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樣的話,從不同人口中說出來,效果是不一樣的。

有一種微妙在于“我知道自己是個學渣”、“我欣然接受了這一點”、“我甚至可以和我的好朋友互相調侃對方有多渣”,但是“我無法忍受你這個陌生人就我的學渣屬性對我展開攻擊”,這是歧視!是赤/裸/裸的太學對國子監的歧視!

曹世子對着顏楚音怒目而視。

《三字經》?

難不成在你眼中我和初蒙的孩童差不多?

欺人太甚!曹世子絕對不能接受這樣的羞辱。

如果顏楚音聽見了曹胖子的心聲,他肯定要說:得了吧,咱們誰不知道誰啊,就你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學習态度,要不是背靠定國公府,早被國子監開除百八十回了。連騎射都學得稀巴爛,除了《三字經》,胖子你還會背啥?

沈昱趕緊站出來打圓場:“前些日子,國子監小考出了一道策論,說的是在江南等地正式推行改稻為桑的政策是否可行,就說我們想要探讨這個吧!”

顏楚音忍不住給了沈昱一個複雜的眼神。

我們國子監的題,你一個太學學子竟然知道?你是不是還偷偷做了我們國子監的題?!雖然顏楚音并不是一個特別愛學習的,但這一刻莫名覺得虧了。

那可是我們國子監的題!

但對于沈昱來說,關注國子監的考題,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雖然太學和國子監都是本朝的最高學府,就學習氛圍來說,太學遠勝于國子監,畢竟太學裏沒有一幫不學無術的纨绔子。但本朝的國子監除了是最高學府,還擔着一個管理的職能,總管着全國的各類官學。國子監的監理大臣是正四品官,擁有不經過任何人、直接向皇上遞奏折的特權。國子監的小考策論有時候暗示了國家未來的政策導向。像沈昱這種對仕途充滿野心的人,自然會想辦法關注這個。

就拿這個改稻為桑來說,官方并沒有推行相關政策,但民間已經自發有了改稻為桑的苗頭。尤其是在江南那片地方,因為地勢低濕,不适合種植別的經濟作物,桑蠶業便十分興盛。對于老百姓來說,桑田的稅遠低于稻田,桑葉的賣價又高于米糧,他們不懂什麽大道理,只知道種桑比種糧食實惠。朝中一位大臣注意到了這一點,上奏朝廷建議正式推出政策,由官方出面去改稻為桑。

內閣日常事務太多,閣老們并沒有給予這個奏本足夠的重視。但要真讓奏本放在一邊落灰,那又太浪費了,于是它搖身一變成為了國子監小考的考題。

國子監中除了纨绔,還是有一些正經學子的。

有一些學生持反對觀點。如果國家公然支持改稻為桑,都知道種桑葉更賺錢,老百姓肯定一窩蜂都去種桑葉了,到時候沒有人種糧食,大家吃什麽喝什麽?這和國家一直對商人收高稅的道理是一樣的,如果商人那麽好做,大家都跑去從商了,等到田地荒蕪,老百姓們吃什麽?農耕時代的根本就在于農耕。

但持贊同觀點的學子也多。改稻為桑只在江南推行,江南的百姓不種稻谷沒關系,如今運河發達,可以從湖廣運糧食到江南,填補江南的糧食缺口。這些學生看到了桑産業背後巨大的經濟利益,認為這是能讓國富民足的好政策。

對于沈昱來說,他認為改稻為桑确實是一個能促進經濟、藏富于民的好政策,但看問題不能局限于表面,一個政策好不好不能只看它初衷好不好,還要看在推行過程中,它所能引發的一系列效應好不好,從而去判斷是優大于劣,還是劣大于優。考慮到這兩年暗流湧動的局勢,沈昱總覺得這裏頭藏着事。

他朝顏楚音看去,道:“我覺得這個考題很适合用來讨論,你看如何?”

顏楚音正要說行,一旁的曹世子見“沈昱”要點頭說行,他心裏牢牢記着“沈昱”用《三字經》嘲笑自己的事,“沈昱”說行,那他肯定要說不行啊,于是立馬高聲反對:“這有什麽好讨論的?推行也好,不推行也好,折騰來折騰去的,反正最終吃苦的都是老百姓。桑産業确實能賺錢,但錢又到不了百姓手裏!”

這話!

曹世子這話叫沈昱心裏暗自驚奇。他以前和曹世子這些人接觸極少,只從別人口中聽過他們今兒禍禍了這個,明兒又禍禍了那個,聽得最多的就是他們如何不學無術。但曹世子這番話真不像一個不學無術的人可以說出來的。也許曹世子确實不太會做學問,四書五經讀得一塌糊塗,但他心裏分明存着見地!

曹世子沖着“顏楚音”擠眉弄眼的(其實是對着沈昱):“對吧,新樂!只要官府不出臺相關政策,民間自發的改稻為桑都是小規模的,而規模不大,百姓們多少還能賺到一點錢。一旦規模上去了,別又是一場沣縣茶山案。我十二姑父當年差點死在沣縣。”

他又看向“沈昱”(其實是顏楚音),嫌棄地說:“你該不會連這一點都沒有想到吧?”

