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暴雨

我媽來的那天我正和魏阿姨在院子裏曬衣服。那是五月初的一個陽光明媚的大晴天。草很綠,水很清,頭頂是棉花糖一樣的朵朵白雲,看了就讓人心情愉快。

魏阿姨扶着我在院子裏的木椅上坐下來的時候,我似乎瞥見植物牆的外面站着一個人影,起初以為是過路的服務員或者是附近別墅裏的客人。度假村四月初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對外營業了,随着五一長假的臨近,附近的別墅和湖對面的酒店都有不少客人陸陸續續地入住。但這人一直站在那裏還是令我不由自主地心生警惕。就這麽一眼看過去,我整個人都被吓的愣住了。

我已經在電話裏暗示過她了,說我和深海為了躲避來自深海家族的一些麻煩而躲進了山裏,和路一合夥做了筆生意,讓她別主動跟我聯系,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一直以來,我們打電話都是通過路一在那邊的助理,我萬萬沒想到她會來這個地方。再确切點說,我沒想到路一竟然把她帶進了這個地方——這小子真會自作聰明。

“媽?”我扶着椅子扶手站了起來,心裏多少有點驚疑不定,“你怎麽來了?”

老媽沒有動,隔着一道植物牆上下打量着我。我現在看起來和當初離開她時的樣子相差了太多,我想,她受驚吓的程度一定比我更加嚴重。

“媽,”我拿不準她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心裏不由得忐忑起來。

老媽動了動,順着植物牆的外沿繞了進來,我這才注意到她身後還拖着一個巨型的行李箱。

“媽,你這是……”

老媽神色複雜地把我按回到椅子上,“有沒有繼續做檢查?大夫到底怎麽說的?”

“挺好的,”我竭力想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更有可信度,“大夫說挺好的。我們是找專家看的,血壓什麽的一直都很正常。”

“這裏沒有大夫?”老媽追問,“你有沒有定期檢查?”

“這裏沒有專門的婦産科大夫。”我猶豫了一下,“媽,說來話長,你先歇一會兒,等我慢慢說給你聽。”

“深海呢?”

“他還有別的……工作啊,這裏的投資畢竟只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說:“別擔心,他每次出門都只有幾天的。”

老媽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肚子,她的手掌剛剛貼上去就被孩子踢了一腳,把她吓了一跳,臉上也随之浮起了笑容,“這一腳肯定是兒子踢的,還挺有勁的。”

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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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産期是哪一天?”

“呃……我忘了。”

“忘記了?!”

“是……是不知道。”

老媽瞪了我一眼,“怎麽會不知道啊,你不是做過檢查嗎?大夫怎麽說的?”

“大夫說……他也不知道。”我說的是實話,謝路南确實不知道。可是老媽卻對這個回答大為不滿,“這是什麽大夫啊?連預産期也不知道?來,我給你算。”

“媽,媽,”我連忙挽住了她的胳膊,“你這不是才來嗎?趕緊先歇歇,我還指望你養足了精神幫我帶孩子呢。”

“歇什麽啊,我這不是擔心你嗎?你看看自己的肚子,就算是雙胞胎估計也快到日子了。這窮山僻壤的……”老媽說着說着有點着急了,“萬一生的時候出點什麽狀況,連個大夫都找不着。不行,你得跟我回去,我來之前跟陳院長都打過招呼了。你跟深海說一聲,趕緊收拾東西,我這就找小路聯系車。”

“媽,不行啊,”我也急了,我這種情況怎麽能跟她回去呢?回去了肯定會被送到醫院,到時候……

“不行,不行,”這個着急的聲音是魏阿姨的,她剛把我老媽的行李送去客房,一出房門就聽到了我媽說要帶我回去的話,連忙搖着手說:“不行的,她現在都快生了,哪裏能這麽折騰呢,她受不了這個颠簸的。”

“實在不行我找你四叔,讓他出面聯系直升機。”老媽大概被我的肚子吓到了,态度居然也強硬了起來,“不管怎麽樣,一定要回去生!”

