謝浔四平八穩地坐在馬車的另一邊,眸中的光芒随着馬車的晃動時明時暗,他拿起一件披風丢給瑟瑟發抖的裴玄霜:“穿上。”
裴玄霜瞪着濕漉漉的眼睛,滿是戒備地盯着謝浔。
“穿上啊。”謝浔語調涼涼,“你想生病不成?”
裴玄霜掐緊胳膊,逼着自己冷靜了下來:“侯爺,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謝浔幽幽一笑:“你先告訴本侯,你為什麽在這裏?”
裴玄霜咽咽喉,伸出手攥住披風,小心翼翼地裹住了自己的身體:“民女來此處見個朋友。”
“朋友?”阒然無聲的馬車裏傳出一聲嘲諷的低笑,“本侯當真是有點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朋友值得一向冷傲的裴醫女冒雨來見。”
察覺到謝浔話中的冷意,裴玄霜便不敢再輕易回話了。
這小小一方天地,對她而言無疑是修羅場。
“說話啊?”謝浔一雙淩銳烏眸牢牢盯在裴玄霜慘白的面容上,将她的反應盡收于眼底,“別說謊,本侯會知道。”
裴玄霜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一點點揚起眼眸,小心翼翼地看了謝浔一眼,卻又因對方強大的威壓而迅速低下頭,內心七上八下。
Advertisement
要不要求謝浔幫忙,要不要?
她死死咬住下唇,眼睫發顫,遲遲拿不定主意。
“你在害怕?”謝浔換了個姿勢坐着,不過随意動了動,竟使得裴玄霜的面色又白下去了幾分,他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僅僅是抱了她一下而已,便将她吓成這樣,若是做些更過分的事,不得将她的膽吓沒了。
“裴醫女,你在怕什麽?”謝浔饒有興致地問。
裴玄霜低垂着眼眸,生澀道:“民女只是一介草民,侯爺位高權重,民女自當敬畏。”
“敬畏?”她倒是會偷換概念,謝浔冷嗤一聲,“很好。那就請裴醫女記住對本侯的這分敬畏。”
裴玄霜閉上了眼睛,沒有接話。
馬車在泥濘中飛馳而過,裴玄霜蜷縮着身體,只盼望能早點離開這個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精神始終高度緊繃着的裴玄霜忙坐直了身體,掀開車簾朝外看了一眼。馬車外,正是她位于玉蜂山下的家,她高高懸着的心落下一半,攥着車簾轉過頭,不安地看了謝浔一眼。
謝浔端坐于馬車內,即便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只目光淡淡地若有所思着,都足以叫人膽戰心驚。裴玄霜猶豫了片刻後開口:“侯爺,玉蜂山到了。民女多謝侯爺相送。”
“嗯。”謝浔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沖着裴玄霜揮了下手。
裴玄霜如逢大赦,也不等侍從鋪好杌紮,扶着車轅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烏雲避散,雨過天晴,被大雨浸潤過的山林裏彌漫着清新的泥土氣息,裴玄霜深吸一口氣,定睛一瞧,驚訝地發現孫婉心孫雲卓姐弟和楊嬸子就站在被拆毀了的小院前,默默凝望着她。
“楊嬸,婉心,雲卓!”裴玄霜提起裙擺朝他們跑了過去,忽然,一道土黃色的身影從一旁的窪地裏滾了出來,攔在裴玄霜的身前不住磕頭,“裴醫女!裴醫女我錯了!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是我蠢笨!是我該死!我誠心來給裴醫女認錯了!求裴醫女能原諒我!”
裴玄霜盯着身前砰砰磕頭之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鼻青臉腫,渾身是泥,背上綁着荊條的男子不是梁世安又是哪個!
“怎麽是你?!”裴玄霜打量了梁世安幾眼,便一臉狐疑地去看孫婉心等人,孫婉心幾個噤若寒蟬,面色鐵青,見裴玄霜看了過來,紛紛別過臉,只有楊嬸子朝裴玄霜的身後掃了一眼。
裴玄霜渾身一凜,瞬間明白了過來。
原來是他……
“裴醫女!我錯了,我真是錯了!”身前,曾污言穢語羞辱過她的梁世安依舊在磕頭道歉,便是磕出血來也不停,“裴醫女,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原諒我這一次吧!我是禽獸!是畜生!是敗類!我再也不敢作惡了!再也不敢欺負人了!你就饒我這一次吧!”
裴玄霜閉了閉眼,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這梁世安哪裏是向孫家、向她認錯,分明是向馬車裏的那個人。
“孫大叔呢?”良久,裴玄霜憤懑地道。
梁世安趕忙擡起頭來回話:“已經派人去接了,消檔需要過些手續,最晚一個時辰後就能到送回玉蜂山。”他跪爬幾步,仰頭望着裴玄霜,可憐巴巴地哀求,“我并非有意開罪!還望裴醫女給我一個痛改前非的機會!”
裴玄霜強忍住心頭泛起的惡寒:“你求我幹什麽?你傷害了誰,便去求誰。”
梁世安嗚咽一聲:“若裴醫女不肯原諒在下,在下只能一直在此跪着!裴醫女,你開開恩吧!”
“裴醫女,求你開恩放過我家主子!”
“裴醫女,求求你啦!”
不遠處,同樣皮開肉綻,滿身污泥的梁府下人集體下跪哀嚎,恸哭不止,一個個做低伏小,既悲且哀,哪裏還有清早上門砸院子時的半分嚣張。
裴玄霜環視四周,又看了看惴惴不安望着自己的孫婉心三人,轉身走向了停靠在溪水邊的馬車。
略猶豫了片刻後,裴玄霜伸手掀開了車簾。
馬車內,謝浔依舊八方不動的坐着,見裴玄霜掀起了車簾,若無其事地問了句:“怎麽了?”
