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元裏很好奇楚明豐到底給歐陽廷的信裏寫了什麽,才會讓歐陽廷如此行色匆匆地離開了洛陽。但就像是連鎖反應一般,在歐陽廷離開後的第三天,楚明豐的病情忽然加重,一下到了彌留之際的地步。

誰也沒想到楚明豐的病症會突然告急,楊氏每日以淚洗面,面容越發憔悴。楚王也日日食不下咽。偌大的一個楚王府無人敢在此刻冒頭管理,元裏就從國子學告了假,照顧整個楚王府。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元裏想多了,他總覺得楚明豐忽如其來的病重,隐隐像是被人為動了手腳似的。

元裏日日去見楚明豐,可楚明豐已經虛弱到每日大多時辰都在沉睡之中,清醒時刻變得寥寥無幾。

元裏去看望了楚明豐四次,只有一次遇到楚明豐醒着。

“夫人來了?”楚明豐聲音氣若游絲,卻還帶着笑意,“正好為夫有幾件事要交代你。”

元裏上前傾聽,楚明豐說話說得斷斷續續。短短幾句話而已,說完之後,他已沒了精力。

“我知曉了,”元裏忍不住在心中嘆口氣,“你盡管放心吧。”

說完,元裏就不再打擾他休息。

但走出卧房的時候,元裏卻好像聽到了楚明豐在輕輕哼着辭賦曲子。

聲音沙啞,卻難掩愉悅。

元裏轉頭看去,從撩起的床帳之間看到了楚明豐嘴角翹起的弧度。

楚明豐……在期待着死嗎?

元裏一瞬間升起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但等元裏再次看去時,哼曲聲已經沒了,楚明豐也靜靜地睡了過去,剛剛那一幕好像只是他的錯覺。

元裏遲疑了幾秒,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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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楚明豐還有救嗎?”

路上,元裏再一次問道。

在第一次見到楚明豐後,元裏就已經這樣問過系統。但系統卻沒有回答元裏。

這一次也毫不意外,系統冷漠地沒有給絲毫反應。

元裏垂着眼睛,忽然感覺有些難受。他知道,楚明豐沒救了。

或許連幾天都熬不了了。

深夜,萬籁俱寂。

楚明豐從病痛之中醒了過來,就見窗旁立了一道高大健碩的黑影。

他認出了是誰,無聲笑了幾下,艱難地從床上坐起,靠着床柱道:“辭野。”

窗旁身影側了側身,居高臨下地凝視了他許久,語氣漠然,“楚明豐,你快要死了。”

“對啊,”楚明豐咳嗽着道,“也就這一兩日的事了。”

楚賀潮走到了床旁,掀開衣袍,大馬金刀地坐在了床邊椅子上。

楚明豐揶揄道:“我還以為直到我死,你都不會來見我。”

楚賀潮扯唇,沒有多少笑意,“怎麽會,你可是我的兄長。”

楚家兄弟倆對外表現出來的關系并不好,是連天子都知道他們不合的地步。實際上,雖然這關系有幾分表演出來的誇大,但楚明豐與楚賀潮也确實沒有多少兄弟之情。

楚明豐從小便身體不好,楚王與楊氏将大部分的關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等到楚賀潮出生後,身體健康的二子更是讓父母親對楚明豐感到更加虧欠。

楚明豐是天之驕子,早熟得很,但他曾經年少時卻常常劍走偏鋒,恨自己的身體孱弱,也恨弟弟的身體硬朗,對楚賀潮做了不少錯事。

楚賀潮這個硬骨頭在面對家人時總會多容忍幾分,這一容忍,便忍到了少時離家去了北疆。

楚賀潮離家後,楚明豐反倒逐漸清醒了過來。他不再魔怔,長大之後更是對楚賀潮有諸多愧疚,彌補良多。

然而這時,他們兄弟倆已然生疏。

但同為一家人,即便內裏有諸多不和,他們還是天然站在一個陣營,是能夠彼此信任的人。

“等我死後,你帶着人馬即刻離開洛陽城,”楚明豐語氣忽然嚴肅道,“不得停留!”