“後山鎮子上有醫院的,”魏阿姨聽到我媽說要找直升機,底氣雖然不那麽足了,但還是反對的,“接生婆也有。她這個樣子再跑來跑去的,哪裏能行啊?”

“接生婆怎麽行?”老媽一口否決,“頭胎生,又是兩個……”

“她挺着這麽大的肚子,哪裏還經得住……”

……

我的腦袋簡直有兩個大。留下來固然不是什麽好選擇,但跟她回去肯定是不行的。我總覺得這件事深海一定有自己的安排,我還是願意選擇相信他。

“別吵了,”我沖着她們倆擺了擺手,“我暫時哪兒都不去。等深海回來我跟他商量。”

“我去給你們泡茶,”魏阿姨看看我媽再看看我,大概是覺得不好再說什麽,轉身走回了廚房。老媽目送她離開,轉過頭笑着說:“難怪深海走的那麽放心呢。這個阿姨人不錯。”

“她做菜的手藝也是一等一的,”我也笑了,“你住下來就知道了。”

老媽挨着我坐了下來,視線掃過遠處翠綠的山峰和近處碧波蕩漾的蓮花湖,然後落回到了我的臉上,“生孩子不是小事,你跟深海商量商量,早點拿個主意。你就這麽待在這裏,我是真的不放心。”

“我知道了,”我一邊安慰她,一邊憂心忡忡地想:路一這個自作聰明的家夥,這麽做到底會不會引起夜族人的注意?還有……還有……我該怎麽

跟我媽解釋,我的孕期……其實已經整整十個月了呢?

孕期在我的忐忑不安中慢慢走進了第十個月,然後毫不停留地走過了第十一個月、第十二個月……

我開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安慰自己:即使真的生個哪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人家哪吒……多麽神通廣大的一個孩子啊,腳底板都是耐高溫的。謝路南也說過,這事兒沒有先例,我不是人魚也不是一個完完全全的人類,哪怕三年五年也是正常的。我唯一發愁的就是怎麽哄弄我媽,她這兩個月基本上已經坐立不安了。

所幸的是孩子們都很好。我能夠感覺到他們很強壯,拳腳很有力,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興致勃勃地在那不大的空間裏互毆。我已經可以感覺出兩個孩子不同的秉性了,其中一個總是最先挑起事端,一小拳一小拳地開始挑釁,另一個總是不理不睬,幾分鐘之後,這個淡定的孩子會被對方不屈不饒的騷擾招惹的炸了毛,然後……就是每天都會例行上演的拳打腳踢。

深海有一次摸着我的肚子說:“咱們的女兒很頑皮啊,兒子的脾氣要好的多。”

深海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我的焦慮。既然他自己就是一架高精度的B超儀,既然他并不覺得我的身體和孩子們的健康有什麽問題,那我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我的體重還在持續地、緩慢地增加,肚子也突兀的大,但是我的臉和身體其他的部位卻明顯地消瘦了。我媽總是喜憂參半地抱怨:“這兩個小東西……都快把我女兒榨幹了。”她對于我的孕期仍然心存疑慮,總覺得下一分鐘我就要生了,神經總是繃的比我還要緊。連上個廁所她都會等在門外,生怕錯過了什麽風吹草動。

深海回來的那天,她在餐桌上又一次提起來想把我轉回市裏的事兒。深海想了想才回答說:“茉茉在醫院分娩會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兒。”

“為什麽?”老媽睜大了眼睛,“萬一她生不了需要手術呢?”