“侯爺是什麽時候知道孫家的事的。”裴玄霜面無表情地道。
謝浔未置可否地一笑:“本侯替你解決了麻煩,你不高興?”
裴玄霜暗暗咬緊牙關:“民女不敢。”她垂下眼眸福了福身,“民女代孫獵戶一家謝過侯爺。”
“真的感謝本侯,合該拿出些誠意來。”謝浔望着那張冷冰冰毫無謝意,甚至還有幾分惱怒的臉,幽幽地道,“本侯這兩日頭疾又犯了,不知能否請裴醫女醫治幾日。”
裴玄霜眉心一跳。
“侯爺,過度針灸,怕是會适得其反。”
謝浔一哂,一臉的滿不在乎:“那你就用些別的法子,什麽藥浴啊,熏療啊,都可以。”
裴玄霜怔立不語。
謝浔無視裴玄霜的抗拒,盯着她道:“你是現在走,還是一會兒走。”
雖是商量的口氣,可眼神中卻泛着不容置喙的冷光。
裴玄霜齒尖輕抽了一口氣,無奈再次妥協:“現在。”
----
與孫婉心等人匆匆交代了幾句後,裴玄霜坐上了謝浔的馬車,與他回到了武安侯府。
夜深人靜,紫霄閣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沐浴過後的謝浔着一身雪白中衣,慵懶随意地坐在了寝榻上。
裴玄霜早已在卧房內等候了許久,她心頭壓着事,面色極為難看,渾身緊繃僵硬,仿佛要面對一場酷刑。
謝浔擦拭着頭發,望着慘遭風雨蹂|躏,憔悴而狼狽的裴玄霜,涼涼地道:“連藥箱都沒帶,你準備如何為本侯醫治?”
聞言,裴玄霜眼睫微動,仿佛一尊玉雕活了過來:“民女說過,侯爺無須再施針。”
“哦?”謝浔将絹子扔到一旁,“那裴醫女打算用什麽法子為本侯醫治?”
裴玄霜暗暗長吐了一口濁氣,忍耐着道:“侯爺,你到底什麽地方不舒服?”
謝浔乜眼瞧着她:“本侯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裴玄霜氣的失語。
見裴玄霜面上現出怒氣,謝浔反而舒暢的笑了起來,手一撐膝站了起來,踱步來到裴玄霜面前道:“裴醫女,本侯出手幫你解決了一個麻煩,你怎麽一點都不高興?非但不高興,似乎還對本侯頗為怨怼。”
裴玄霜原本側對着謝浔站着,見他靠近,便轉過身來對他道:“侯爺肯幫民女的忙,民女感激不盡。可民女并不想被人當做傻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說完,她與謝浔都愣了一愣。
裴玄霜之所以會愣神,是因為她沒想到自己竟然将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她不是傻子,此間來龍去脈如何,她早已想的清清楚楚,她只是沒料到,謝浔會對一個小小醫女使用心機手段!
而謝浔,則是詫異于裴玄霜的大膽。
她居然……敢指責他。
“玩弄?”謝浔戲谑地回味着這兩個字,“你是說本侯嗎?”
裴玄霜被謝浔不陰不陽的語調激得渾身發冷,卻依然直挺挺揚着頭質問:“侯爺既然要出手,為何不早早告知民女?”
“告不告知你,有任何區別嗎?”謝浔道,“本侯不是沒有提點過你,只是,你從來沒将本侯的話放在心上。而今,你竟是要恩将仇報的來指責本侯嗎?”
裴玄霜被怼得啞口無言。
謝浔笑了笑:“你是在心疼那位薄公子嗎?”
裴玄霜一顫,駁斥道:“侯爺,這是我的事!請你不要……呃……”
不待裴玄霜将後面的話說完,謝浔猛地伸出手,狠狠捏住了裴玄霜的下巴。
“裴玄霜,你敢用這種語氣和本侯說話,這就是你所說的敬畏?”
裴玄霜驚駭地瞪着謝浔,想要說話,口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既不願替本侯治疾,便老老實實地替本侯守夜,無論何時,只要本侯睜開眼睛,你必須要在本侯的面前!”
謝浔用力一甩松開了裴玄霜:“你聽見了嗎?”
裴玄霜一個踉跄撞上了屏風,呼吸不順地喘了幾口氣,怒瞪着謝浔不說話。
謝浔冷笑一聲,冷冷剜了裴玄霜一眼,轉身而去。
沒有謝浔的命令,誰都不敢放裴玄霜離開。
裴玄霜只得守在謝浔榻前,不甘心地做起了侍女。
透過薄如蟬翼的鲛紗帳,她隐約瞧見了謝浔那張可憎可惡的臉,她當真想不通謝浔為何要刁難她,折磨她。他到底想對她做什麽?!
此人心思深沉,喜怒無常,加之位高權重,簡直比梁世安之流難纏百倍!她招惹上了這樣一個人,再想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怕是難了。
到底怎樣才能擺脫掉謝浔,擺脫掉武安侯府!
她想破了頭皮也沒能想出一個辦法,倒是覺得身上越來越冷,一陣一陣地發冷。
不用請人診斷,裴玄霜便知自己淋了雨水寒氣入體,發燒了。
起初只是身上發冷,緊接着頭昏腦漲四肢發軟,時而入墜冰窟時而似被火燒。她再難忍耐,便扶住牆,一點一點站了起來。
好不容易扶着牆壁走出了內室,正欲砸門叫人,忽然間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她感覺有人将自己抱了起來,放在了暖融融的床上。
冰冷的大手似乎在她面上撫摸着,耳邊不斷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她燒得迷迷糊糊,不知何為現實,何時幻境,便在一陣陣的眩暈中徹底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