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少了一橫
“別,”我情不自禁地向後縮了一下。
“它會很疼,”米娅望着我的神色中多了一絲悲憫,“會一直疼。”
耳朵上被深海碰過的地方已經腫起了一個大包,熱辣辣的,一碰就鑽心的疼。也許米娅說的沒錯,它會一直一直地疼下去。可是,如果連這疼痛都沒有了的話……會不會什麽都沒有了?那樣的空虛,是不是會比疼痛更加難捱?
“我知道它會很疼,”我十分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可是……”話說到這裏,我心裏忽然就有些疑惑,深海留下這個東西只是為了讓我覺得疼嗎?還是說,他認為只有疼痛才能提醒我記得他?
“我還是想留着它,”我有點不敢直視米娅的眼睛,轉過頭求救似的望向了嚴德。嚴德靠在窗邊,遠遠地望着我笑了。不是讓人感覺舒服的笑法,笑容裏甚至有那麽一點點安撫的味道,像在可憐我似的。然後他對米娅說:“好了,米娅,這件事暫時到此為止。”
米娅很無奈地沖着他挑起了眉毛,“我知道,我知道。不然還能怎樣?”
我不想看到她這樣的表情,沒有微笑的米娅讓人心裏發慌,就像看到原本光潔的鏡面上落了一層灰塵似的。我笨拙地轉移了話題,“我睡了多久了?”
米娅拍了拍我的手背,“沒多久,兩天而已。還想睡嗎?”
我搖搖頭,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原來黃金周的七天假期就只剩下最後的一天半了。我摸摸額頭,燒已經退了。其實是不是真的發燒了,我自己的印象也是十分模糊。除了有點虛弱之外身體的感覺并沒有什麽不同。
沒看到深海,我也沒有主動去問米娅。我覺得他們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對此事沒有一句多餘的解釋。也許在每個人的心目中,這都是一個預料之中的結局吧。但是對我而言,有些事顯然才剛剛開始。比如耳朵上傳來的疼痛,再比如腦海裏那些起伏不定的、不屬于我的情緒。
那是一種并不激烈的起伏,緩慢然而有力。幾乎有種膠質般粘稠滞重的錯覺,隔着我無法估算的距離,海浪般拍打着我無眠的夜晚。那些凝固般的疼痛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胸口,明明想要不顧一切地放聲哭出來,可惜……我所有的情緒和那個痛快淋漓的出口之間都差了一點點的距離。就只有一點點的距離,便讓我哭不出來。只能放任疼痛以一種全然陌生的方式從身體的內部攥緊我的五髒六腑。
連呼吸我都覺得疼。
這樣的感覺令我想哭又想笑。如果他在這裏,我真的要好好問問他,他所說的自私指的是不是這個?
他不在。可是他無處不在。
轉天離開的時候,米娅站
在院子的門口很用力地擁抱我。十月的陽光照耀着她身後泛黃的藤架和藤架下怒放的菊花,一派盎然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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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娅像我的遠房嬸嬸一樣絮絮叨叨地說着剛烤出來的餅幹,說着她幫我收拾的旅行包,說我怎麽也得把自己打扮的像個出門旅行的人而不是偷渡客。後來又安慰我說千萬不要顧慮自己的身體會有什麽不妥當,石頭取出的過程十分順利,沒有對我的身體造成什麽明顯的損傷。一段時間之內我也許會有點怕冷。還說月光石已經送回到了月族人的栖息地,一路上和夜族人有過幾次狹路相逢,還好都有驚無險。她沒有特別提起深海的名字,我也沒有追問。只是平靜地聽着,平靜地向她道謝。
