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朋友

幾分鐘之後我就知道了,不謙虛的人大多數情況下都有着不謙虛的資本。

路明遠不但會做飯,手藝還相當不錯。蜜汁排骨、油爆蝦、蒜蓉西蘭花、涼拌青筍外加一個海帶湯,标标準準的四菜一湯上桌之後,連我老媽都說:“搭配的真不錯啊。”

不但搭配的不錯,味道更不錯。吃飯的時候阿尋幾乎粘到路明遠的懷裏去了。看着家裏的老老小小一個個吃的眉花眼笑的樣子,我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我以前一直覺得老媽會是那種工作到頭發全白了也不會停下來休息的類型。因為家庭生活不如意的緣故,她的注意力和生活的熱情幾乎全部都投注到了自己的工作上。現在,因為女兒家庭生活不如意的緣故,她又将這份注意力投注到了我和阿尋的身上。不再有自己的事業、不再有自己的社交生活,經常出入的地方也由美容院和辦公室變成了游樂場和超市,每天只是圍着孩子忙忙碌碌,就連喜歡的電視節目也鎖定在了動畫頻道。家裏多出一個客人來也會讓她覺得這麽高興……

我夾了一塊排骨放進她的碟子裏,有點心酸地琢磨着等阿尋上幼兒園之後,說什麽也要讓老媽回去做自己的事。她還并不老,還有機會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我們不能拖累她太多。

不過,這個問題暫時還可以放一放,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路明遠今天來,到底是為了什麽事?他不可能到我家來就為了給我們做一餐晚飯。

路中校不可能清閑到這個地步。

疑慮重重地吃完了這頓晚飯,又陪着阿尋玩了一會兒遙控飛機,路明遠果然提出要和我出去走一走。老媽立刻就同意了,還抱着不情不願的阿尋和我們擺手說再見。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能夠多接觸同齡的朋友,只不過,若是她知道路中校來我家純粹是為了公事,而且她的寶貝女兒還惹上了國安局這樣天大的麻煩,還會不會笑的這麽高興呢?

唉,我果然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孩子。

本來在家裏的時候,甚至在廚房裏一起做飯的時候氣氛都挺不錯的。不知為什麽,只剩下我們的時候,反而兩個人都沒話說了。我是在等他開口,而他則陷入沉思,一點兒要開口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我走進小區門口的便利店,買了一瓶茉莉花茶,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瓶。結了帳出來,路明遠正站在便利店外面的臺階下等着我,接過我遞過去的飲料,他擡起頭沖着我笑了笑,“謝謝。”

“不必客氣,”我擰開蓋子喝了一口茶水,口腔中清甜涼爽的感覺令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說吧,什麽事兒?”

明遠把那個飲料瓶子在手心裏一下一下地抛起又接住,心事重重的樣子。一直走過了半條街他才低聲說道:“殷茉,你也知道我一直在跟RC的案子。特別是追查紮塔爾的下落。就在不久之前,我無意中發現蔡伐也在搜集有關巴特拉島的情報,這事兒跟你有關吧?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麽會對這個小島上發生的事這麽感興趣?”

果然被他注意上了……

“你追查紮塔爾,怎麽會跟巴特拉島挂上鈎?”我不解,“難道紮塔爾和巴特拉島有關?”

路明遠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應該先回答我的問題?”

這家夥還真是刀槍不入。

我嘆了口氣,“我是在請蔡伐搜集一些有關巴特拉島海嘯的消息。不過我這麽做和RC沒有半點關系。我關心的是……當地的土著人。”謊話一旦編出來,順着往下說就容易了,“你如果對我的調查夠詳細,就應該知道我在大一的時候曾經去聽過有關島嶼上土著人生存狀态的講座。這種興趣就是那個時候保留下來的。國內媒體對巴特拉島的海嘯報道太少,我就請蔡伐幫我找一找有沒有這方面的消息。路中校,這件事真的只是單純的興趣。”

路明遠一聲不吭地低着頭繼續往前走,我等了幾秒鐘不見他有反應,只好繼續往下說:“這麽說吧,如果你對某件事很感興趣,而你的朋友剛好有能力來滿足你的興趣,你也許也會這麽做的,對不對?”

路明遠淡淡笑了,“你和蔡伐只是雇傭關系,要說是朋友……”

“你也知道是我花錢雇了他。那請他做一件事和做兩件事,哪種做法我更占便宜?”

路明遠搖了搖頭,很明顯對我的這套說辭是半點也不信。不過他既然跑來追問我,那說明他對我授意蔡伐所做的事還只是處在懷疑的階段。

沉默片刻,路明遠很突然地轉移了話題,“紮塔爾到底跟綁架你孩子的人有沒有關系?”

