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有一種黑叫天然黑, 它比花了心思的壞還要讓人無法招架。

哪怕當事人事後想起來,都未必能發現自己剛剛幹了一票怎樣的痛快買賣。

此時的黛玉就完美的诠釋了一回什麽叫做天然黑。

眼瞧着就到了榮慶堂傳晚膳的時辰,黛玉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拿着這一封封口并不嚴密的家書去見老太太, 若是叫老太太晚膳前看了這封信, 怕是今天這頓晚膳她是再沒胃口享用了。

正好應了黛玉之前對紫鵑說的那句話——氣都氣飽了。

老太太雖然人老成精,但随着養尊處優, 順風順水的生活過得久了, 耐心也倒退了不少。

黛玉說她來了幾日, 寫了封家信給遠在揚州的林如海報聲平安, 煩請老太太派個人送過去。

賈母聞言自然不會拒絕, 就算府裏沒人送信去揚州, 花上幾兩銀子送到驿站去,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可以說黛玉的要求對于榮國府來說,小到不值一提。

但賈母心裏有鬼呀, 所以她就特別想知道黛玉的這封家書裏跟林如海提了什麽。

若她将黛玉接來, 又真心實意的教養黛玉,那賈母說不定還有幾分自信讓她不會去看黛玉寫給林如海的家書。

但她有沒有做到當初她派人接黛玉時,她對林如海的承諾, 她自己心裏最是清楚。

她懷疑黛玉這封家書, 是在向林如海告狀。

越是這麽猜測, 賈母就越想知道這封信裏都寫了什麽。

體統教養, 素質都在這一刻被賈母抛得遠遠的。心中的那股迫切,讓她已經等不到晚膳後, 等到黛玉離開再拆開這封信了。于是找了個借口, 将黛玉支使到了李纨那裏。

“聽你大嫂子說,蘭哥兒這兩天涼着了。我懶怠動,你去替我看看他可大好了沒有?”一邊說, 還一邊叫鴛鴦包了一份東西跟着黛玉一塊過去,“我這裏不缺人侍候,叫你大嫂子這兩日不要上來了。蘭哥兒是你珠大哥哥唯一骨血,将蘭哥兒照顧好,她就是賈家的大功臣……等蘭哥兒好了,再來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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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聞言,起身福禮,笑着學了一遍老太太的話,便帶着鴛鴦和紫鵑雪雁一道出了榮慶堂。

雪雁剛來,紫鵑的意思是最近多讓雪雁跟着侍候。等她熟悉情況了,她們便輪流跟着黛玉。

今天是雪雁,明兒是春纖,以這府裏的情況也不過是三五日的景便能熟悉得差不多。

尤其是春纖,那是從府裏最底層爬上來了,人都是認熟了的。

黛玉此行不過是家常應酬無須一一敘述,到是留在榮慶堂的賈母迫不及待的用指甲小心的将本就粘的不牢靠的信封封口刮了開來。

展信一閱,賈母整張臉都黑了。心口堵的喘不上氣,嘴巴都氣得開始哆嗦了。

這還不如告一狀呢。

若黛玉這封信全然是告狀信,賈母說不定在幫黛玉送信前,還會親自寫一封她要如何教養黛玉的信給林如海。

比如說,她會在信中告訴林如海,林家人口簡單,黛玉心性太過單純天真,以黛玉的家世将來定是要嫁到世家勳貴,名門望族的人家裏做媳婦。她這樣的性子,別說在那等人家過得好了,都有礙生存。

所以父母之愛,仍是要愛之深而計之深遠。年少事事順遂的生活于子女來說未必是好事……

總之就是一句話,我現在做的這一切也是為了黛玉将來日子過得好。雖然心疼了些,但我都忍住了雲雲。

若黛玉真的寫了一封如賈母所料的那種告狀信,賈母一定會将黛玉這封信壓上幾天,先一步送她寫的這封到揚州。然後看過賈母這封信後,林如海定然會有個先入為主的觀念。

我女兒不是在吃苦,她是在受教育。

高等教育!!!

于是本就因賈敏的關系對賈母印象超好的林如海,更會認為他的親親岳母不求任何回報的幫他林家教養女兒。啊,這當真是舉世難得的慈母心腸,世間少有的好岳母。

老岳母用心良好,連林家人丁簡單這種事情帶來的弊端都想到了,以後呀,他就放心将女兒交給老岳母了。

在這麽一番先入為主和自我感動,腦補過盛之後,黛玉的信再送到揚州,那林如海又會做出何等反應呢?

