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吳成槿站在漆黑的世界裏,渾濁的濕氣從肮髒的大地蒸騰而上。他身上的零件在熱氣中融化了,無法維持在恰當的位置上。眼睛掉在鼻子的位置,鼻子扭曲到耳朵的位置,嘴巴墜落在了肚子上。他的身體在四分五裂。
在袅繞的臭氣裏,他看見一棵枯樹,高度正好,位置正好。那上面,正好挂着一條結實的繩索,他想,那條繩索一定能正好捆住他的脖子。
他緩緩朝前。
他太懶了,對他而言,行動是多麽困難。
畢竟,他已經是肮髒的爛泥了。
真想現在就躺下去。
一點一點混入泥土中,下陷。
就連死去,都好麻煩。
有個多事的人,在喊他的名字。
好麻煩。
她牽住了他的手。
好煩。
她抱住了他。
好煩。
不要。
他好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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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體,帶着一股香氣,涼涼的。
他在融化的身體,接觸到她以後,又快速恢複了。
啊,她可真幹淨、真好看。無論見幾次,他都會被她吸引。
她的眼睛裏,好像裝着最美的寶石。
她的頭發,猶如最柔軟的蟬絲。
她的身上,似乎披着銀河。
她的一切,都過于美好。
美好到讓他想要扮演一個王子,畢竟,只有王子才配獲得公主的愛。
美好得讓他暫時忘記了那棵枯樹、那誘人的繩索。
他因為失控,不小心弄丢了她。
現在他失而複得了!
他聽到她說,她想照顧他。
啊,他好想被她照顧!好想被她注視!好想嗅她的味道!
他好想,用疾病、用痛苦編織成一條美麗的繩索,拴在她的脖子上,讓她再也無法想起那位山主,讓她洗去與那家夥所有的記憶,讓她只記得與他的一切,讓她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他本就是扭曲的、肮髒的怪物,是她自己選擇待在他身邊的,他憑什麽要放手?!
——吳成槿本來是這麽想的。
當他回到過去,他很快就想起了一切。
他後悔曾經的他,丢下了愛人一個人去山崖自殺。
他後悔自己親手将最愛的人推給了別人。
他知曉他們的那些日日夜夜,聽到了她從未在他面前發出的聲音,看見了她性感到極致的模樣。他的靈魂站在他們姣纏的肢體跟前,嫉妒得無法自拔。
……
他想,千山和他一般偏執,如果他是千山,無論如何都不會放走堂棉——他可能會将她關起來,讓她永生永世無法接觸人類社會,這樣,她便徹底屬于他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愚蠢的千山不僅放走了堂棉,還給了他這個情敵生的希望——他竟然甘願獻出自己的內核!他本來位于千山的身體中,他便知道,被奪走內核意味着什麽!當時,他親眼目睹紅色眼球中的那棵大樹在頃刻中倒塌,所有魂魄都逃了出來,本來如大山一般堅不可摧的生命,竟然就這般坍塌;
他沒有想到,她愚蠢又可愛的戀人,明明已經愛上了千山,依然全心全意地救他——她明明可以選擇忘記他,将他留在牢籠中,可是,她為他傷害了所愛之人。回到過去後,她更是為了他辭職,全心全意地拯救他。明明,這些根本就不是她的責任。
他蹲在地上,凝望着睡在榻榻米上的女人,自嘲地笑了。
愚蠢?