楚賀潮沉默地聽着。

楚明豐将所有的打算和盤托出,緩了好一會,最後道:“辭野,還有一件事。”

楚賀潮撩起眼皮。

“是我求了娘将元裏取回府中給我沖喜,”楚明豐笑了笑,“可憐他還未立冠,我便要死了。雖與他成親不過幾日,但我卻把他當我夫人看待,他是楚家的媳婦,也是你的親嫂子。元裏有大才,以後便讓他代我為你掌控好後方一事。”

楚賀潮在嘴裏琢磨着“親嫂子”這三個字,眯了眯眼,沉默不語。

楚明豐悠悠嘆了口氣,“等我死後,你多聽他的話,也要多護着他。等我服喪期一過,他若是有喜歡的人,也可讓他自由娶嫁。替我看着他兒孫滿堂,我死後也能心安了。”

楚賀潮沒想到楚明豐能夠這麽大方,還能夠允許元裏一過服喪期便自由嫁娶。可見楚明豐也是喜歡極了他的這位嫂嫂。

楚賀潮滿不在乎地道:“好,我會為你看他兒孫滿堂。”

楚明豐微微颔首,“元裏還未立冠,他想要在洛陽國子學多待上幾年。等他從國子學出來後,再讓他幽州不遲。”

“幾年?”楚賀潮突然嗤笑一聲,忽然問道,“是你讓歐陽廷離開的?”

楚明豐不答。

楚賀潮像是嘲弄道:“因為他成了元裏的老師,所以你也為他指了一條明路。楚明豐,我從未想到你有朝一日會為另一個人思慮到如此地步。”

楚明豐笑而不語。說完元裏的事,他也沒了力氣,合上眼睛休息。楚賀潮在旁默默坐了良久,忽然低聲道:“你非死不可嗎?”

楚明豐竟然也未睡,他沒有睜開雙眼,只是輕輕地道:“我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楚賀潮突然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楚明豐嗓間一片腥味,他喉結滾滾,低聲道:“辭野,我對不住你。”

“……你勿要傷心。”

楚賀潮冷笑幾聲,步子沒停留一下,轉瞬就沒了聲響。

楚明豐胸口悶悶地笑了幾下,笑着笑着,低笑就變成了大笑,仿佛拿軀體僅剩的生命在最後時刻去放肆宣洩一般。

“世間哪來兩全法……”

元裏一夜難眠,第二日起了大早,出門散着心。

走到練武場時,他看到了楚賀潮。

楚賀潮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來到練武場的,身上的熱氣肉眼可見地散發出來。背部肌肉時而聳起時而凹陷,帶着股壓抑濃厚的煞氣。

元裏目光移動,楚賀潮黑發上有水霧凝結,好似一夜未睡。

聽到聲影,楚賀潮轉頭看了過來。他雙目泛着通宵未眠的血絲,更顯鋒利逼人。

看到是元裏之後,楚賀潮收回眼睛,猛地朝木柱揮刀,早已千瘡百孔的木柱霎時間腰斬而斷。

元裏看了一會,緩聲問道:“你還好嗎?”

“嫂嫂,”楚賀潮答非所問,“等有機會,你教教我如何下水。”

元裏幹脆利落地點頭,“好。”

從練武場出來後,衆人一起用了早飯。

飯桌上氣氛低沉,楚王與楊氏食不下咽。兩人眼眶皆紅着,發絲染白,像是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飯用到半途,忽然有仆人腳步踉跄地跑了過來,滿臉驚慌,“王爺、夫人,大公子他、他突然變得很有精神!不止下了床,還讓人送了飯燒了水,現在、現在正在沐浴更衣!”