沣縣茶山案發生在十幾年前,當地水質特殊,某些茶農經過幾輩的努力培育出一種新型茶葉,能在別地賣出天價。縣內一豪富見茶農賺錢了,強行以低價收購茶農手裏的茶樹,把茶農逼得無路可走、家破人亡。前一任縣令被豪富收買,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期結束後,查代容被調過去當新一任縣令。

查縣令不願與當地豪富同流合污,一心要為茶農讨回公道,結果反被豪富勾結知州污蔑他貪贓枉法,将他抓捕入獄。查代容的新婚妻子是定國公府的庶女,也就是曹世子的十二姑姑。她洞悉了夫君的危險,早早寫了一封信快馬送到娘家。雖然她的娘家人看上去都沒什麽出息,但身為國公至少可以自由遞奏折見皇上啊。就為了這麽一個縣令妹夫,定國公跑去宮裏抱着皇帝哭訴了。皇帝趕緊命人查明真相,還了查代容清白,處置了豪富和知州,又安撫了茶農。

對于京城中的人來說,這種地方上的小案子其實沒引起多大的重視,只是覺得定國公挺小家子氣的,為了一個縣令妹夫去驚動聖上,就只有沒臉沒皮的定國公能做出來。在很多達官顯貴看來,但凡定國公本人不那麽窩囊,稍微有一點本事,能在朝中經營出一點點勢力,都不至于連個縣令妹夫都護不住啊!

轉眼十幾年過去了,估計除了當事人,已經沒幾個人記得沣縣茶山案。但曹胖子肯定是上心了,因為他的十二姑姑每年都會給娘家送上一堆年禮,準備的都是那種不怎麽貴但真的很有心的東西,曹胖子因此很喜歡十二姑姑一家。

“天底下,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曹胖子搖頭擺腦地說,“改稻還桑之後,就像那些茶農會失去茶樹一樣,江南的百姓說不得要失去他們手裏的田地。”

這話正和了沈昱的心思!

顏楚音十分敬重他的皇帝舅舅,便很痛恨貪官污吏,聞言罵道:“都怪那些官員不作為,多少為國為民的好政策布置下去,等施行時全都變了樣子!”

曹世子先沉默再憤慨:“我現在相信新樂和你是認識的了。你這話說得就很像新樂。”他忍不住抱怨,“真不夠意思,新樂竟然瞞着我和外人有了交情。”

“外人”沈昱默不作聲地低頭喝茶,心裏卻說:我現在可不是外人,說出來吓死你,小侯爺沒幫你洗過澡吧?他幫我的身體洗過澡!這樣夠不夠親密的?

忽然,沈昱喝茶的動作一頓。

等等,我在想些什麽?這根本不像是我會說出來的話啊!

“肯定是聽小侯爺說了太多的不正經話,我也跟着不正經起來了。”沈昱在心裏對自己說。其實這也挺有趣的,不是嗎?小侯爺不正經的樣子很是鮮活。

這邊,施钺和邬明集結了二十幾個學子朝四宜院走來。

四宜院是東留園中唯一不對外租賃的院子,他們走到門邊,就被定國公府的下人攔住了。邬明主動上前表明來意。施钺則默不作聲地看着高高的圍牆。

他想,初代定國公是泥腿子,雖然在戰場上勇猛無比,因着戰功被封為國公,但據說連字都認不了幾個,泥腿子的後代果然扶不起來啊,就算頭上頂着國公府的名頭,後人依然落魄得要租賣祖産了。由此可見,人的出身很重要。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就算好運爬上高位,他的子孫也會跌落下來。

這般想着,施钺心裏忽然就起了波瀾,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知的驕傲。

施钺努力将這些激蕩的情緒按壓下去,轉而看向守門的小厮。要是小厮不給進,那說明老鼠世子果然沒幹什麽好事,到時候他就煽動大家一起闖進去。

萬萬沒想到,他們一行人很快就被迎了進去。

更沒想到的是,新樂侯也在場。

施钺心裏一跳,冒出一身冷汗。

曹世子因為《三字經》那事生出來的氣還沒有完全發散出去,這會兒打量着二十多個太學學子,陰陽怪氣地說:“我不過是留沈昱略坐一坐,你們就集結了這麽一幫人找過來……看樣子你們太學的人很喜歡以多欺少啊!啧啧。”

邬明等人:“……”

以多欺少?你這完全是往自己臉上貼金。

說句不謙虛的話,我們中随便找一個人出來,學識都能吊打你。

曹世子擺擺手說:“算了,本世子不和你們計較了,正好我和沈昱也聊完了,你們把他領回去吧!”趕緊的,快點把他領走,不能讓他插足我和新樂。

“別!”沈昱和顏楚音異口同聲地說,“我/他要留下來。”

邬明等人:“……”

曹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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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世子:一代新人換舊人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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