我的兒,你就安心呆在京城,多聽你外祖母的話吧。

可以想見如果黛玉當真寫了一封這樣的信回家,然又又收林如海這樣的回信後,她會有多傷心,多無助。

後娘還沒見着影呢,爹已經做好當後爹的準備了。

此時黛玉按着春纖的辦法,用了不直接得罪人的懵懂無知寫法,信裏又是同情又是誇贊,竟然沒點叫人下嘴分說的餘地。

賈母看了這樣一封信,她都不知道要怎麽跟女婿解釋這表哥表妹睡一間屋子裏外間的安排在教養上有何好處。

看到黛玉那個無窗煤煙的擔心,賈母雖然覺得有些杞人憂天,但疼娃的父母就算再想要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養,看到這裏,也會先從安全上考慮這樣的做法有沒有必要。

就像之前說的那樣,他們這樣的人家,黛玉将來之東床就算不是清貴人家,也是勳貴子弟的原配正室。那樣的人家,如何會叫正房原配睡這種屋子。

除此之外的種種,尤其那段憂心外祖家經濟狀況,不舍年邁的外祖母一把年紀還要操心這等瑣事……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天真懵懂了些。

看到這裏的賈母一肚子暴躁之氣都不知道要怎麽發出來,火冒三丈的想要找黛玉分說清楚。

等到丫頭說晚膳備齊了,是否傳膳時,賈母看一眼說話的丫頭,直接擺了擺手,鬼才吃的下。

“等鴛鴦回來,讓她将月前南安王府送過來的那幾匹貢緞找出來。給林丫頭送四匹裁衣裳,再給二丫頭,三丫頭她們姐仨各送兩匹過去。”

吩咐完這事後,賈母又陡然想到黛玉寫裏的那個‘彩衣娛親’…她是真的沒注意到讓家中小輩沒守大功的事。

想到唯一女兒的孝期被娘家人怠慢至此,賈母不由一陣難道和自責。

賈母自欺欺人也說服不了賈家人不給賈敏守大功是為了不叫她觸景傷心。

若真将賈敏放在心上,又顧忌她這個老太婆的話,完全可以在衣着上做到不動聲色。

不穿大紅大綠,穿些淺色或是藍色這等較樸素一些的衣裳也是好的。

想到寶玉一直都是大紅滿繡的各種着裝,賈母頭一次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慣着寶玉了。

不不不,寶玉還是個孩子。

七歲大的孩子能懂什麽,定然都是身邊侍候他的丫頭下人的錯。

但轉念一想,侍候寶玉的丫頭也都年紀不大,沒甚見識,她們又能懂什麽。所以這些錯都應該是管家的王氏姑侄的錯。

若不是她們不在黛玉來之前将黛玉的屋子收拾好,她能讓人連夜收拾碧紗櫥嗎?

若不是老二媳婦當成黛玉的面問什麽月錢放沒放,黛玉能想到自家經濟狀況堪憂嗎?

一來二去,賈母仿佛找到了讓黛玉寫上這麽一封信的根本原因。仿佛她沒有半分錯,仿佛不是她的态度叫王氏姑侄對黛玉懈怠不上心一般。

這麽一番心理活動結束後,堵在賈母胸口的那口氣仿佛順暢了不少。

不過,當務之急确實先應該解決林丫頭的住宿問題。

之前黛玉不寫這封信時,賈母仿佛都已經忘記碧紗櫥裏間是個什麽情況了。

但實際上,這是賈母的房子,賈母不但知道,她還曾不止一次的來碧紗櫥看過賴床裝病或是真生病的寶玉。

腦子裏回想了一回碧紗櫥裏間的情況,再想到黛玉進出房間都得經過寶玉的床榻…賈母那張比長城拐角還要厚的臉也終于頂不住的臊紅了。

瞧這事辦的。

不過回想當天的事,賈母發現她其實是想将整個碧紗櫥都給黛玉住,将寶玉挪出來的。是寶玉見了妹妹想要多親近,她才如此默許寶玉留在碧紗櫥外間的。

如今不好挪動寶玉,也沒理由再挪動寶玉,那就只能先将林丫頭移出來。只是移哪去,又用什麽理由移出來呢。

越想越鬧心的賈母,在丫頭再次尋問晚膳的時候,直接說了一句不吃了,叫哥兒和姐兒自用,然後仍舊一個人坐在暖閣順着黛玉的思路各種琢磨。

榮國府這兩年是有些入不敷出,但還不至于索要出嫁亡女的嫁妝。

按民間規矩和相關律法,娘家将女兒的嫁妝索要回去,或是夫家将亡妻嫁妝送回娘家,就是斷絕兩家姻親關系的意思。

從此兩家再無任何關系,哪怕是誰家出了大逆不道,誅九族的事也與另一家牽扯不上了。

在賈母看來,黛玉還小不懂這種事,只以為這樣做可以解外祖家之急難,但賈母卻不由多了一層思慮。

黛玉如今還小,所以沒看出來自己入府後被怠慢的種種。但過兩年黛玉再大一些呢,她會不會還記得當初她入府時的這些事情?

會不會在記恨她?會不會記恨賈家?

有朝一日,黛玉将今朝之事說與她那能幹的女婿,那她女婿會不會也對賈家生出怨怼之心?

拍拍額頭,賈母第一次生出了一種名為‘接黛玉入京’的後悔。

原來教養女孩真比養只阿貓阿狗要麻煩很多呀。

回想了一番自己當年教養賈敏和賈元春時的過往,不承認自己想少了,對姑娘們不上心了,而是一味感慨她老了,上了年紀了。

看着自己已經有了老年斑的雙手,心忖了一句,歲月雖然不饒人,但她也沒饒了歲月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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