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縣令府燈火通透,早已等着他們到來。

元裏回府之後就猶如魚入海水,比在楚王府自在數倍。他自覺承擔起照顧客人的重任,妥帖安排好了楚賀潮一行人。

等到拜見完父母親後,元裏才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了卧房。

一回到卧房裏,他便收起了笑。

元裏是個愛笑的人,眸型也偏圓潤柔和,一旦笑起來便真誠親切,令人忍不住放下戒心。

但他不笑時,威勢卻壓得人心中沉重,點點鋒芒暴露在眉間。

在他面前的三個小厮都不由心中惴惴。

元裏忽然道:“郭林,汪二說想要見我?”

郭林道:“是。這是四天前農莊管事傳來的消息。”

元裏又問:“他說他有一件事要告訴我,除了我之外不會告訴其他人?”

郭林不明所以,還是點了點頭。

元裏又看向趙營,趙營膽大心細,向來負責替他探聽消息、處理暗中事物,他問道:“汪二來到農莊後可有什麽異動?”

趙營謹慎地道:“并未有什麽異動。唯獨初四那日打了半日的假。”

元裏揉着額角,終于露出了一絲苦笑,自言自語道:“糟了。預感越來越不好了。”

中午楊忠發剛開始試探他時,他确實沒有察覺不對。但等楊忠發提到那批貨物是在汝陽縣附近被劫時,元裏便瞬間升起了警惕,并在短短一刻內聯想到了許多事情。

面上,他佯裝不知地和楊忠發繼續說說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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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賀潮甫一見到他便來者不善,恐怕是對他心存懷疑,所以故意試探。再加上前不久汪二非要見他一面的請求,元裏總覺得那批貨說不好就是被汪二一行人截走的。

元裏又開始揉眉心,“郭林,你明天安排一下,我要去農莊見汪二。”

府內都是楚賀潮的人,汪二不宜主動來見他。

郭林應是。

第二日一早,元裏沒有立即去往農莊,而是去書房找了父親元頌,将昨晚寫好的創辦香皂坊的計劃書拿給他看。

元頌不明所以地接過,低頭看了起來。片刻後,他“蹭”地一下站起來,滿面掩飾不住的驚愕,“這、這是,裏兒,你真的有這種叫‘香皂’的東西?”

元裏點點頭,元頌頓時變得呼吸急促。他快步走到門邊,打開門查看左右,又疾步将窗戶關上。

做完這些,他回到桌旁壓低聲音,面色通紅,胡須顫抖,“這‘香皂’當真潔白潤滑如玉,自帶清香,使之可清除污穢,肌膚變得光滑細膩,令人煥然一新?”

元裏再次颔首。

元頌深呼吸數次,驚異之後便是大喜襲來。

這香皂無論是效用還是模樣都與現在使用的草木灰與皂莢戛然不同,元頌雖說出身寒酸,但見識卻絕然不少。他可以肯定,即便是那些世家貴族,也絕對沒有見過這樣的“香皂”!

在這份計劃書上,元裏不止寫了如何制作香味不同的香皂,還寫了如何建設香皂坊,再如何包裝販賣香皂。

等以後條件提上來了,普通的肥皂或許可以售賣給平民百姓,薄利多銷。但現在主銷的還是針對上流人士的香皂,香皂需要精心包裝,以高昂的價格賣給貴族世家,以滿足貴族世家高高在上的階級感和虛榮心。

元裏打算将第一個香皂坊秘密建在汝陽,用自家值得信賴的家仆為員工,試着生産第一批香皂。

等香皂出來後,元裏再拿着成品去找楚明豐談合作。等談成合作之後,再借着楚王府的背景,大肆推出香皂。

元裏不能将這件事放在洛陽做,他唯一放心的便是早已被自己摸透的汝陽,以及天然和他站在同一陣營的父親母親。

元頌拿着紙張的手指微微顫抖。

元裏提醒道:“爹,您千萬記得,香皂的配方一定要小心謹慎地保護好,絕對不能洩露出去。不是可以信任的人,不能讓其進入香皂坊。”

“我曉得,”元頌神色一正,眼中有厲色劃過,“裏兒,你放心,為父知道此事的重要。”

說着說着,他又忍不住摸着胡須感嘆,心生自豪,“怪不得你從小就要在農莊裏養那麽多豬,我本來以為你只是偏愛豬肉,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你那會就已經在為今日做準備了吧?”