我知道,我生命裏的一些東西已經随着這塊石頭一起流失了。就好像心髒被不知名的東西腐蝕出了一個洞,空蕩蕩的,裏面還殘留着謎霧島上的灰色濃霧。即使站在陽光下也無法被那溫暖的光線所穿透。
我用力地回抱米娅。我想說謝謝他們對我的保護,我想說我也要像她那樣強韌地活着,我想說你們一定要幸福下去,每一分鐘都要比之前的一分鐘更加相愛……可最終我也只是不痛不癢地說了一句:“我會想你們的。”
“我們也會想你的,茉茉。你随時可以來丁香公寓做客。”米娅整了整我的領口,望着我的時候眼睛裏流露出一種悵然若失的表情,“記得給我打電話。”
我用力地點頭。
嚴德的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眼睛幾乎不曾離開她的臉,笑容溫暖的像春天。
被嚴德稱為老李的那位先生一直把我送上了飛機。嚴德說,飛機的主人是他很多年前教過的一個學生。這學生的公司裏有一個考察小組剛剛完成了一次商業考察任務,正要返回我所在的城市。而嚴德就是通過這麽一層關系替我搞到了一個座位。
我的身上沒有證件,無法搭乘民航。除了深海留給我的那張卡,我的口袋裏就只剩下兩張一百元的鈔票。而這張卡,是除了耳朵上的大包之外他留給我的唯一一樣可以觸摸得到的東西,我實在舍不得把它交還給米娅。潛意識裏,我總覺得只要有這樣東西在,我和他還是存在着某種聯系的。
老李走在我的前面,手裏提着米娅給我收拾出來的旅行包。那是一個産自歐洲的奢侈而低調的老牌子,樣式簡潔而實用,散發着某種和米娅十分相稱的優雅氣息。皮包裏面除了她給我準備的幾套衣服,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烤的餅幹。除此之外,連個牙刷都沒有。
我心不在焉地聽着老李跟什麽人介紹說我是嚴德夫人的某某親戚,然後那位中年人朝我迎了過來,十分客氣地向我表示歡
迎,并請老李将他的問候轉達給嚴德先生。
這一類的客套話我聽得并不是很上心。就算他對嚴德的欽佩發自肺腑,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用這樣一種公事公辦的腔調說出來,怎麽聽都會覺得打了點折扣。我很陰暗地在心裏琢磨:如果嚴德不是他上司的恩師,他還會不會這麽欽佩他?
和老李道別之後,中年人把我引進了機艙,寬敞的機艙裏三三兩兩地坐着十來個年輕人。坐在前排的一個青年一擡頭正好和我打了個照面,他手裏還舉着相機便驚訝地喊了起來,“殷老五?不會是我眼花了吧?你怎麽會在這裏?”
是啊,我也很想問的。你怎麽在這裏?
這人名叫路一,是殷皓的死黨。雖然長得人模狗樣的,本質上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兒。小的時候跟殷皓一起拉幫結夥地打架鬥毆、小偷小摸。長大之後,更是不知道該怎麽糟蹋自己才好。吃喝嫖賭就不用說了,除了不吸毒、不殺人越貨,他沒沾過手的壞事兒估計不多。
“世界真小,”我忍不住嘆了口氣,“這樣都能遇見你。我果然衰到家了。”
“你看你什麽态度?拜托你也熱情一點點嘛,咱們好歹也算是他鄉遇故知。”路一十分熟絡地接過我的包,開始拽着我的胳膊挨個給他的同伴們做介紹。我雖然一向都不怎麽看得上這個人,不過有這個話痨在場,我倒是不用擔心自己靜下來之後又會胡思亂想。
一通介紹下來,這些人的名字我一個也沒記住。倒是明白了一件很驚悚的事兒:路一居然是這個集團下屬某個電子公司的市場部主任!
“你居然有正當職業?!”我震驚得忘了要掩飾。當然,我本來也不擅長這種高難度的技術活兒。
“什麽意思?”路一很是不滿地斜了我一眼,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合着在你眼裏,我就是個全職流氓?”