深海搖了搖頭,耐心地解釋說:“茉茉懷孕的時候吃了一些我們族裏專門給孕婦吃的東西。這些東西對于醫院來說是非法藥物,如果茉茉在分娩的時候生命體征出現異常狀況……”他看了看我媽臉上緊張的表情,十分滿意地補充說:“比如她的血壓、心跳都會比熟睡的人還要平穩,或者對麻醉劑出現什麽異乎尋常的反應……很有可能醫院方面或某些秘密的醫學研究機構會把她帶走去做專門的研究。那樣的話……”深海攤開手,流露出很為難的表情。

“這怎麽可能啊,”老媽不滿地打斷了他,“怎麽會不顧及患者的意願就把人帶走呢?”

深海冷靜地反問她:“如果有專

門的機構提出茉茉的身體狀況會對公衆安全存在威脅呢?”

老媽張了張嘴卻沒有回答,臉色也變得難看了起來。片刻之後才又問道:“你給茉茉吃的東西有沒有什麽不好的副作用?”

深海搖頭。

老媽看看他再看看我,十分發愁地嘆了口氣,“生不下來怎麽辦?”

“相信我吧,”深海在桌面之下握住了我的手,像是說給我媽聽,又像是說給我聽,“我不會讓茉茉和孩子出意外的。”

我輕輕回握他的手。我知道,無論有多麽大的風險我都不能去我媽所說的那種常規醫院,找鎮子上的接生婆來接生也不現實。唯一可行的就是跟着深海躲起來,相信他的安排,然後……依靠自己的力氣和運氣吧。

我伸手摸了摸胸前那顆淚珠,擡起頭和深海相視而笑。

我想,我也需要更多一點的自信。

不舒服的感覺是在晚飯後不久開始的。

身體變得很重,不過短短一段樓梯,走上去居然累得擡不動手腳,兩個孩子也明顯地躁動不安。空調已經調到了很低的溫度,可我依然熱的滿身是汗。身上的棉布睡裙不大一會兒功夫前胸後背都已經濕透了。肚子也變得沉甸甸的,盆骨的底部隐隐作痛。

“躺一會兒,”深海扶着我在床邊坐下,略有些擔心地擦了擦我額頭的汗,“大概是因為快要下雨了,所以氣壓比較低的緣故。”

我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窗外亮起一道刺眼的閃電,黑沉沉的天幕之下風聲飒飒。深海索性打開了陽臺的推拉窗。風灌進來,帶着暴風雨來臨之前特有的泥土腥氣。房間裏悶熱的感覺被驅散,皮膚表面的感覺反而越發粘膩。

我半靠着床頭,身上冷一陣熱一陣。肚子的表面不時有小小的鼓包凸現起來,又飛快地收回去。也許是暴風雨的天氣令他們感覺不舒服,也許在經過了漫長的十四個月之後,他們終于膩煩了這無法讓他們盡情施展拳腳的小小房間,開始渴望起更為廣闊的天地來。

正在朝床邊走過來的深海突然停住了腳步。與此同時,空氣裏泛起某種微妙的異動,就好像夜行時突然間被人從背後盯上的感覺。雖然視野之內沒有任何可以威脅到我們的東西,可是背後的汗毛還是一根一根豎了起來。

我從枕頭上支起上半身,撩起鬓邊汗濕的頭發,露出耳朵仔細傾聽。這樣的天氣,外面的聲音無比雜亂。狂風掠過樹梢發出野獸般的咆哮,雨點穿過數萬英尺的高空落在玻璃窗上、砸在碎石的小徑上、拍打在遠處的湖面上。再遠一點的地方,蓮花湖的對面,酒店的排水管道嘩啦嘩啦的響着,樓上有人啪的一聲關上了窗戶,

低聲地抱怨着雨水淋濕了他未及收回的襯衫。酒店頂樓的酒吧裏有人在彈一首鋼琴曲,休憩的人們杯盞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包房裏有一群年輕人在K歌,走廊裏兩個男人正在聊股票的走向和突如其來的壞天氣。