恐怕,最愚蠢的,是他自己吧。
他明明擁有最名貴的珍寶,是他親手把珍寶弄丢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與他們相比,他的愛簡直不值一提。
隔着幹淨的毛巾,他将幹淨的女孩抱起來,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柔軟的大床上。床單和被套剛換,畢竟他太髒了。
俯下身,有些艱難地給了她最後一個親昵的吻。畢竟,他身上的零件破碎了,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把嘴巴挪到合适的位置。
“對不起,棉棉。”他喃喃道。
——對不起,我如此破敗、肮髒,連控制自己都如此艱難。
——對不起,我如此懦弱、無能,又怎麽能像他那般保護你。
——對不起,這樣的我,竟然深深地愛着你。
最後,他在她的額頭上,留下一個肮髒的印記。
從此以後,他會是她的病患,是她的朋友,是她的親人。
唯獨,他不再是她的戀人。
九月,正值秋季,離約定時間還剩五個月。如阿槿所說,他的情況在快速好轉。我需要做一件大事——要不阻止他母親自殺,要不封鎖他母親的消息。
在我思考之時,阿槿坦然地跟我說:“我已經想起了一切,我知道當初自殺受到了母親死訊的刺激。我們一起去看她吧,順便,旅行。”
他的母親在隔壁城鎮的療養院,我租了一輛車,開車帶他去,帶了小金毛——這家夥迅速成長,一開始跟個小玩偶似的,現在五個多月大,正在換牙,有四十多斤,怎麽都吃不飽,天天跟餓鬼似的,身上肥肥的,我們叫他“金豬”。平時阿槿負責訓金豬,狗子在他面前可聽話了,在我面前調皮搗蛋無惡不作。
阿槿現在按時作息、吃藥、鍛煉,臉上的陰郁少了很多,人也漸漸養回來了,沒有之前那般瘦削,胳膊越來越結實,力氣也越發大,對付一只小狗不在話下。而我,完全抱不起金豬,豬兒還總以為自己是個寶寶,總是不停往我懷裏鑽。
此刻,金豬坐在後座露出招牌微笑,阿槿坐在副駕側頭看窗外的風景。
街道兩側皆為密密麻麻的紅楓,阿槿一身橘紅毛衣,茶色發絲毛茸茸的随風飄舞,看起來像一只慵懶的橘貓。我頓時感覺自己過上了貓狗雙全的生活。
除了精神狀态,阿槿還有一些變化。他開始戴手套,只有洗漱的時候才會取。他不會再去吃我吃過的東西,喝我喝過的水。不會再來牽我的手,不會再擁抱我,不會再對着我撒嬌。
我問過他為什麽要戴手套。
他笑着說,感覺很酷。黑皮手套确實把他的手指襯得漂亮修長。
阿槿是一個很适合豐收時節的人,當他漫步在稻穗之中,會感覺他整個人都融入了金燦燦的油彩。他的皮膚白皙透明,頭發和睫毛都帶着金色。
一開始,對于他和他母親相見這件事,我十分擔憂。
而事實上,他們就像朋友那般交談着。
他媽媽看到我,精神狀态再不好,也牽着兒子的手問:“女朋友?”
阿槿微笑着搖搖頭:“普通朋友。”
他的回答讓我有些吃驚,又有些愧疚。他知道我不像以前那般愛他了,卻又不希望我難堪地提分手,便主動将我們的關系定義為“朋友”了。
他們聊了聊家常,臨走時,阿槿對她說:“媽媽,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但如果你實在是太累的話,早點離開也挺好的。你不是為了其他人而活,而是為了你自己。你不能決定什麽時候開始,但你可以決定什麽時候結束。你是自由的。”
他媽媽聽到他這番話,頓時放聲大哭。
她告訴過兒子,沒有人有義務承擔他的負面情緒,教他自我約束,教他為了獲得喜歡,扮演成別人喜歡的樣子。這些都是她學會的,她活得壓抑且痛苦。
而她的兒子卻告訴她,她應該自由地活着、或死去。一切都是為了她自己,不是為了其他任何人。
這段話同樣也震撼了我。
如何生存、如何死亡、何時死亡,這本就是一個人的自由。
我應該尊重阿槿的選擇。
雖然知道這個道理——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哭泣,我怕被他們看見,快步穿過走廊,走去停車場,鑽進車子裏——我害怕他見過他媽媽之後,又去尋死。我理解他說的那些話,但是我還是沒辦法接受……
我窩在車裏小聲哭着,大概這段時間天天心驚膽戰,整日整夜逼迫自己陽光向上,控制自己的那根弦斷掉了。
車門被打開,他安靜地坐在我的身邊。
他總是這樣,在我哭泣的時候,第一時間出現。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擦拭我的眼淚,沒有逗我,沒有靠近我。
他将紙巾遞給我,笑道:“這次換你哭了,棉棉。”
“……你還會……自……”自殺嗎?怎麽都說不出來。
他笑:“不會了。”
“為什麽?”
“畢竟是你不顧一切救下來的命,我突然感覺,挺精貴的。”
“……你剛才不是說,不能為了別人而活,要為了自己嗎?”
“既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他眺望着遠方,喃喃道,“棉棉,你說,如果弄丢了珍寶,以後還有可能找到嗎?”
我想了想:“天下那麽多珍寶,當然還能找到啦。”
他笑了,臉上露出淺淺的酒窩。可是眼淚根本就止不住。
看到他哭,我也想哭。結果我倆在車子裏哭得跟傻逼似的,金豬也非常想加入,在車外轉來轉去。
阿槿嚎道:“我本來是你生命裏的男主角……就因為自己太作太弱,變成了配角!我接受不了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你的錯!你只是生病了!”
“這可惡的病!!!!”