一直以來,我真就是這麽認為的。
“我這人其實挺有能力的。” 路一突然來勁兒了,“這一點從小就能看出來。”
我暗中撇嘴,可不從小就有能力呗。還穿着開裆褲呢,就能組織一夥小屁孩團夥作案,去偷人家小賣店的冰糕……
“你知道我年滿十八歲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嗎?”路一繼續追問。
“祥林哥,你又來了。” 我實在忍不住,望天翻了個白眼。在座的人至少有一半都露出了和我一樣的表情。
祥林哥壓根不理會我的挖苦,興致勃勃地繼續跟周圍的觀衆們爆料:“我拿着戶口本一溜兒小跑去了派出所,軟磨硬泡,使出了渾身解數,終于唆使那個頭戴大蓋帽的帥大叔把路嘉明改成了路一……”
“改錯了,”我繼續嘆氣
,“少了一橫。”
旁邊有人笑出了聲。路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茉茉,我發現我一直都被你僞善的外表給蒙蔽了。原來你這麽壞啊。”
我也笑了。跟這些人在一起,我的情緒似乎也沒有那麽糟糕了。
“哎,對了,”路一又湊過來問我:“什麽時候把你的魔神牽出來遛遛?”有一段時間他也蠻熱衷于賽車的。他有一輛改裝過的哈雷,不過技術很一般。
“我不打算再玩這個了,”我搖搖頭,“對了,你要是知道誰有吉普要出手的話幫我牽牽線吧。”路一人脈很廣,三教九流什麽樣的人都能跟他扯上點兒不清不楚的關系。自然消息也比一般人靈通。
路一的表情有點不可思議,“不玩了?!”
“不玩了。”我點點頭,“車我是要自己買。所以太貴的別找我。”
“賽車真不玩了?”路一不停地上下打量我,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你不是很迷你那魔神的?怎麽說不玩就不玩了?我說殷茉,你不是被什麽玩意兒給附身了吧?”
我懶得理會他的胡說八道,閉了眼靠在座位上假寐。
“為什麽啊?”路一不死心地追問,“前一陣兒你不是玩得挺瘋的嗎?”
“愛惜身體呗。”我閉着眼睛說。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只是突然之間很怕受傷。當然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但是,如果我不小心撞壞了頭,如果什麽都不記得了……
那該怎麽辦?
随着天氣一天天轉冷,我的情緒也慢慢平靜下來。
當那個人的情緒如同一幅張開的圖表,每一次的起伏都清清楚楚地傳遞到我的腦海裏,我很難相信他是真的離開了。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就好像他走了,可是他的一部分還留在這裏。
耳朵上腫起的包慢慢的由軟變硬,碰到的時候也不會那麽鑽心般的疼了。不過在某些情況下它還是會變得滾燙。比如我有一次認錯了人,追着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瘋跑了兩條街的時候,耳垂上就好像貼了一塊烙鐵似的,疼得我直想哭。
我經常把頭發放下來擋着它。萬一被人看到了,我會解釋說那是一個良性的血管瘤。其實它摸起來更像一塊骨頭。它的顏色也在慢慢加深。到了大三結束的那年夏天,它已經由最初的肉色變成了一種不那麽顯眼的粉紫色。
早起對着鏡子梳頭的時候,陳小慧歪着腦袋端詳了我幾眼,然後說:“也不錯。離遠了看像個挺別致的耳飾。”
我笑了笑沒有出聲。
臨出門的時候,她又問我:“你自己發現沒有?自從你長了這個包之後,就不怎麽愛說話了。”
我
不是不愛說話了,我只是不想說。
陳小慧扒着門框,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哎,說你呢。你的症狀很像失戀啊。要不咱用新戀情來治愈傷口怎麽樣?我給你重新介紹一個吧。”
我白了她一眼。
“我說真的。自己好好考慮考慮哦。”陳小慧笑嘻嘻地關門走了。
我揉了揉耳朵上的包,低聲嘆氣。
也許是因為想到了留下印記的那個人,它又開始隐隐作痛。
作者有話要說:配角路二哥出場……
這厮以後會時不時出來打個醬油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