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節
某些在戰鬥中形成的情境意識——比如說,當John看到某個人迎面走來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是避讓,而是開始觀察并判斷對方的威脅,同時擡手去握胸前并不存在的突擊步槍。
他的身體在紐約,心卻還留在南美的熱帶雨林之中。
要糾正這些不合時宜的應激反應需要相當的意志力。在這個方面,軍隊的心理醫生其實幫不了多少忙。醫生也是人,有些事他們做得到,自然有些事他們做不到。像John這樣的特種兵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見多識廣”,普通的心理問答技巧對他根本沒用——反正John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差不多快把那位美女醫生的內衣顏色都套出來了——他這麽做只是出于“無聊”和“好玩”,不過這已經足夠讓人事部門和後勤部門把他的名字丢進“需要輔導/監控”的黑名單了。幸好John的自控力還在工作,否則哥譚鎮裏大概又會多出一個危險且致命的瘋子吧。
John比任何心理醫生都更清楚,如果他不能靠自己主動跨出來,那麽沒人能救得了他。但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十二個同袍的死亡豈是他想淡忘就能淡忘得了的?
John還記得在他第一次作為小隊指揮官參與作戰行動時,那位做簡報的上校對全體小隊指揮官的訓話:“責任、榮譽和自我犧牲——時刻謹記,士兵們,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從真正的戰士身上剝奪這些寶貴的品質。但是這些對你們諸位而言還不夠,一名合格的指揮官必須随時做好下令讓自己的部下步向死亡的心理準備。你們不得不這麽做,因為你們對國家所負的責任高于你們對自身及部下所負的責任。必要的犧牲是可以接受的,但肆意浪費這些生命的行為則無法得到容忍。你們必須理解這其中的區別。”
被機槍子彈撕裂折斷過的腿骨不斷地發出疼痛信號。John忍耐着肉體上的痛苦,同時質問自己:你完成你應盡的義務了嗎?你的決策和行動都是無可挑剔的嗎?在當時的情況下,你還有沒有更好的選擇呢?
沒有任何一位指揮官不想帶着所有弟兄安全凱旋,但戰争總是伴随着死亡,犧牲在所難免。中國人有句老話,慈不掌兵。生離死別之後的每一次自我懷疑和自我譴責是軍人的必經之路——這個職業從來就不僅僅意味着榮耀,它更是一份沉甸甸的重任。外人永遠無法想象戰場上那種一秒生、一秒死的驚心動魄,任何浪漫主義情懷在如此險惡的空間裏都沒有生存的餘地。在戰鬥和死亡的雙重壓力下,有很多人就此發瘋了,還有某些人則走入另一個極端,肆意享受這種游走于死亡邊緣的不正常的快感。生與死的巨大落差會讓心靈變得麻木不仁,那種傷痕是無法光靠時間抹平的,若想面對它、正視它、治愈它,需要的也不僅僅是勇氣和毅力。
John暫時停下腳步,慢慢呼出一口氣,讓長時間運動後酸痛的肌肉緩過勁兒。他激活了植入大腦皮層的虛域網接口查了一下時間:1100。現在返回公寓的話,正好能趕上午飯鐘點。
于是John轉過身,往來時的路走去。慢慢地,他感覺到了某種不對勁的味道。空氣中除了刺骨的寒風外還多了一股躁動狂暴的氣息,仿佛有一頭兇殘的野獸正在蠢蠢欲動。
腎上腺素在John的血管裏奔湧,他的肌肉微微繃緊,他的腳步變得輕盈而敏捷,他移動的方式就像一只巡行在領地中的獵豹。繼續前行不到100米,John明白了他的危機感來自何處:街道上突然出現了成百上千的游行者,他們舉着畫有綠色正三角形的旗幟和标語牌,呼喊着響亮的口號大步走來。
John認得那個綠色正三角形的标志——“和平的秩序”(Order of Peace),或者叫“和平騎士團”。它是東海岸最大的一個反戰組織,擁有數以萬計的成員。他們認為上位者應該停止目前全球範圍的軍事對峙局勢,共同合作建立新的世界秩序。
