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唯一一個無罪的人
“這幾天我都沒有睡好。”
他的語氣一如往常, 但這句話無論怎麽聽都有些賣乖的意味。
沈宴沒有搭話,他該說什麽。
他這幾天也沒睡好?
沒有席歸淵的信息素在枕邊,他的睡眠的确變淺了, 偶爾半夜還會因為信息素的湧動而醒來。
席歸淵溫熱的鼻息全數落在了脖頸間,碎發尖在皮膚上微微戰栗,癢得沈宴偏了偏頭, 這個小小的動作卻讓席歸淵将懷抱收得更緊, 幾乎是将他困在懷裏無法掙脫。
沈宴似乎感受到了什麽,擡手輕輕環住了他的背:“最近需要處理的事的确有些多了。”
繁忙是不可避免的,沈宴有些想席歸淵也是不可避免的,倒也稱不上想, 只是某些時候會想到他,會想他在做什麽,他處理這些事情不知道心裏會是什麽感覺。
感受到沈宴的回應,席歸淵微微側頭, 額角緊貼沈宴柔軟的發,嗅着他衣衫上和信息素混合後淡淡的香味:“回家裏住吧……我們的家。”
沈宴沒有回應他的話,垂眼目光斂起了眼底的神色,側頭微仰起臉, 嘴唇輕輕擦過他的下颌線。
一個平靜的, 點燃信號。
大概是對他不予回答的不滿, 席歸淵今夜過分的強勢。
從玄關……到客廳, 甚至抱着他,一步,一步, 上了樓。
深夜淩晨三點, 席歸淵接到軍機所發來的消息。
染上薄汗的小臂輕擡, 虛拟屏在前方展開,幽藍的光線落在他線條緊繃到了極點的上半身上,肌肉薄而有力,腹肌沿着線條塊壘分明。
“怎麽了?”沈宴的聲音啞而軟,清如泉水的嗓音微啞的時候更是格外動人。
他側頭去看虛拟屏的時候席歸淵已經将光腦關閉了,沈宴此時視線散亂,也沒從那一瞬中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不大重要的事,明天再說。”
……
……
天微亮的時候沈宴才睡下,大約睡了一個半小時,緊繃的神經就将他喚醒了。
沈宴有種感覺,今天會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但他沒想到的是,不同尋常的事已經發生了。
克制着身體的酸痛和腰腹的酸軟感,早上一抵達軍機所,所有人在讨論的都是,昨晚淩晨洛林夫人夥同顧氏舊黨,劫獄将顧清賀救走了。
“淩晨?”沈宴微微皺眉詢問面前的人。
“大約淩晨兩點四十展開的行動,我們發現并展開通知的時候是淩晨三點。”
沈宴捏了捏鼻梁,微皺的眉頭卻怎麽都舒展不開,他現在知道席歸淵當着他面關掉置之不理的消息是什麽了。
大步走進席歸淵辦公室,沈宴環視一圈,裏面除了席歸淵沒有其他人,當即冷斥:“席歸淵你簡直精.蟲上腦。”
以前他聽說一些星盜統領因為床上那一點事不願抽身延誤了戰機的,他都只覺得可笑,可沒想到席歸淵也會做出這樣不理智的事情。
“給我一個理由,不然我沒辦法接受你就這樣放他們離開。”
“他們能離開,自然是有人想讓他們離開。”
沈宴一時被情緒占據的頭腦當即冷靜了下來,看着席歸淵:“現在帝國能越過你的人已經很少了。”
“總歸還是有的。”席歸淵語氣淡淡的,對這件事并不太在意,倒是對于沈宴這麽早就出現在了軍機所更在意一些,目光落在沈宴身上,看了看他的氣色。
“吃早餐了嗎。”
現在還能越過席歸淵下決斷的人沈宴只能想到已經辭去職務的席元帥,尤其是席歸淵現在的态度,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還能讓他毫不在意甚至毫不動怒的,也只有席元帥。
