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就看一眼
米娅有一部很老很老的錄音機,放卡帶的那種。灰黑色的外殼,看起來敦敦實實的像個加厚的鞋盒子。最上面一排按鈕,還帶着一個條狀的提手。
“這東西……哪裏搞來的?”我詫異。
“市面上剛出現的時候買的。”米娅笑了,“這麽老式的東西,你沒有用過吧?”
我确實沒有用過。
米娅彎着腰從書櫃最下面的盒子裏翻出了一堆盒帶,從中間抽出一盤遞給我,是伊凡諾夫1895年版的《天鵝湖》。
“你愛聽這個?”
米娅挑起眉頭反問我:“不是說音樂是沒有界限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被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我是說,用音響來聽,效果會更好。”
米娅從我手裏拿過那盤盒帶,動作娴熟地放進了老機器裏,啪嗒一聲按下了播放鈕。當音樂從那個笨重的鞋盒子裏流淌出來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微微眯起眼睛,唇邊彎起一抹陶醉的淺笑,“還是很棒的,對不對?”
我還沒有說話,米娅自己先笑了,“茉茉你知道嗎,在你們的世界裏呆得久了,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真的,因為這個世界的變化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很多東西剛剛拿到手裏,還沒有來得及搞明白,就已經咻的一聲變成了過去式。”
米娅的指尖順着老式機器的邊緣輕輕滑了過去,眼中似有似無地流露出一絲惆悵,“在海裏的時候,一年、十年、一百年好像都還是那個樣子。可是在這裏……就好像一個人第一次睜眼看到街上的人還戴着假發、坐着四輪馬車,再一次睜眼他們已經嚼着口香糖,坐進了四個輪子的汽車裏。茉茉,你能體會那種感覺嗎?”
我的心猛然一跳。難道她看出了我心裏在想些什麽嗎?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人類的壽命才會那麽短。”米娅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眉梢眼角流露出淡淡的疲憊,“而且我認識的人類都很固執。嚴德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種很難用語言來形容的無奈,這讓我忽然間覺得心慌。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那個從容的米娅。這個眉梢眼角都透着憂郁的女人活像是我印象中那個米娅的反面。
“米娅……”
“說說吧,”米娅擡起頭望着我,溫柔而略顯無奈的神色讓我覺得她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一個摔倒在她腳邊的小孩子,“你都知道了多少?深海是怎麽說的?”
“沒有,”我搖頭,“他沒有聯系過我,所以我想知道他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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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娅驚訝地挑起了眉頭,“既然他沒有聯系過你,你怎麽會想到……是他出了事?”
我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看着那雙
棕色眼睛裏的驚訝慢慢地過渡為一種含蓄而溫柔的憐憫,我的心情則一路搖擺着沉了下去,“是真的……出事了?”
米娅把臉扭向了另一邊。
我的嗓子很幹,手又開始發抖。我迫使自己做了幾個深呼吸,同時安慰自己說:人總是這樣,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往往怕得要死。知道了前因後果之後反而沒什麽可害怕的了。
“告訴我吧,”我繼續深呼吸,竭力想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平靜。
米娅沉默着。
“告訴她吧,米娅,”嚴德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書房的門口,他的手裏還端着茶杯,看樣子剛從餐廳上來。他的眼神連一秒鐘也沒有從米娅的臉上移開過,眼神中帶着顯而易見的忍耐與疼痛,仿佛逼迫她作出某個決定是比他自己受傷更加無法忍受的事。
米娅望着他手中的茶杯,嘴角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
嚴德走過來坐在了她的旁邊,然後他擡起頭望着我,試圖沖着我微笑一下,“茉茉,如果我說,你現在的情形很糟糕,甚至比當年的我還要糟糕,你還有沒有興趣繼續聽我說?”