狗屁。John想道,這種蠢話只有投降派才說得出口。合作?IFT能與誰合作,Rayleonard嗎?那些老牌軍事寡頭企業只想把IFT這個後起之秀一口吞并罷了。如今的人類生活在一個高度信息化的時代。誰能控制信息——或者更确切地說,控制“虛域網”這個當今最龐大、最完善、最先進的信息平臺,誰就能主宰……一切。
和平?這個願望是美好的,也是虛幻的。作為一名軍人,John比這些參加游行的普通市民看得更清楚。
這時候,擁擠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有人摔倒,有人推搡,有人尖叫,有人怒罵,沒有人知道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前一秒,這還只是一場正常的游行活動,而下一秒整個場面就變成了完全的混亂。
John拄着手杖,盡可能遠離失控的人群。他對此并不感到真的驚訝,畢竟在現今的時局下,這些盲目的民衆是最容易被有心人利用的群體。天曉得在這個爛攤子底下埋藏着什麽肮髒發臭的秘密,而他一點也不想被卷進去。他逐漸退入了中央公園。然而騷亂規模擴大的速度顯然遠遠超過了一個瘸子撤離現場的速度。John皺起眉頭,目光捕捉到某些人手中拿的臨時武器:木棍、鐵條、磚塊……看樣子,他低估了這場由游行演變而來的暴動的瘋狂程度。
現在John能看到的東西除了鉛灰色的天空以外就只有周圍混亂的人群了。并不是沒有警察趕到這裏試圖恢複秩序,但僅靠這點兒警力無疑是杯水車薪。唯一值得John感到安慰的是,至少他這根鋁合金手杖的質量還是很不錯的。
John不得不順着人流前進,同時尋找安全脫身的路線。他周圍全是亂哄哄的人群,每個人都陷入了一種狂熱暴躁的情緒中,抓起身邊可以利用的一切互相毆打攻擊。John的瘸腿讓他變成了一個醒目的目标,他只好将手杖當成一柄劍、一根警棍般揮舞,或劈或砸,把好幾個襲擊者打翻在地才保全了自己。John擡手抹了一下臉,無言地望着這個混亂得近乎超現實的場面。
他知道國家機器肯定會很快行動起來,這場暴亂不會持續得太久。問題是,在這些暴徒被制止之前,又會有多少無辜的人慘遭不幸呢?
這個念頭一旦産生,就無法從John的腦海裏拔除了。不是John想逞英雄,但他在高中畢業之後就參軍,正是因為他想保護別人。他确實仍然負着傷,然而他的體格比普通人強壯,還精通各種格鬥技巧,如有必要他甚至能夠徒手致人死亡。他是一個軍人。他有理由對眼前的暴行視而不見嗎?
John知道海軍陸戰隊有句話是這麽說的:“如果發生了什麽惡劣的事,可別讓我看見。”
——否則他必然不會袖手旁觀。
John跟着一群暴徒,在他們即将追上幾個平民時巧妙地把另一群暴徒引了過來,讓那些混蛋自相殘殺。而他自己則利用人群制造出來的盲點悄悄溜走了。但在John的心裏并沒有任何成就感。他只有一個人,不可能真正控制住這場騷亂,他所能做的只是盡力而為。
John很快又制造了幾次類似的“意外”。左腿已經疼痛得難以忍受,他只好躲到一棵大樹後面,讓自己喘息片刻。
“先生?”
從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令John條件反射地握緊手杖,差點揮了出去——就差一點兒。他認出了同樣躲在樹下陰影裏的那位女士。
Grace Hendricks。
John還記得她。他完成訓練後的第一次在城市環境下的護衛任務目标就是這個紅頭發的女插畫師。John至今都不知道上峰為什麽會指派他的小組去保護這個女人,或許只是随機人選吧。他們那次為期半年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然而John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時間地點與曾經的任務目标重逢——盡管對方根本不認識他。
“……嗨。”John有些拘束地點了點頭。
“你還好嗎?我是說……”Grace抱着畫板,指了指他的腿,“你的腿看上去好像受傷了。”
“是的,不過不要緊。”John遲疑了一下,“恕我直言,女士,這裏并不安全。”
“是啊,可我還能去哪兒呢?”Grace緊張地笑了笑。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