從顧清賀淪為階下囚那一刻開始,沈宴對他連厭憎都談不上一絲一毫,他可以離開,他可以無罪釋放,但得是在帝國的法律确定他無罪之後。
沈宴神情越發冷淡,只吐出兩個硬邦邦的字:“沒吃。”
席歸淵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麽,語氣帶了一分安撫的意味:“我讓人送一份上來,在這裏用吧。”他頓了頓,補充道:“今天廚房做了你喜歡的水晶蝦湯。”
“不吃了。”
沈宴頭也不回的往外走,他知道,元帥做事有元帥自己的理由,但沈宴想知道,那個理由能不能說服自己。
上懸浮車之前,一個胸上別着初級勳章的Alpha快步走到車前,将一份放在紙袋裏的餐點遞向沈宴:“指揮長,這是熱的鮮牛乳和三明治,您注意身體,上将讓我轉告您,要好好吃早餐。”
沈宴順手接過放在身旁:“謝謝。”說罷目光往紙袋上掃過一眼,視線在那一抹紫藍色上停留了一瞬,鮮牛乳和飲品盒子上,放着一個小小的藍莓盒子,是甜點。
沈宴喝了半杯鮮牛乳,問到了元帥正在琳東教堂,沈宴到達琳東教堂的時候,是他第一處踏足一個地方。
這裏與繁華聖潔到極點的大教堂不同,琳東教堂修建的時間很早,那時候教會還沒有如今的影響力,這個教堂相對大教堂而言小了不少,沒有過分的裝點,質樸的感覺卻更直擊人心。
四面是美人魚垂淚的雕塑,教堂前的噴泉有些壞了,出水口只能出一半的水,看起來還沒來得及修。
走入教堂,這裏不存在象征着宇宙和文明的圖案符號,小小的正殿前方是一尊鑲嵌在牆壁裏的垂淚聖母。
那一滴淚懸挂在她臉上,有着母親般的溫柔和悲憫。
元帥并不在教堂內,沈宴順着教堂走向後方的門,這裏的格局與大教堂類同,後方是一片休息區域。
映入眼簾的是滿眼的翠綠。
這裏太久沒人踏足,沒有人的地方便是植物的樂園,即使每年教會都會派人來修剪一次,但野蠻生長的繁茂遠不是其他地方能比的。
柔軟深厚的草地遠處,架着一些金屬構造鋪陳木條的椅子,席元帥正坐在其中一個長椅上,看着庭院遠處的樹,已經大樹參天。
“元帥。”沈宴朝他走過去。
席元帥側目看了他一眼,瞧見是他神情柔軟的許多:“我已經卸任,你就不用叫我元帥了,如果你願意,就還叫我席叔叔吧。”
沈宴看着他,沒有答話,只是問:“我想知道為什麽。”
沈宴還能心平氣和的和他說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放走了顧清賀而不是放走皇帝,皇帝害死了沈白和林琳,害死了整個指揮部,甚至差點害死席歸淵,如果為了一個女人他連皇帝都要放走,沈宴和他剩下的只有拔刀相向。
席元帥沉默的一會,他知道在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他也不打算說多餘的話,只是淡淡道。
“沈宴,他無罪。”
“他是皇室子弟中,唯一一個無罪的人。”
“處刑場上那些人呢?”
“他只是想引你出現,雖然宣布了罪名,但并沒有打算真的處決他們,那天你桂叔叔去的時候發現他們沒有準備任何藥劑和處決子彈。”
沈宴看了他良久,發現自己依然無法看懂這個男人,在過去的十多年裏,他對席家人的畏懼大多來源于這個在帝國面前猶如一座山一般的男人。
這座山能為帝國抵擋一切外來侵襲,也能輕易碾死任何小小的意外和蝼蟻,這種莫測感和提防感在他的成長中如影随形。
沈宴沉默了良久,最後只輕聲問了一句話,很快飄散在滿是草木氣息的風中。
“那她呢,您不讓她離開嗎。”
席元帥卻是看了他一眼:“你這小子,哪裏聽來的八卦?”
