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泥土和血液的腥味撲鼻而來,我落入了一個紅色的異空間。

我跪坐在殷紅色的肉上,黏滑的,冰冷的,那上面布滿了黑色的紋路,猶如苔藓。肉塊在膨脹、收縮,我根本坐不住,不斷往下滑。

我觀察四周,這個空間四壁皆為肉塊,其中生長着奇奇怪怪的樹,樹枝茂密,如同筋脈。樹枝上挂着零零碎碎的,白色的骷髅。

這裏,會有阿槿所說的“內核”嗎?

根據阿槿和獵人提供的信息,惡鬼應當只有在恢複為鬼身時,它的內核才會被看見。而它現在還沒有還原為鬼身,只是在給我展現它的“內部”。

我大概,暫時找不到內核。

對于鬼而言,看見它的內部,就是一種了解嗎?那我看到了這一切,是否可以安撫它?

突然,一根樹枝動了動,幻化成一條肉紅色的蛇!

它慢悠悠地從我眼前爬過,有手臂那麽粗,我從小就怕蛇,吓得魂都快沒了。

而接下來,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樹枝都動了起來,骷髅頭落下,咕嚕咕嚕滾來滾去。

原來那些樹枝,都是沉睡的蛇!

不,那些只是長得和蛇類似的生物……沒有眼睛,沒有鱗片,如同珊瑚那般聚集在一起,朝我靠近。偶爾,它們會突然“張口”,吐出一團白色的黏液。

我一陣反胃,往後爬。

可是它們緊追不舍。

我大喊:“惡鬼!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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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應。

那些生物越發興奮,它們纏上了我的手腕和腳踝,力量巨大。剎那間,我便離了地,被它們拖了起來!我試圖掙紮,完全無效,它們簡直就像在狂歡,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爬行。

冷靜!

冷靜!

冷靜!

這些都是幻覺!

是惡鬼對我進行的精神控制!

我閉上眼,不斷控制自己的恐懼。

自我暗示似乎真的管用,那些生物真的安靜下來了。

于是我睜開雙眼。

一雙近在咫尺的、血紅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空洞又瘋狂。

“怎麽樣,害怕嗎?”惡鬼惬意地問。

“不……”

第二個字還沒有吐出口,那可怕的生物游到了我的跟前,鑽進了我的口腔!

惡鬼在笑,哈哈大笑,而我快要窒息了,狠命掙紮。

“你不是想了解我麽,那我告訴你,這些觸角長在我真身的背後,就像我的手一樣。”

他的“手”總算放過了我,我大口喘息,渾身無力。

他“溫柔”地擦去我嘴角的液體:“怎麽樣,還想繼續了解我麽?”

我努力地點了點頭:“就算你……現在……把我殺了,我還是……一樣的答案。”

說完這句話,我越發感到頭暈目眩。

之後,便失去了意識。

迷迷糊糊地,感覺被人抱着,冰冷。我聽到了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嘎吱嘎吱,接連作響。被放在床上,逐漸溫暖了起來。

我嗅到了香味。瘦肉粥的味道。有人在喂我,有些笨拙。

我掀開眼皮看,眼皮沉重,朦朦胧胧的。

我看到阿槿坐在床邊,渾身籠罩在陽光下,發和眼都是茶色的。他嘴中抱怨:“怎麽就這麽笨呢,有這麽燙嗎?”說完又吹了吹,每個動作都透露出小心翼翼。

看着這樣的他,我實在無暇分辨真假,我拉着他的衣袖呼喚:“阿槿。”

我的鼻子酸得厲害,可他卻生氣了,拂袖離開。

徹底醒來之後,飯碗剩下的粥涼透了。

一個老太太坐在窗前織毛衣,見我醒了,她笑呵呵地托了托老花眼鏡:“醒了啊,感覺還好嗎?”

“感覺挺好的,謝謝您照顧我!”

老太太道:“今天也是我們有緣,我啊,一大早去采雪蓮……不過,雪蓮沒采到,倒是遇到了你們。你們這些年輕人也真是,怎麽爬到這麽偏遠、這個高的地方來了,這邊人煙稀少,要是沒人發現你們可怎麽辦呀,當時看見你,暈倒在你丈夫的懷裏,嘴巴都烏了,可把我吓壞了。”

“他……他不是我的丈夫。”

老太太一臉“我懂”的笑容:“那就是男友,戀人,對不對?”