這些都不是引起我警覺的聲音。再遠一點的地方,剛剛修好的路面上空無一人,公路兩側是不久之前才移植過來的一片松樹林。雨點撞在樹幹上,飛濺起成千上萬細小的水滴,被狂風卷起來,沙沙輕響。就在這一片混沌之中,又一次響起了樹枝被折斷的聲音。啪的一聲,像有來不及躲雨的小動物踩斷了地上的枯枝。接下來的幾秒鐘耳邊就只剩下了風聲和雨聲。一片死寂中又隐藏着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比如刻意的、輕淺的呼吸。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深海也望了過來,目光中帶着深思的神情。我能聽到的聲音他自然也有所感應。我望着他眼裏那種細針一般的亮光,知道我一直懼怕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或許幾個月之前路一載着我老媽來這裏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發現了我們的藏身之處,他們只是耐着性子等待着,等着我們最沒有招架之力的那個時機。

腹部傳來一陣隐隐的絞痛,額頭的汗順着眉骨流了下來,幾乎迷了眼。

“開始了嗎?”深海連忙走過來扶住我,眼中浮起焦慮的神色,“很疼嗎?”

我點點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暫時還沒事。我們怎麽辦?”

深海果斷地說:“我帶你走。”

“等等,”我按住他的胳膊,從床頭櫃裏取出便簽本和水筆,潦草地寫了一句:深海帶我去醫院了,回頭聯系你們,別亂跑。茉。然後撕下這張便簽貼在床頭的臺燈上。我老媽看到這張紙條估計氣得要發瘋。可是如果連張紙條都沒有就消失不見的話,估計不是氣得要發瘋這麽簡單了。

深海抓起床單把我裹了起來,然後一手搭在我的頸後,一手從膝彎裏伸了過去,十分小心地把我抱了起來。

陣痛再次襲來的時候,我感覺到冰涼的雨點正噼裏啪啦地打在我們身上。被淋濕的皮膚有種粘膩的、不舒服的感覺,卻絲毫也不覺得涼爽。疼痛令我無暇顧及自身以外的事情,我只知道深海走的很快,并且有幾次停了下來,不知是在辨別方向還是在留意那些跟蹤者的動靜。我很想集中精力聽一聽那些隐藏在暗處的人是不是追了上來。可是不行,我完全做不到。我只是憑着本能抱緊了深海的脖子,咬着牙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被雨水濕透了,被單緊緊黏在身上,又濕又重。我已經分不清哪些是雨水那些是我的冷汗了。陣痛慢慢減弱,然後慢慢平息。我已經有了種虛

脫般的無力。從常識上講,這個過程會持續幾個小時,痛感會加劇,間隔的時間會縮短。我對這即将來臨卻又無法回避的疼痛充滿了畏懼。

“別怕,”深海又一次停了下來,輕輕吻了吻我冰涼的額頭,“有我呢。”

我吃力地松開一只手,撥開黏在臉上的濕漉漉的頭發,頭頂是濃墨般的夜空,那麽黑,我幾乎看不清那些噼裏啪啦砸在我們身上的雨點。

“這是哪裏?”

打在我們身上的雨點突然消失不見了,可是嘩啦啦的聲音還在持續。幾秒鐘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躲進了一處山洞裏。鼻端的空氣帶着濃重的土腥味,涼絲絲的,山洞的深處有隐約的水聲淙淙作響。

“我跟你說過的那條水道。”

我的腳接觸到了洞底的泥土,濕潤而柔軟。深海把床單從我身上解了下來,挽着我的胳膊小心地往裏走。水聲越來越近,沒過多久我的腳趾就踩進了淺淺的水窪裏。比雨水還要沁涼的溫度,一瞬間就卷走了擁堵在每個毛孔裏的悶熱粘膩,我和深海幾乎同時舒了一口氣。

水位越來越高,漸漸漫過了腿、腰、胸口、然後整個人都被淹沒了。嘈雜的雨聲被隔絕在外,耳畔的世界驟然間安靜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開始更新喽~~

前段時間忙着搬家,現在總算安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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