沈宴沒言語,他便道:“我這一生,最愛的人便是我的妻子,除她之外,沒有別人。”
“我只是需要一個弱點,一個讓帝國覺得已經将我掌控在手中的弱點,只要這個弱點存在,我就能安心的捍衛着這個帝國,保護所有的子民。”
但這個帝國還是崩塌在他的手裏了,一切百廢待興,他總會想起少年時的一些事情,但都像雲煙一樣散在了眼前。
“帝國已經容不下他們了,但宇宙很大,他們會有他們自己該去的地方,若是他們妄圖回到帝國,我會親自誅殺,這一點我早已對他們說過了。”
“元帥……辛苦了。”
席元帥盯着他看了一會:“說了你別叫我元帥了,快叫聲席叔叔來聽聽,你這脾氣真和你老爹像,越大越像頭犟驢。”
“席……叔叔。”
這兩個字過于陌生,沈宴甚至覺得吐字有些艱澀,但卻輕松的落成了兩個字。
席元帥臉上的笑意又多了一分:“好孩子。”
沈宴離開琳東教堂之後,過了許久都沒能平複下心中的感觸。
席元帥對帝國,對百姓子民的心,對皇室的制衡和算計,他山巒一般的威勢,是用這樣赤誠的心壘砌的山石。
而當席家人想要算計一個人的時候,是能做到這種程度的。
席元帥提起亡妻的眼神,卻那麽惆悵悲涼。
所有的情緒湧上心頭,最後是抹不去的幾絲悲涼,帝國,百姓,家族興亡,就像一個巨大的洪流,一瞬來去,席卷在所有人身上,而席元帥最大的不幸,大約是在面對這漫長一生時,心愛的人再也不再他的身邊陪伴着。
沈宴打開那塊小小的藍莓甜點,用附帶的小瓷勺一勺一勺吃着,用甜意化開那種濃郁的悲涼。
席元帥還坐在長椅上,沈宴離開後,他臉上那一絲笑意便不複存在,只是靜靜看着庭院裏的那顆大樹,枝繁茂盛。
他一生最好的時候都在這裏。
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便是在這顆樹下,她羞怯膽小,鬼鬼祟祟的往這邊躲來,上前搭話還吓了她一下跳。
“你……你一個Alpha,怎麽可以吓Omega。”
“你來這裏做什麽?”當時他随口問。
“我……我來拜拜啊,來這裏的人不都是來拜聖母的嗎,你不是嗎?”
“嗯,我也是。”他覺得自己要是說不是,這個Omega估計都和他沒共同語言了:“不過你躲什麽?”
“我朋友在外面,她們最瞧不起這樣求神拜佛的了,要是被她們看見了,肯定要說我是個老土的傻帽。”
“那他們不也來了嗎?”
“她們跟着母親來的,到時候就可以托詞是母親帶她去的,并不是自己的意思。”
當時他看他那麽羞怯怯的,絲毫沒意識到面前這個人就是那位傳說中的怪力Omega,直到他被她打了一掌之後。
想到那一掌,他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無論過去多少年,那個畫面都十分的有趣。
而在她之外,還有一個人,曾在這座教堂內給他授過課。
比起妻子曾經天真羞怯的一颦一笑,那人留給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半垂着眼,一手握着刻刀,一手輕輕按着石膏,專注的将一切傾注到手指之間的模樣。
歷史從未記載,也很少有人知道,先帝擅雕刻。
他不崇尚任何信仰,認為神是心外的寄托,一切給神留下的高臺,都是給魔鬼留下的機會。
但他喜歡雕刻,這座教堂裏的每一個塑像,都是由他之手精心打造出來的。
那個病弱,先天基因不足,在皇室争鬥中被貴族和大臣倉促推上皇位,在位時間不過七年的先帝,曾經是他的老師,曾一次一次給他仔細分析過局勢,講解各個晦暗的角落和暗湧,檢查他看過的策論書籍。
正是因為體弱,他從小便清心寡欲,将一切都灌輸到了藝術之中,當上皇帝之後,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黨派鬥争權利鬥争的殘忍。
在他眼裏這些東西都是無用的,但卻有那麽多人沉湎其中。
先帝曾說過,皇室這一代想要出個聰明人很難,所以他希望席家出個聰明人。
而他許過誓,将會用一切的能力和才智守護着帝國的一切,絕不會為了權柄和貪欲背叛子民,輕易引起動亂。
先帝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但他身在漩渦之中卻做不到變革和掌控時局,最後只能将一切的期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他似乎是他的長輩,更是他的朋友,一生的朋友。
在彌留之際,他将最後一封信親手交到了他的手上,告訴他,若是有一天,帝國陷入泥沼,已經走到了已經無法抉擇的時候,便打開它。
他走進暗室,打開那封多年前的信。
那封裏,那張紙頁上,只寫着短短的一句話,字跡是他已經虛弱的手寫出來的,規整漂亮,筆畫卻很輕,像他雕刻刀下輕盈的線條。
若不幸走到了那一天,你便取而代之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