元裏但笑不語。

自從知道系統給的第一個獎勵是香皂配方之後,元裏确實開始有意飼養家豬。但那時的他并不知道系統的獎勵是真是假,這麽做也只是因為性格謹慎使然。

“香皂只需要豬身上邊角料的豬油或者脂膏制作而成,并不會浪費肉,”元裏道,“調制香皂的時候,這些豬肉也不能浪費,就拿來給部曲護衛們加餐吧。”

元頌笑道:“你總是這般仁善。”

談完事情後,元頌實在待不下去了,他将香皂配方小心翼翼地收起,急匆匆地立刻出門着手辦理這件事情。

元裏也跟着離開了書房。郭林已經等在門外,低聲道:“大公子,農莊已經安排好了。”

元裏看了看天色,“用過膳再去吧。”

正常的百姓平民一日其實只用兩頓飯,一是早膳,一是晚膳,中午并不吃飯。但這樣的規矩對富裕的人家卻并不适用,只要有錢有糧,別說一日三頓,即便是一日五頓都沒有人在意。

用過午膳之後,元裏便準備前往農莊。然而郭林剛剛将他的馬匹牽到府外,就迎面撞上了從外回來的楚賀潮與楊忠發一行人。

元裏動作一頓,面上如沐春風地和他們笑着問好。

這一行人一早便在汝陽縣內探查,但一個上午過去,他們卻毫無收獲,不免精神恹恹。

楊忠發有氣無力地回應,“元公子,您這是出去呢?”

元裏笑着應是,“瞧諸位的樣子,是在汝陽縣逛累了?”

楊忠發嘆了口氣,“可不是,汝陽縣說起來小,實則可真是夠大。”

元裏和他客套幾句,握着缰繩翻身上馬。正要不動聲色地離開,楚賀潮突然開口,“元公子是準備去哪裏?”

他的語氣算得上和緩,稱呼也變成了客客氣氣的元公子,似乎是因為昨日元裏的表現對他減少了懷疑,也或許是因為那只叫花雞。

“……”元裏側頭看去,殷紅發帶綴在肩頭,他揚唇笑了笑,眉目清朗柔和,“好不容易回來了汝陽縣,趁此機會去農莊看一看。”

楚賀潮的目光在他身上游動着,突然調轉馬頭,駕馬來到元裏身側,“聽着有趣,不如帶我一個?”

元裏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他在心裏苦笑一聲,幹脆利落地答應下來,“自然可以。只是農莊簡陋髒污,還請将軍莫要介意。”

楊忠發疑惑道:“将軍?”

楚賀潮揮了揮手,讓他們繼續探查。

楊忠發抱拳應是,帶着其他人回到了縣令府內。

農莊在鄉下,距離縣令府騎馬需要半個時辰。越往鄉下走,道路越是坎坷崎岖,水窪淺坑随處可見,馬蹄一腳要是踏到了坑裏,連人帶馬都得摔個慘烈。

這條路元裏走過數回,他駕輕就熟。稀奇的是楚賀潮第一次來,卻也如履平地。

元裏有心想要試一試他的騎術,特意往難走的小路上竄。他帶頭飛馳如風,楚賀潮緊緊跟着。不知不覺間,跟着元裏的小厮護衛卻逐漸吃力,漸漸消失了蹤影。

“元公子,”男人越靠越近,呼吸帶着股熱氣,聲音陰恻恻,“差不多得了。”

元裏勒住馬緩緩停下,他臉龐熱得發紅,伸手給自己扇扇風,順便給男人比了一個大拇指,“将軍,厲害。”