我撓撓頭:“這個……”

“你就跟了他吧,遇到一個對你好的男人,就一定要抓住,不要錯過了。你看他,長得又高又俊的,跟個電影明星似的,你暈倒的時候他很慌張呢,剛才還一口一口喂你喝粥,多好呢。”

我真正的男朋友确實很帥……不過,現在的這位是披着阿槿皮的惡鬼……

惡鬼,會慌張嗎?會喂我喝粥?

還是說,他又想到了新的……玩弄我的方法?

我問:“婆婆,他在哪裏呢?”

我裹着老太太給我的棉襖,在院子裏找到了惡鬼,他躺在軟椅上曬太陽,旁邊的晾衣架上,赫然挂着我的衣服,已經洗幹淨了。

“你、你洗了我的衣服?”我一臉不可置信。比起洗我的衣服,他更可能撕了我。

“你不是還要跟着我嗎,渾身髒兮兮的我可受不了。”他理所當然。

我僵硬地擠出笑容:“你同意讓我跟着你了?暫時不會殺我了?”

“獵物願意主動被我吃掉,為何要拒絕?哼,帶回去再殺。”他回答。

那就說明我暫時安全了,我松了一口氣。

他意識到了什麽,又‘啧’了一聲:“我幹嘛好好回答你的問題,喂!你笑什麽,笑得這麽惡心……”

不好意思,笑容太假,臉僵了。

我揉了揉臉:“我發現……真正的你很別扭呢,你是不是很希望我來了解你?”

“呵,我不是你這種人類能了解的。”他不屑,随手指了指院子裏的小白兔,“比如你們人類,會吃兔子,你說,兔子可以了解人類嗎?”

我這才發現,小白兔在雪地上蹦蹦跳跳!

我趕緊沖過去,小心翼翼地摸小白兔。

小白兔完全不怕人,用紅紅的眼睛瞅了我一眼,嗅嗅我的手指。

忍不住把小白兔抱起來,對惡鬼說:“小白兔這麽可愛,我才不吃呢。”

“五香兔頭、麻辣兔頭,我就不信你不吃。”

……這家夥有阿槿的記憶,他當然知道我喜歡吃樓下的兔頭……話題好像偏掉了。

現在我應該說與他相關的話,表達我真的想了解他的良好态度。

比如,我應該問問:他的名字、愛好、過去、家人、朋友……

我無比自然地問:“你的意思是,沒有人了解過你?那其它鬼呢,比如你的父母?朋友?”

他閉眼享受陽光:“我生在荒漠,沒有父母,沒有朋友。”

“那你有名字嗎,我可不想一直叫你惡鬼。”

“沒有名字。不過,有人會叫我‘無面惡鬼’,你可以叫我‘無面’。”

“無面、無面,不好聽。”

“你還挑三揀四,那繼續叫我惡鬼呗,夠簡單、夠威風。”

好吧,暫時叫無面,不過空了我得幫他想個名字。

無面坐起來,從我的手中接過白兔,在懷裏揉了兩下,兔子在他懷裏瑟瑟發抖。他評價:“棉棉,你不覺得這兔子跟你有點像嗎,感覺都要吓尿了,還不逃。”

頭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惡鬼在叫我棉棉,叫得如此親昵,我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說着,他有些嫌棄地用大指和食指提起兔子的後頸,其它指頭翹得高高的。他湊過去上下嗅了嗅,然後突然,朝兔子的小腦袋張嘴。

兔子大概吓懵了,耳朵豎起來,一動不動。我看到了他的尖牙。

好家夥,他現在想吃兔頭?

我吓了一大跳,連忙搶過兔子:“幹什麽?!”

他一臉無辜:“就想跟它說‘愚蠢的兔子,你身上有點臭’而已,你急什麽?”

我懷疑他在內涵我。

我嗅了嗅自己,好像是有點味道了,我去洗了個澡。

邊洗邊想,這鬼是真有點可惡,不僅喜歡騙我吓我,還喜歡內涵我。

他在談論梅花鹿的時候,說過:“即将殺戮它的手已經撫上了它的脖子,它竟然還會輕蹭我的手心。”

——他內涵我是頭愚蠢的梅花鹿,都要被殺了還一無所知。

“水層下面的鳟魚太多,太餓,視力也不好,餓極的時候,魚會把尖刀當蟲餌,咬上不松口。”

——很好,他還說我是條蠢魚!