條件反射般想否認,但是話到口邊卻又在一擡眼的瞬間看到了路明遠的眼睛。很亮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幹淨得不含一點兒雜質。被這樣一雙眼睛緊盯着,已經湧到嘴邊的謊話突然間就有些說不出口。

“有沒有?”路明遠追問。

“也許有。”我嘆了口氣,從他的臉上移開了視線,“我還在查。”

“所以有關紮塔爾的消息你都會追查下去……”路明遠沉思片刻,轉頭望着我說:“殷茉,也許你的對手非常強大,強大到你完全不相信警方的力量。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在法律的框架內行事。”

“什麽意思?”我的心口微

微發緊。

路明遠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的槍和子彈哪裏弄來的?”

“我……”我的嗓子發幹,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連這樣隐秘的事情他也能知道?

路明遠接住手裏抛起來的飲料瓶,擰開來喝了兩口,轉過頭來望着我說:“我只是提醒你,就算黑市交易很難取證,這種事兒也并非天衣無縫。”

我現在知道了。我略有些沮喪地想,誰知道你們的觸角伸的這麽長?

“我知道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停下來的,但是,你……小心吧。”

我也想小心的。但是無論怎麽小心都會被他發現,我又該如何小心?

“我停不下來,”我實話實說,“除非找回她,或者我死。”

路明遠沒有出聲,走到街口的時候他又說:“殷茉,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什麽?”

“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以公事公辦的身份出現在你面前。”

這算是……警告嗎?

“我也希望不會……”我心裏沉甸甸的,卻不知這種感覺所為何來。

“有些事情,你也許可以試着相信我。”路明遠看了看我,聲音微微揚了起來,“我想,除開有關公事的部分,我們也可以是朋友。”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猶豫了一下,這個問題還是問出了口:“紮塔爾……是不是在巴特拉島上?”

路明遠痛痛快快地點了點頭,“是。”

他竟然真的說了?!

路明遠看了看我愣怔的樣子,低下頭微微笑了起來,“你以為我不會說?”

我确實是這麽想的。在那個問題問出口的同時,我已經做好了會被拒絕的心理準備。

“你沒有必要這麽驚訝,”路明遠慢慢地向前走了幾步,“紮塔爾的去向并不是什麽機密,我告訴你這件事也不算違反紀律。我說過,我希望我們也可以是朋友。”

我從來不覺得“朋友”兩個字也可以這麽有分量。如果站在一個客觀的角度來看的話,路明遠這人确實不錯。有本事,為人也有擔當。雖然在他面前我總會有那麽一點兒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我想,這也許是因為成年後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太糟糕吧。那時他的身份是政府官員,而我是被他盯上的跟恐怖分子挂鈎的嫌疑犯。

我搖了搖頭,把腦子裏不愉快的想法暫時都抛了開去,轉而望向路明遠。柔和的街燈正照在他的臉上。很英俊的一張臉,棱角分明。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的眼波裏沒有一絲一毫虛僞的成分。面對這樣一雙眼睛,又有誰會懷疑他的誠意呢?至少在

這一刻,我相信我們是真的可以試着做朋友。

雖然心事重重,但是接下來的幾天我卻一次也沒有夢到過深海。這讓我開始懷疑我們之間的見面其實都是由他來發動的。盡管那一層牢獄屏蔽了他身上的某些功能,以至于每次看到我他都會顯得十分意外。

我很想主動做點什麽。我身上比旁人憑空多出了一些古怪的功能,而我卻對它們的原理一無所知。既不知道該怎樣來主動控制它們,也不知道會有哪些因素會誘發這些功能。有時候處在清醒的狀态下我也能夠看到一些東西,一些通過深海的雙眼反射進他大腦裏的圖像,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可是,當我懷着急迫的心情想要更靠近一步的時候,又往往不得要領。這種情況持續的時間越長,我心裏的惶恐不安就越是迫切。這些我尚且無法運用自如的功能是深海與生俱來的本領,他甚至可以在不驚動我的情況下察覺我的某些想法。那麽,他知道我急着想見他卻不肯主動來聯系我,難道說……又出了什麽意外情況?

我低着頭在卧室裏來回踱步,兒童房的門開着,阿尋正纏着姥姥多講一個睡前故事。柔和的夜風從半開的窗口撲了進來,風裏混雜了各式各樣的聲音:鄰居家裏電視的聲音、樓下廣場上納涼的人唧唧哝哝的說話聲、綠化帶中央的小噴泉嘩啦嘩啦的水聲……尤其可貴的是,沒有令我心生警惕的聲音。

心情微微放松,注意力也重新回到了需要考慮的事情上去。路明遠說紮塔爾此刻就在巴特拉島上。如果他仍然受雇于夜鯊的話,巴特拉島上的混亂和災難性的海嘯都和夜族人脫不了關系。有夜族人插手的事,月族人十有□也會摻和一腳進去——就算族長沒有興趣,那位心機深沉的一徽長老也會千方百計地慫恿他摻和。以深海囚犯的身份來考慮,他應該不可能知道族中新近做出的種種安排。

我心裏突然沒有那麽焦躁了。如果月、夜兩族真的會在巴特拉島上爆發一場世紀之戰,對我來說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萬一那個猥瑣的族長翹了辮子……