這分明是一件好事,但這仆人卻滿臉絕望。因為誰都知道,病成那樣的人忽然有了精神,只有一個原因,那便是回光返照。

楊氏手裏的碗筷倏地掉落,她頓時耳暈目眩。

飯桌上一陣人仰馬翻。

等衆人匆匆趕到楚明豐的住處時,楚明豐已經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華服。兩個奴仆正在他的身後為他擦拭着滴水的長發,楚明豐端坐在桌旁,正擡手飲酒吃飯。

病氣好像短暫地遠離了他,讓這位小閣老重現了名士風流之色。他臉色紅潤,眼中有神,嘴角噙着微微笑意,楚王與楊氏一見到這樣的楚明豐,眼淚當場就落了下來。

“爹,娘,大好的日子,你們哭成這般做什麽?”楚明豐微微一笑,擡著食了口肉,請道,“這會正是用早飯的時候,爹娘請坐。夫人,辭野,你們一同坐下來,陪我用完這一頓早飯。”

四人依言坐下。

楚明豐一一擡手,為楚王和楊氏夾了筷他們喜愛的菜肴,感嘆着道:“自我入了內閣,倒從未為您二老夾菜了,現下回想起來,卻是諸多悔恨和遺憾。爹,娘,以後兒子不在了,你們可要記得兒子為你們夾的這道菜。”

楚王連連點頭,“記得,記得……”

楊氏已經哽咽到不能自己。

楚明豐轉而看向了楚賀潮同元裏,他笑着為二人斟了杯酒,“我不曉得你們愛吃些什麽,索性咱們三人便共飲一杯吧。”

他端起酒杯,吟吟笑着地對元裏道:“夫人,為夫便祝你錦繡前程,一帆風順。”

元裏認識楚明豐才不過半月,卻已經将他當成了朋友,他不發一言,直接将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楚明豐道了聲“好”。

随後,楚明豐便看向了楚賀潮。

楚賀潮拿起酒杯與他相碰,下颚緊繃出不善的弧度。

楚明豐輕笑,低聲道:“辭野,兄長便祝你長命百歲吧。”

楚賀潮猛得捏緊了杯子,呼吸好像變了變,與楚明豐一起擡杯飲盡酒水。

此時,楊氏已然哭到暈厥過去。

楚明豐喚人将父母親攙扶走,對楚王道:“兒子想要一人上路,這等畫面并不想讓您看見。”

楚王眼含熱淚,腳步踉跄地帶着妻子離開。

楚明豐同樣讓元裏和楚賀潮離開了房間。

清晨的日光緩緩照進屋內,塵埃在日光中如蝼蟻衆生一般起起伏伏。

楚明豐擡著獨酌,靜靜看着門外嫩芽破土而出。

當天晚上,楚明豐逝世了。

楚王府剛剛挂上的紅綢換成了白綢,半個月前還是一片喜意的楚王府,如今已拽布披麻。

門前白馬素車,無數人前來憑吊。楊氏和楚王強撐着為楚明豐下葬,葬禮當天,宮中派宦官前來慰問,卻遭到諸多士人責罵和排斥。

這些人差點在楚明豐的棺材前大打出手,最後還是楚賀潮出面,在北周戰神的威懾下,宦官才讪讪離去。

整個楚王府的擔子,一下落到了元裏的身上。

本來還能有楊公公幫幫他。但楊公公畢竟也是個太監,即便和監後府沒有牽扯,也不适合在這種時候出面。

葬禮依照楚明豐的遺願,并沒有厚葬,等按着送葬儀節一一将楚明豐入土為安時,元裏生生瘦了一大圈。

晚上,元裏勉強用些飯菜,靠着座椅休息了片刻。

趙營卻在這時匆匆求見,“大公子,我探查到了一些不對的消息。”

元裏睜開眼,抹了把臉,“說吧。”

原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民間開始流傳起了漢中災情一事。

在傳言之中,漢中貪官送了一批銀錢給提督太監張四伴,張四伴收了賄賂,将漢中災情隐瞞不報,并慫恿天子将漢中災民拒之洛陽城外。

這個傳言一起,百姓立刻群情激奮,恨不得一口一個唾沫将宦官給淹死。

元裏猛得坐起身,雙目銳利地盯着趙營,“這個傳言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流傳的?”

趙營隐隐有些不安地道:“從小閣老死去便開始隐隐有些苗頭,但因您太過忙碌,這些傳聞前些日子又沒有大肆傳出,我就沒将這個消息報給您。”

元裏緊緊抿直了唇。

不對勁。

關于這批貨的來源,元裏都是在系統的幫助下才知道的。就連汪二他們都不知道這批貨是送給張四伴的賄賂,漢中郡守和張四伴也不可能蠢到自爆,那這消息究竟是誰放出來的?

