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陣刺骨的冷意讓我清醒,我竟在雪亭睡着了。

七點半,天空吸入光亮,吐出粘稠的黑。雪山的夜晚格外冷,我的手腳早已麻木。我扶着欄杆,往下看。

霧氣宛若重重疊疊的蓮瓣,在風中起伏。蓮瓣之下,是無盡深淵,通向地獄。

——阿槿,這便是你的樂園嗎?

——你希望我來陪你嗎?

我爬到座椅上,試着跨過欄杆。

就在此時,一陣樂聲傳來。

那聲音太過微弱,只是稍稍掠過我的耳畔,就消失無蹤。

而當我繼續行動的時候,又是一串樂聲。

如此歡快,是為了慶典而奏響的絲竹之樂。

在這樣荒蕪陰冷的雪山山巅,怎麽會有這樣的音樂?

——這是我和他都喜歡的音樂。只要聽到這樣的旋律,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五彩缤紛的海報和氣球。心情再煩悶,也會開心地笑,就像在參加盛典一樣。

我的決心在頃刻間粉碎,忍不住崩潰地哭了起來。在這一刻,我才感覺到我的生本能有多麽強烈。

我果然是個膽小鬼,根本沒有他那樣的勇氣,根本不敢陪他,我是個騙子!

哎,無論如何,先找個住處過一晚吧。剛才既然能聽到樂聲,說明這裏晚上是有居民的。

我用手機照明,順着鐵索緩緩往上爬,從寬闊一些的小道,步入一片廣袤的雪中荒漠。說起來,剛才那些樂聲就是從這片荒漠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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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的積雪很軟、很厚,我走得很慢。

手機沒電了,幸運的是,月亮從黑雲中探出頭來。即使沒有照明,也能隐約辨別前方的路。

忽然,我聽到了嘎吱嘎吱的聲響。

我馬上一動不動。

“嘎吱、嘎吱。”

那是踩在雪地上發出的聲音。

還有其他旅客也被困在這裏了?

“嘎吱、嘎吱。”

我順着聲音,大步往前,并呼喊了起來:“有人嗎?”

“嘎吱、嘎吱。”

我跑了起來。

我看到了高挑的黑色人影!

是個男人,就走在前方不遠處!

“你、你好!”

“等一下!”

我對着他大喊:“等一下!”

在死寂的雪中荒漠中,我的聲音就像炸彈,把周圍沉睡的小動物都炸醒了。小松鼠們探出頭盯着我,鳥兒撲騰着翅膀,就連刮過耳邊的寒風似乎也驚慌地停了下來。

前面的人停了下來,轉過頭來。

他蓬松的淺色發絲在月光裏翻飛,高挺的鼻梁,緊抿的唇,左耳長長的、銀色的耳墜……

我一定瘋了!

或者,我一定已經死掉了!

否則,怎麽會在這裏,見到吳成槿?!

淚水湧出我的眼眶,我瘋狂地喊他的名字。歇斯底裏。

那聲音在山間回響,一遍又一遍。我不相信他聽不到。

可是他沒有停下來。

嘎吱嘎吱,他在繼續朝前走,越走越快。

他走,我追。

一步又一步,好幾次,我摔在雪地裏。

太冷了,太疼了,可是我不在乎,只要能追到他!

終于,就要追上他了!

“吳成槿!你等等!”我呼喊着。

可是他跑了起來。

“你……你為什麽要逃?”我問。

沒有回應。

但是他一定在逃,我一旦靠近,他就跑得飛快。我要是慢下腳步,反而還能看到他的身影。我不能追得那麽急……

他順着雪中小徑,走向了明亮的方向。又一次,我聽到了喧嘩、熱鬧的絲竹之樂。

眼前的一切讓我驚呆了——

我實在不知道,原來在雪山山巅,竟然有着這麽繁華的小鎮,而且,還在開廟會!

數不盡的燈籠挂在小道兩邊,鱗次栉比的店鋪和路邊攤,數不清的行人。還在下雪,可是鎮裏的人一點都不冷,他們為了盛典有專門打扮,穿着古色古香的服飾,撐着油紙傘,提着燈籠,頭上戴着面具。

我看見我的阿槿走進城門,在人群中穿梭,白色的衣袂鼓動着。他似乎跟周圍的人很熟,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就連坐在轎子裏的婦人也伸出頭來朝他笑。

太好了,他不僅活着,還過得很好。可是,他為什麽要逃呢?他已經不認識我了嗎?

我跟着他,進了芙蓉樓。

濃烈的熏香撲鼻而來,服飾豔麗的女性簇擁而來,喊着“吳先生”、“吳先生來了”!