本來是很悲傷的事情,他這麽吼出來又有些好笑,于是哭完的我們,又大笑着擦鼻涕擦眼淚,搖頭晃腦的。
哭累了,笑累了,他深吸一口氣,好心提醒我:“關于千山的事情,你還沒想起來嗎,他現在情況不妙,恐怕得想點辦法呢。”
在阿槿的幫助下,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恢複了記憶。此時,十月,離約定時間還剩下四個多月。我猜想,這個世界是千山用他的力量創造出來的,這個世界還未破滅,說明他還活着。我必須回到現實世界,我要去找他。
我身上唯一與他相關的媒介,便是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我怎麽刺激它都沒用,可是某天,當我差點摔在地上的時候,從它內部放射出一道紅光,竟然穩穩地将我托起,安穩地放在沙發上。
紅寶石扭動了一下身體,露出一對惡魔角,翹起尖尖的尾巴,憋出兩個字:“傻~子~”
“哇……說話了……”我驚嘆。
紅寶石無語:“這有啥驚奇的?本大人可是主人最珍貴的心髒,天天在他的體內吸取營養!吸着吸着就成精了!”
說着它竟然哭起來了,一邊捶地一邊哭嚎:“你是個壞蛋!為了你這個傻子!主人竟然把這麽威武的我變成了俗氣吧啦的戒指!他竟然為了你抛棄我了嗚嗚嗚嗚嗚嗚!抛棄我不說,還命令我保護你,我好氣啊啊啊啊啊啊!”
我連忙說:“我們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他眨巴圓溜溜的大眼睛:“真的呀?”
馬上又鄙視地盯着我:“你是壞人,是不是又想欺負主人了!你知不知道主人對你有多上心,你竟然敢算計到主人的頭上了嘤嘤嘤嘤!”
我問:“沒有了你,你的主人到底會怎麽樣?”
它抽泣着:“嗚嗚,主人會昏迷,要是遇到意外,還可能會死掉……嗚嗚嗚……”
我:“既然如此,我們合作吧。我會把你送回去,讓你繼續當他的心髒;我想去現實世界救他……我不想耽誤時間了,我害怕來不及!”
它:“你是騙子,我不相信你……”
我:“你沒有選擇。”
它:“……人類真可怕。”
我笑:“首先,你需要告訴我,該如何提前回到現實世界。”
在小心髒的幫助下,我和阿槿來到雪山南部的小鎮。小心髒可以快速感應到千山的蹤跡——哪怕在副本裏,千山也是存在的,要想提前結束,需要讓他想起與我的一切。
小鎮依然古色古香,張燈結彩。小吃街十分熱鬧繁華。
人山人海中,我立馬看見了日思夜想之人——他矗立在糖畫攤旁,正在專注地看着糖畫藝人用糖漿繪制飛禽走獸。燈籠暈黃的光勾勒出他精致如畫的輪廓,及膝的發絲在夜風裏浮動着。幾乎每個路人都在看他,只敢看,不敢靠近。過于美麗的事物往往都是帶刺的,仿佛只要走近,就會被他的冰冷刺傷。
“千山!!!”我大喊。
他朝我這邊瞥了一眼,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沒有認出我。
我看向阿槿,他輕輕拍了下我的肩膀,微笑着給我打氣。
我朝千山跑去,抓住了他的衣袖,仰頭看他。
我聽到了周圍人的抽氣聲。
他那般高挑,從下往上,剛好撞上他睥睨而下的目光——有如冰封了千年。
我頓時想起頭一次在“樂園”見到他的場景,當時他扮演成阿槿的模樣,偶爾也會露出這樣的眼神:陌生且冰冷。
“千山,我是棉棉。”我對他說。
“我不叫千山,你認錯人了。”他冷淡地說完,便抽出衣袖,拍了拍。還是那般潔癖。
連糖畫也不看了,他轉頭就走。
他只對求死之人感興趣,對我這樣渴望活着的家夥,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跟在他後面,厚臉皮地小聲說:“我可沒認錯人,千山這個名字,是我給你取的哦。我知道你現在是人身,你還有鬼身。你的鬼身可威武了,特別特別高大強壯,有龍角、龍爪、蛇尾、觸手。我知道你的身份哈,你是大山的主人,所有妖魔鬼怪都膜拜你。我知道你住的地方哦,別這麽看我,我可不是變态,你住的地方特別大,有兩層,你特別喜歡做手工,做的衣服特別好看……”
不知不覺,我已經跟着他走進小巷。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推至牆壁。
他雙手撐在我的兩側,俯身死死地盯着我,那雙眼極度深幽:“你到底是誰?”
氣壓在變化,耳邊在轟鳴。然而,強大的、熟悉的壓迫感并不會吓到我,只會讓我安心。
我用雙手捧起他的臉,輕嘆:“我是你最喜歡的人啊。”
說着,便踮腳,輕輕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