我的喉嚨像有火在燒,我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死命地盯着他,徒勞地想從他的神态裏捕捉到某種提示。
“完全不同的種族……哪怕你遇到的是生活在亞馬遜叢林裏的原始部落,也會比現在的狀況強上千萬倍。”嚴德把米娅幾乎縮成了一團的身體摟回自己懷裏,安撫似的拍了拍,“茉茉,如果我是你的長輩,我現在會說:回去吧,回到你自己的生活裏去,把有關那條魚的一切都忘掉。”
我的眼睛變得濕潤。我低下頭抹掉了眼角滲出的水漬,心中有着微妙的失落。我一直以為這個人類,他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我想知道他出了什麽事,”我吸了吸鼻子,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沒有底氣,“嚴德,你應該明白的,要想讓一個人放棄什麽,最好的辦法是……先讓她死心。”
嚴德緩緩說道:“這麽說吧。作為一個異類,你很難真正去理解另外一個物種的生存方式。比如說海龜要把卵産在沙灘上,或者是……帝企鵝要千裏迢迢回到某個特地的栖息地去繁衍後代。”嚴德大概看出了我眼中意外的神色,多少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茉茉,他們是另外的一個物種。即使他們來到陸地上,長着酷似人類的外表,會利用人類的語言來和你溝通,但他們仍然是另外的一個物種。”
他說的我統統都知道,可是這些認知卻第一次深深地刺傷了我。
“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嚴德的聲音越來越冷靜,“如果不是他們的生存環境受到了來自人類的威脅,他們不會冒着生命危
險來到陸地上。茉茉,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事永遠都是他們的族群。”他望着我,眼神慢慢變得溫柔了起來,“所以,對于他們來說,種族的利益永遠排在自己的利益之上。”
我想我有點明白了。可是伴随着這明白一起降臨的便是疼痛,胸口的疼痛以及耳朵上無法忍耐的灼痛。
“你不能因為他本身固有的習性而責備他,”嚴德搖搖頭,溫柔的神色怎麽看都有點難過,“就好像……他不能因為你無法在水中呼吸而責備你一樣”
我說不出話來,從耳朵上傳來的疼痛卻細針一般順着血液游遍全身。而米娅則一直靠着嚴德,整張臉都埋進了手掌裏。似乎多看我一眼都會讓她覺得不安。
“在很多年前,格陵蘭島附近的人魚族群就有意要和月族合并。你要知道,這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月族人需要更多的戰士來應對和夜族人之間持續的戰争,他們需要更多的雌性來繁衍種群。如果這兩個部族不能夠順利合并,那麽裝備精良的夜族戰士很有可能會在極短的時間裏徹底毀掉整個月族。”嚴德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我聽到他深深地呼吸,仿佛說出這些話令他感覺疲倦似的,“茉茉,你知道要把兩個族群聯合起來,最古老而有效的方式是什麽嗎?”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自從長大之後我還沒有哭得這麽狼狽過。我的眼前有一道水做的簾子完全遮擋了身外的世界。可是他的聲音還是無比殘忍地破開了這一道脆弱的屏障。
“聯姻。茉茉,那就是聯姻。只有血緣的融合才能讓兩個族群徹底合而為一。”
我很想從這裏沖出去,随便跑到哪裏躲起來。可是我偏偏無法動彈,只是坐在那裏繼續狼狽地哭泣。
“月族人的族長在十二年前死去,他們現任的族長是長老會臨時委派的一位長老。他們需要一位有能力的新族長帶領他們壯大自己的族群。而深海就是被選中的那一個。茉茉,那是他的族群,那是他無法推卸的職責。”
是的,那是命運賦予他的責任,而我,完全無法分擔。
“這就是他斷開所有聯系的原因?”
“我想是的。”
“他們會有什麽儀式嗎?”
“對。一個儀式。”
“像人類的婚禮那樣?”
“有點像。但是他們不會交換誓言和戒指。他們交換的是……血液。”
是血液啊……
我想笑,可是眼淚卻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血液的交換,可以将兩個人真正聯系起來。讓他們彼此心有靈犀。”嚴德攤開手微微有些困惑地看了看米娅,“不過奇怪的是,即使在兩個同種族的人魚之間,心有靈犀這種事兒也
極少會發生……”
“會穿禮服嗎?”
嚴德沉默了片刻,聲音裏帶着明顯的不忍,“不會。茉茉,他們不是人類。人類對婚禮的那一切安排,對他們都不适用。”
“那也是婚禮不是嗎?他們會一起參加這個儀式,然後一起度過很長很長的時間,長得……我想都想象不到……”我聽到一直沒有說話的米娅發出隐忍的哽咽。這讓我加倍地難過。難道我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看到我喜歡的人哭泣嗎?
“對不起,米娅。”我的聲音聽起來輕飄飄的,有種陌生而古怪的感覺,“我可以看看那個儀式嗎?”
“茉茉……”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我的舌尖上嘗到了血的味道。有點鹹,還有點淡淡的澀,“我不會搗亂。我只是想再看看他,只要一眼就可以了。你可以捆着我躲在一個沒有人會發現的角落。就一眼。只看一眼我就走……”
“茉茉……”
“求你了,”我望向嚴德的方向,雖然我看不清他的臉,可我知道他就在那個方向看着我,“求你了,嚴德。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不超過二十四個小時。”
“什麽?!”
嚴德把臉埋進雙掌之中長長地嘆了口氣,“我說的是……藥物的最長時效。”
“什麽藥物?”我張大了眼睛,心頭雖然一片茫然,胸口卻被莫名的力驟然攥緊,仿佛本該是心髒的地方被換成了一塊生鐵,每一次的升起和落下都撞擊得胸口無比疼痛。連聲音都無法控制地尖利了起來,“嚴德你說的是什麽藥物?!”
“嚴德!”米娅面色雪白,眼中跳躍着清晰可見的恐懼,“不可以!”
嚴德的臉色比她更蒼白,眼睛裏卻像點着了兩簇幽暗的火苗,“米娅,我認為她的要求并不過分。那是一段感情,如果不給她一個結束,你讓她如何開始新的生活?她只是想去看一眼,這過分嗎?”