楚賀潮看着他的大拇指,半眯了眼睛,汗珠子順着他的臉龐滑到下颚,透着幾分潮濕的性感。他雖然沒看過這個手勢,但大致理解了什麽意思,也懶得和元裏繼續計較。

長長一段小路,比正常的路起碼繞了一大圈。兩匹馬跑得出了一層熱汗,慢悠悠地小步走着,緩解粗重的呼吸。

馬尾巴搖來搖去,把追上來的蚊蟲不耐煩地打到一旁。

田埂裏幾個正給秧苗捉蟲子的人擡頭瞅着他們,瞅了兩眼又低頭繼續侍弄莊稼。

元裏很招蚊子咬,他拍了一掌心的血蚊子,納悶地看着楚賀潮,“将軍,怎麽蚊子都不來咬你?”

楚賀潮似笑非笑,斜睨元裏白得宛如冷玉的皮膚,“大概是因為楚某不如元公子嬌嫩。”

元裏:“……”

兩匹馬越走越近,或許是因為剛剛的并肩奔跑跑出了情誼,也或許是因為三月春季過于刺激,它們開始耳鬓厮磨,互相親昵地蹭着彼此。

楚賀潮的大腿好幾次碰到元裏的腿。滾燙和滾燙輕觸摩擦,元裏還沒覺到什麽,楚賀潮已經被這種古怪的觸感弄得渾身不得勁,他皺眉,狠狠拽過了缰繩。

馬匹被拽得疼了,嗚咽叫了幾聲,乖乖離得元裏遠了些。

一刻鐘後,兩個人才到了農莊。

這會兒,被他們甩在身後的其他人已經順着大路早就到了。元裏從馬上下來,看向了郭林。

郭林不着痕跡地點點頭。

元裏嘴角笑意一晃而過。

他特意帶着楚賀潮多跑了那麽一圈,就是為了讓郭林提前到農莊裏把事情處理好,順便告訴農戶們有洛陽的貴客遠道而來,讓這些人做到心中有底。

管事的上前道:“大公子,熱水和飯菜已經準備好,您要不要先換身衣服?”

元裏點點頭,立刻有人過來牽走了他和楚賀潮的馬,去給它們喂食馬糧加洗馬。

這并非是元裏太過愛幹淨,而是每次來農莊的必備操作。

古代的農村遠遠沒有想象之中的幹淨,這裏沒有污水處理系統,沒有公共廁所。糞便與污水随處可見,路上更少不了豬牛羊的穢物。走路來還好,一旦騎馬一定會濺上髒東西。

元裏管理的農莊已經很好,每日有人清理衛生,糞便會被做成肥料。他經常叮囑管事的每日監督農戶飯前便後要洗手,三天一日沐浴,這才能将農莊保持在幹幹淨淨、味道清新的程度上。

但這并不是說農家人不愛幹淨,他們只是沒有能力愛幹淨。

富人可以每日熱水沐浴,早晚柳枝蘸鹽漱口,偶爾洗個花瓣浴,用澡豆搓澡,但窮人不行。

沐浴出來後,元裏神清氣爽,他往旁邊一看,楚賀潮也走了出來,換上了另外一身不太合身的衣服。

看着有點緊,胸膛鼓鼓囊囊。

管事的賠笑道:“已經派人去縣裏取大人的衣服,還請大人勿要見怪。”

楚賀潮臉色黑着,扯扯緊繃的領口,嘴角下壓。

元裏忍住笑,“管事,帶我們去用飯吧。”

管事點頭哈腰,“是,是。”

農莊的晚膳和縣令府的味道沒什麽差別,甚至要更糙上一些。元裏總覺得楚賀潮在吃飯時看了他一眼,還沒等他琢磨出這一眼是什麽意思,楚賀潮已經大口吃起了飯。

元裏不久前才用過飯,并不是很餓。他看着楚賀潮一碗又一碗的模樣,嘴角抽搐。

能吃是福。

吃完飯,仆從将碗筷一一收拾了下去。楚賀潮看了元裏幾眼,冷不丁道:“元公子來農莊裏就是為了洗個澡吃個飯?”