而且這批貨已經被他們截走,根本沒到張四伴手裏,為什麽傳聞中卻絲毫沒有提及這一點?

“還有一事有些古怪,”趙營低聲道,“布鋪的管事說,這些日子白布賣得尤為多。多到有些不正常的地步。”

元裏皺眉,問道:“這些白布都是被什麽人賣去的?留作何用?”

趙營道:“都是平常百姓買走的,并不知道留作什麽用處,不過經過查探,買走白布的百姓并不是将其留作喪事之用。”

元裏的眼皮子跳了好幾下,他敏銳地察覺到這裏還隐藏着什麽東西,當即下命令道:“你們明日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查到這些白布的用處,戌時之前回來告訴我。”

趙營抱拳,“是。”

第二天,趙營果然帶來了新的消息。

這些消息多是從一些市井無賴或是游俠兒嘴中獲取到的,這些人走南闖北,與他們交好,往往能獲得許多情報。

店鋪發現,這些人最近總會聚在一起,活躍興奮得仿佛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一樣,試探詢問後,他們只說最近即将會發生什麽好事,但究竟是什麽好事,他們卻閉嘴不言。

而這些白布被百姓買回家後,用處也極其奇怪。這些人會将白布裁成一小塊系在門上,含義不明。趙營在洛陽城中一數,發現有不少人家都在門外系上了白布。

并且越是貧困的地方,系白布的人家就越多。

元裏想了許久也想不懂這代表着什麽意思。他一看到白布,只能聯想到喪事,一聯想到喪事,就只能想到最近的楚明豐之死。

他皺着眉頭,市井無賴和游俠兒說的好事快要發生,能是什麽好事?

元裏隐隐有些不安。

他揉着額角,不斷思索着。白布、百姓、好事……這都是楚明豐死了之後的動靜。

歐陽廷說過,楚明豐一病,所有士人都被吓的停了手。

官宦也跟着停了手。

洛陽迎來了久違的平靜,但這平靜,真的是真正的平靜嗎?

那些士人真的是被吓到停了手嗎?

元裏動作一停,他倏地睜開了眼。

還是說他們已經覺得威脅已經到了眼皮底下,上一個被害的能是楚明豐,下一個被害的誰知道會是誰。宦官分走了他們的權力,皇帝試圖打壓他們。他們積攢着怒火,準備給皇帝和宦官一個教訓。

一旦楚明豐真的死亡,那便是給所有士人敲響的警鐘。

他們會甘願受威脅下去嗎?

元裏覺得不會。

他倒覺得,士人會群起而反抗。

天子不是想要打壓士人嗎?那就換個皇帝坐上皇位。

天底下只有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如果天子不想被掀翻政權,那就将宦官打壓下去,重新重用士人。

就像是歷史上的黃巾之亂一般。

黃巾起義的民衆頭綁黃巾為記號,在門上寫“甲子”二字為記認,作為衆人起義的信號。而這一幕,和此時的白布系門多麽相像。

有專家猜測過,黃巾之亂雖是農民起義,但背後黑手實則為士人階級。士人作為推手,暗中推動起農民起義,用百姓為棋子,試圖給皇帝威脅。皇帝受到威脅後,無可奈何的解除了黨锢之争,重用士人對付黃巾賊,士人一躍解除了困境,還獲得了與之前相比更大的權力。

而現在,會不會和那一幕歷史重疊?

這些士人,如今是不是正在暗中推動一場起義?而這些門上系上白布的百姓,是否是起義的一份子?

元裏胸腔內的心髒跳得越來越快。

砰、砰砰、砰砰砰。

他說不清是在緊張還是在害怕。

或者說是興奮?

亦或期待?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樣,那就代表着。

——亂世提前了。

而楚明豐就是讓士人下定決心提前起義的導火線。他用自己的死,逼亂了政局,要麽逼死一個皇帝,要麽逼死一群害了他的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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