洗完澡,趁着天晴,我和無面把床單和被子洗了曬了,幫老太太打掃了房間。

老太太做了一桌子好菜,我們圍坐在一起吃飯。白花花的米飯,熱騰騰的炒菜,簡單的蔬菜湯,這樣的菜卻讓我吃出了感動。轟轟烈烈的熱情太過短暫,細水流長的簡單,才是最大的幸福。我曾以為,我可以每天和阿槿簡簡單單地在一起,一起擁有最平凡的小幸福,直到死去。

鳥兒被香味吸引來了,站在窗棂叽叽喳喳。老太太從抽屜裏拿出一袋幹玉米,喂給鳥兒,鳥兒歡欣雀躍地吃了起來。

我注意到窗邊的桌上,擺放着一面小小的相框,相片裏,有一對夫妻和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笑得陽光燦爛,捧着一朵大大的雪蓮。照片裏的妻子長發,戴着眼鏡,模樣和老太太很相似,想必就是她了。

哇,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雪蓮,确實非常漂亮。又大、又幹淨聖潔。

我不禁感嘆:“真好看,真想親眼看看冰霜裏的雪蓮。”

“是啊,我兒子從小就喜歡雪蓮。”她望着無面,道,“說起來,我要是兒子還在,大概,該跟你差不多大了。”

她嘆了一口氣,緩緩坐在桌邊:“我啊,曾經有個兒子,聰明、熱心、孝順,大家都很喜歡他。他很喜歡雪蓮,但雪蓮啊,幾年才開一次,還總開在陡峭的地方,确實很難尋到。十幾歲,他下山了,去了鎮上的學校,後面還考了好大學,交了個漂亮的女朋友,就快要結婚啦。二十幾歲他回來的那天,就是為了帶我和老伴參加他的婚禮。出發之前,他說,他想去摘雪蓮,他女朋友聽他描述過家鄉的雪蓮,非常想要。他希望為她摘上一朵最美的。可是那天,雪崩了,他被埋在雪裏,再也沒有回來。”

無面聽完老太太的這段話,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不過也是,他就是沒有感情的惡鬼,怎麽可能理解失去至親的痛苦。

我為老太太添飯,問:“那之後,就您一個人……”

“一開始,老伴還陪着我,可是他也走了。但是,我并不傷心,你們知道那個傳說嗎?”

“傳說?”

“在這裏死去的、純淨的魂魄會前往‘樂園’,每周日晚上都會有慶典。我相信,我的老伴和兒子一定在‘樂園’相遇了,他們一定過得很快樂。我一直希望幫我兒子實現他的願望,去幫他摘一朵雪蓮,放在他的墳前,這樣也算是了卻了他的心願了,讓他好好輪回……可惜了,我一身老骨頭了,實在是走不動,這麽多年,連雪蓮的影子都沒看到。”

雪蓮一般七月開花,而現在是二月,找不到雪蓮是正常的。我在心中嘆息一聲。

不過,她提到的樂園,很有意思。

阿槿也提到過樂園。

而那個樂園,不會就是我一開始追逐無面去的地方吧,那天,确實聽到了慶典的音樂、又是舞龍又是放孔明燈的……

如果傳說是真的,難道那一天,鎮上所有的人,都是魂魄嗎?

我們告別了老太太,繼續旅程,才走了十分鐘,無面一直說餓。也對,在老太太家他幾乎沒吃。他去狩獵了。

他回來,一副滿足的樣子。我便問他關于慶典的事。

無面挑眉:“晚上慶典,白天空無一人,你現在才發現他們都是鬼魂?”

“那、那位老板娘呢?是鬼?”

“老板娘都活了兩百年了。”

“那,剛才那位老太太呢?”

“你覺得呢?”

我想了想:“應該是人,如果是鬼的話,會去樂園尋找兒子和丈夫吧。”

“沒錯,她是人,是渴望去樂園的人。”

我突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渴望去樂園的人,也就是,求死之人。

他曾經說過:“在所有獵物裏,我對求死的獵物尤其感興趣,無論他們多麽渴望死亡,在瀕死的那一刻依然會本能地反抗、掙紮、求饒,真是矛盾啊。”

我扯下他的領口,質問:“你剛才的獵物是誰?”

他嗤笑一聲:“我有義務告訴你麽?”

天哪,我怎麽會忘記,我身邊的是個吃人的惡鬼!我幾乎看到了老太太恐懼、掙紮、求饒的模樣!

我不能接受。

我大步往老太太的家跑。

雪很滑,好幾次差點摔倒,但我顧不上了。

終于到了門口,大門敞開着。

我的心髒快跳出胸腔。

客廳裏沒有人,卧室裏沒有人……

我呼喚,沒人應答。

完了。

完了。

我跑到院子,小兔子們吓了一跳。

終于,我在院子角落找到了老太太。

她跪在一塊小小的墓碑跟前,熱淚盈眶。

她的面前,躺着一大片新鮮的、晶瑩的雪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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