元裏讓管事将賬本拿過來,“哪能?我還有賬本要看呢。”

楚賀潮扯扯唇,眼裏沒什麽笑意,“是嗎,我以為農莊的管事會每月将賬本送到主人家中,而不是主人親自來農莊自取。”

元裏在心中感嘆,楚賀潮真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狼。

昨日才吃了他的東西,因為楊忠發試探不出來他什麽便對元裏的态度緩和了許多。他本以為楚賀潮是不懷疑他了,誰知道一旦遇到一丁點的疑點,這人直接冷酷無情地恢複了原樣。

即使這個疑點根本就不足為提。

元裏覺得,他大概是知道為何楚王與楊氏對大兒子與二兒子的态度差別如此之大了。

就楚賀潮這臭脾氣,誰真心待他,只怕他立刻就會讓人從裏到外冷了心。

還好,元裏早就已經做好了楚賀潮翻臉的準備,他根本就沒期待楚賀潮能真的不懷疑他。

他們二人來回試探,就看誰能更高一籌了。

“自然不單單為了看賬本,”元裏慢悠悠地道,“父親平素喜歡下田,體會百姓勞作之樂。這農莊裏便有父親的一塊田地,如今正是插秧的時候,只是父親身體勞累,政務繁茂,為人子女的自然要為父母親解憂,我這番來農莊便是為了替父親種田。正好家父喜歡用這鄉下湖裏的鲫魚,我不日就要回到洛陽,也好為他釣幾條魚回去。”

忠孝在北周是永遠正确的政治主流,只要拿出這兩個字當借口,天王老子來也不能說他什麽。

男人英俊深邃的臉上看不出其他表情,“嫂嫂真是孝順。”

元裏虛僞地和他互相誇獎,“比不上弟弟。”

屋內氣氛有些凝滞,林田送了兩杯茶水進來,打破了這般冷凝。

元裏揚了揚賬本,“我還要看會兒賬本,弟弟若是無聊,不若派人帶你在農莊裏四處看看?”

楚賀潮撩起眼皮,唇角扯起,“不用了。我就在這裏看着你,嫂嫂。”

說完,他極其自在地将眼前的矮桌推開,雙手枕在腦後便躺在了地上。高大的身軀猶如起起伏伏的群山,楚賀潮閉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但元裏知道他不可能睡着。他招手讓林田下去,趁着太陽還未落山,就着夕陽餘晖翻看着賬本。

屋內一時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了紙張翻動的聲音,以及一輕一重的兩道呼吸聲。

大半個時辰過去,楚賀潮好像真的睡着了。

人有三急,元裏合上了賬本,站起身往外走去。

才走一步,一直閉着眼的男人猛地睜開了眼,雙目銳利地盯着他,“你去哪?”

元裏眉頭抽抽,“茅房。”

楚賀潮坐起身,“一起。”

元裏:“……”

去茅房的一路上,元裏時不時餘光往後瞥去,看着不遠不近跟着他的楚賀潮。

他确實想要找個機會去見汪二,只是楚賀潮采取了最麻煩但卻最有用的一個辦法,時時刻刻地跟着他,徹底阻止了他去見汪二的機會。

元裏眉頭皺了皺。

煩。

但讓他煩躁,楚賀潮已經算是成功了。

元裏埋頭走進茅房,楚賀潮沒有跟着進來。解決完了生理需求後,元裏平複了番心情才走了出去,卻看到楚賀潮正屈膝蹲在路旁,被小了一圈的衣衫緊緊包裹着的強壯脊背彎曲,不知道在做什麽。

元裏反應迅速地往後藏了藏,躲在牆角處探出頭。

這次他看清了楚賀潮在幹什麽。

楚賀潮在挖着泥水。

他面無表情,毫不在乎地将泥團和惡心的爬蟲掃開,從泥水裏撿起了一枚肮髒的銅錢,用指套仔細擦幹淨表面的髒東西後,将其收在了腰間。

元裏頭一次見到楚賀潮這麽認真。

像是那不是一枚銅錢,而是能救他手下士兵的靈丹妙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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