米娅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微微發紅。
“對你們來說,生命太長,需要關注的事太多,感情從來不是需要去費心打理的東西。”嚴德扶住她的肩膀,輕輕搖了搖頭,“可是對一個人類來說,感情的打擊有的時候會讓她生無可戀。米娅,你懂麽?”
米娅垂下眼眸,“嚴德,那是我的族人。”
“我知道。”嚴德拍了拍她的後背,“我知道。你可以寸步不離地跟着她,她對海裏的一切都不懂。她沒有能力去破壞什麽,她在水中無法辨別方向,不可能會記得住你們的居住地。她要的只是一個結束而已。”
米娅轉過頭望着我,神色複雜,“茉茉,你真的要這麽做?”
我點
點頭。這一刻,再見到深海的願望的的确确已經超出了一切。
“你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躲避鯊魚……”米娅很沮喪地搖搖頭,“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能幹脆地忘了這一切呢?你這麽年輕,這麽漂亮,你的身邊有的是機會……”米娅停住了話頭,嘆了口氣,走過來擁抱我,“茉茉,那樣的場面……你确定你真的要去看嗎?”
“是,”我靠着她的肩膀低聲重複剛才說過的話:“我想再看看他。就看一眼。”
“可是這一眼的代價……”米娅低聲問我:“也許會像嚴德一樣失去健康,甚至是……一條腿,你也願意?”
我擡眼去看嚴德,“你後悔嗎?”
嚴德緩緩搖頭。
我也不會。
“米娅一號、米娅三號、米娅六號,”嚴德指着屏幕上依次打開的三個窗口,面容沉靜如水,“目前,我的實驗室裏只有這三種可以用。”
“這是……什麽?”我眼花缭亂地看着屏幕上自動彈出的一個個畫面。沒有我預料之中的潛水設備,沒有潛水服、氧氣筒和腳蹼,全都是看不出用途的瓶瓶罐罐,甚至還有針劑。這是什麽意思?
“是米娅被囚禁的那些日子裏我無數發明之一。”
“之一?”
“是的,之一。”嚴德拍了拍放在他肩膀上的米娅的手,唇角泛起一絲苦笑,“還有其他一些方面的研究。比如黑巫術……再比如火藥……”
黑巫術我還能理解。可是……火藥算怎麽回事兒?
米娅搖了搖頭,“他請來了一位爆破專家,對那個島進行了全方位的研究。想要找到一個理想的爆破點。”
“後來呢?”
米娅聳了聳肩,“洞太小,爆破的話完全沒有把握不會傷害到我。何況封印住我的并不是那些岩石,而是族長的能力。”
我忽然明白了,“族長死去的時候……”
“十二年前。”米娅點了點頭,神色略顯黯然,“他去世的同一時間我重見天日。”
“他為什麽囚禁你?”
米娅低下頭,望着嚴德和自己交握在一起的兩只手,淡淡地笑了,“因為他們不允許我們和人類通婚。”
“女士們,請集中注意力。” 嚴德敲了敲屏幕,“現在可不是敘舊的好時機。茉茉,你來看這三種藥。”
話題繞了回來,我的心情也由米娅和嚴德的辛酸往事回到了自己的辛酸故事上,“它們到底是做什麽用的?有什麽不同嗎?”
“副作用不同。”嚴德十分簡潔地解釋,“米娅一號的副作用是內髒無法承受身體結構的變異而大面積受損。這一點在米娅二號和米娅三號的試驗中得到了改進,不過二號在毒性
試驗中被淘汰……”
我對他的介紹似懂非懂,心跳卻狂亂得讓我透不過氣來。我知道有大事要發生,卻完全不知它會如何發生,“什麽意思?”
“米娅二號完全失敗,但是米娅三號卻十分理想地改進了這一點。但同時,它也産生了新的副作用。”
“是什麽?”我覺得口幹舌燥。
嚴德指了指自己那條殘疾的腿,十分疲憊地解釋說:“它會導致腿骨畸形。而且這種畸形是無法恢複的。”
我的胃裏有什麽東西在拼命往上翻。我扶住了旁邊的試驗臺,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我從來沒想過原來他并不是天生的殘疾……
“那麽……米娅六號呢?它有什麽副作用?”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嚴德在猶豫片刻之後才說,“不知道。六號還沒來得及進行活體試驗,那個該死的老頭子就死了。”
“嚴德!”米娅驚呼,“不要這樣說,他是我們的族長!”
“抱歉。”嚴德低聲道歉,可是他并沒有收起眼中的恨意。
我抱着腦袋滑坐在地板上,“說了這麽多,你們還沒有解釋這藥到底是做什麽用?讓我可以在水中呼吸?還是說……真的能把我變成一條魚?”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正在改,初步估計周四或周五能放上來,姑娘們記得上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