他熟練地踏入二樓,撥開珠簾,坐在角落。美女将他的外衫脫下,挂在一邊。她們為他倒酒,手指碰到了他的。他喝了一口,看向窗外。

我的心髒在陣陣緊縮,不對,這一定不是我的阿槿。

我的阿槿從來不去這種地方,我的阿槿從來都不會忽視我,我的阿槿……

可是,她們确實叫他,吳先生……

我實在是忍不住,朝他跑去,我必須問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我的阿槿!

“小姐,不可以随便來這裏……”

“是吳先生邀請您來的嗎?”

“你、你誰啊!”

我朝他走去。

他站起來,只是淡漠地瞥了我一眼。

開窗,從窗戶翻了出去,一氣呵成。

我撐着窗戶往外面看,他的身影早已湮沒在人海之中。

我在這個陌生的小鎮找他。

在小巷裏瘋跑,問沿路的人,站在高高的地方眺望,根本找不到。

我開始懷疑,或許,我剛剛看到的他,只是我的幻覺。或許,我看到的根本就是一個陌生人,他不認識我,當然讨厭被我追逐。

剛才,他那無比淡漠的眼神令我心驚,那裏面似乎早已凍結了千年,毫無生氣。他根本就不認識我。

是我瘋了吧。事實上,從阿槿離開我的第60天開始,我終于可以出門了。每次遇到身材、發型抑或是聲音和他類似的身影,我都會瘋狂追逐,把別人吓得半死。

我坐在臺階上,看着舞龍的隊伍從我面前經過。身穿棉襖的小朋友們提着燈籠,歡天喜地地在人群裏飛奔。

熱鬧的人群散了之後,又開始下雪了,鵝毛大雪。

我晃着麻木的腿,看着凍得通紅、時不時刺痛的手指,想着,果然還是找個地方住一晚,明天下山比較好。

就在那不經意的剎那,我看向幾百扇窗戶之中的那麽一扇,我找到了他——

他撐着下颌,惬意地坐在窗邊喝酒,望着不斷飄落的潔白雪花。

原來,他就在我對面的那家餐館裏,森木餐館。

我摸進森木餐館,這一次,我坐在離他遠遠的位置,偷偷摸摸地看他。

他不是獨自一人,他和朋友一起,喝酒、玩牌、開玩笑。

他确實是吳成槿。當他思考的時候,他會習慣性地摸耳垂;當他得意的時候,會揚眉;當他喝酒的時候,會用手指松松地托着杯子上端;當他有小心思的時候,會不經意地歪頭,左耳長長的耳墜微微晃動。

大概,半夜十二點,雪停了,外面開始放孔明燈。

他側頭專注地望着外面,臉側時不時閃過暈黃的光影。

他笑了起來,哪怕看不見,我也知道,他淡色的眸子一定在發光。

——這裏,不就是他期待的樂園嗎?

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我不知道。有太多、太多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只知道,他在樂園過得很開心。

就算沒有我,他也過得很開心。

他為什麽不願意見我,為什麽要逃呢?

因為,我打攪到他了吧。

哪怕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總是一廂情願地愛着他,從未真正了解過他,從未真正進入過他的內心世界。

也罷,這樣就好了。

我繃緊的神經總算放松了。

這麽久、這麽久,都快斷掉的神經總算松懈了。

我感覺很累、很累、非常累。

那些喧嘩的聲音變成了安眠曲。

我睡着了。

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阿槿走在木槿花的海洋之中。

他憂郁地凝望着我,臉上的皮膚龜裂、掉落,從左邊額頭開始。掉落的皮膚化為花瓣,零落成泥。

他問:膽小鬼,如果我已不再是我,你還會愛着我嗎?

我聽不明白。

我只希望他不要離開我。

我只希望,他能帶我去他的樂園。

我感覺渾身暖洋洋的,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香味。

“阿槿。”我輕嘆。

我知道不會有人回應我,我叫他,只是出于幻想,出于習慣。至少在我的夢裏,在我睜眼之前,我們依然在一起。

“嗯。”

輕輕的回應,近在咫尺的鼻息。

我猛地睜開眼。

我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熟悉到極致的面孔。

他長長的、濃密的睫毛,白皙的皮膚,他漂亮的、下颌的弧度……

太近了……就連他眼下的微青,他嘴唇的紋路,他皮膚上汗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天啊!

他、他、他什麽時候過來的……

他一直這樣,枕在我的面前,熟睡……

我一定在做夢!一定在做夢!

我是多麽想碰他,可是我怕打碎這場美夢!

直到,我看見他緩緩睜開雙眼,用那雙淡色的、晶瑩的眸子慵懶地望着我,用再自然不過的動作幫我擦拭眼淚。

“一見到我就哭鼻子,我有這麽可怕麽,膽小鬼?”

我不理會他,只是不停、不停地哭,一邊哭一邊觸摸他,打他。

他緊緊地抱着我,一切似乎都跟以前一樣。

唯有一點不同:他的皮膚和氣息,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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