再說這一切應該和我尋找海倫沒有直接的關系,我還是應該把放在那個島上的注意力收回來,重新投入到尋找夜翎的行蹤上去——夜翎自己說過,夜鯊身邊可信賴的女性并不多,況且我也在海倫的腦海中看到過海倫受她照顧的畫面。

轉回身的時候,看時老媽正蹑手蹑腳地從阿尋房間裏走出來,神色略帶倦意,看見我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忍不住低聲問我:“怎麽還不睡?天天熬夜……別回頭比我還老得快。”

“馬上就睡。”我敷衍地答應了一聲

老媽看了看我,沒有再說什麽,只是一步一步地朝着卧室門口走過去。她走的很慢,一副有心事的樣子。我正琢磨她憂心的事兒到底和我父親有關還是跟深海有關,她果然停了下來,一只手按在門把手上,卻沒有要按下去的意思。

“怎麽了,媽?”心裏隐隐覺得不安,我連忙走過去,“有話要說?”

老媽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目光複雜地看着我,“你知道阿尋今晚跟我說什麽了?”

“說什麽了?”我茫然。

“他說希望路叔叔不走,一直留在家裏陪他玩。還說想讓路叔叔陪他再去一次海洋館。他說上次去看海豚的時候好多小朋友都坐在叔叔的肩膀上……”老媽臉上流露出傷感的神色,“茉茉,你從小就是個挺有主意的人,你決定的事兒我不好多說什麽。可是深海丢下你們母子就這麽一走了之,連個電話都沒打過,你就真的沒有什麽打算?”

“什麽……打算?”一絲苦澀的味道由舌尖飛快地在口腔裏蔓延開來,“媽你要說什麽?”

“我沒什麽可說的,”老媽嘆了口氣,“你父親那個樣子……你從小就跟沒有爸爸似的。現在阿尋又是這樣,我看着難受。”

心口的位置像被人揪緊了似的,疼得我透不過氣來,“媽……”

“我沒什麽意思,就是想看着自己的孩子有人關心,能過上正常一點的家庭生活。一家子出去玩的時候,我的尋寶兒能坐在一個疼愛他的男人的肩膀上……”

腦海中有什麽東西倏地一閃,疼痛的感覺剎那間被驚恐所取代。如果深海看到這樣的一幕争吵,會不會……會不會又掐斷了我和他之間的聯系,再一次無聲無息地消失?

“媽,你別說了,”情急之下,我一把摟住了她,“我家阿尋有自己的爸爸,我還盼着我們一家四口團圓的那一天呢。再說……再說現在最要緊的事兒是找回我的海倫,我哪裏還分得出心思想別的?”

老媽沉默片刻,終于伸出手在我的背上輕輕拍了拍,“我沒有別的意思,茉茉,我就是心疼你和孩子。那麽多事兒,沒個男人幫你扛着……你看你瘦的……算了,不說了。你早點休息。”

卧房的們輕輕阖上,房間裏再次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慢慢走到床邊,和衣躺了下去。這曾經是我們兩個人的床榻,可是在黑暗中蜷縮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的記憶卻已經如此模糊。那種親昵的、即使在睡夢中也心有所依的感覺也像一個曾經的舊夢般飄渺如煙。

太多的東西,即使不想忘記,也依然被時光無情地帶走了。

經歷過了那麽多憂心忡忡的無眠之夜,孤獨頭一次像巨石般自高處落下,無比精确地砸中了我心底那一片塵封的柔軟。思念的痛楚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藤蔓一般瘋狂地抽枝發芽,盤根錯節地交織在一起,将我的世界再度填滿,不留一絲縫隙。

那些被自己催眠的疼痛重新變得鮮明。

即使我以為自己已經變得成熟,已經可以理性地看待自己人生中的際遇,這深入骨髓的疼痛卻依然不曾減弱分毫。而那些被我刻意藏起來的記憶,那些過往的時光中最耀眼的片段,也全都在這一剎那蘇醒了過來,像破繭而出的蝶,拍打着色彩絢爛的雙翅在我頭頂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翩然起舞。

我看到我和他十指相扣地走在大街上,像一對再平常不過的情侶;我看到我們一起坐在那個彌漫着甜蜜香氣的蛋糕店吃香草冰淇淋;我也看到一片藍幽幽的海水中,深海甩動着漂亮的尾鳍大笑着從我身旁游過的樣子……

這些發着光的畫面幾乎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曾經……如此幸福。

胸前那顆鲛珠慢慢滑進頸窩裏,在我的皮膚上留下了一路蜿蜒的滾燙的痕跡。我摸索着将它握緊手心裏。這是他的眼淚……

這麽燙。

這麽痛。

當我重新将自己埋進被子裏的時候,滿心都是凄涼而又滿足的感覺。

我的深海,原來我生命當中最精彩最美好的部分都和你有關啊……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更新《禁忌之海》,所以這邊也順勢更一下~

這一章似乎是個過渡章,茉茉和她的幫手們很快就會再有行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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