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楚賀潮呼吸重了重,好像沒有聽清,“你說什麽?”

微風吹着,帶着撲面而來的炙熱,窒息得令人眩暈。

楊公公哽咽着将事情說了出來。

楚王與楊氏本打算在建原帝死前便逃出洛陽,但洛陽卻在建原帝病重之時便封閉了城門。李立野心勃勃,他早就派人盯緊了楚王夫婦,不讓楚王夫婦有機會離城。因為楚賀潮就在北疆,麾下有十三萬的大軍,李立唯恐楚賀潮會對付他,便打算用楚王夫婦來挾持楚賀潮,讓楚賀潮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只是這樣,楚王夫婦不會死。

李立也絕不敢讓楚王夫婦死。楚王夫婦還在,即便楚賀潮本性不孝,他也必須擺出孝順的樣子聽從李立的話,但若是楚王夫婦死了,楚賀潮以此為借口來攻打他可就順理成章了。

李立對楚王夫婦還算客氣,但李立沒有想到,宦官也對楚王夫婦出手了。

楚明豐死的時候,曾有宦官前去吊喪,卻被楚賀潮帶兵驅趕出門。宦官心存恨意,便在建原帝給北疆的軍糧中動了手腳,給了楚賀潮被水泡過的糧食。

建原帝病重之後,沒人能給他們撐腰了。宦官慌慌張張,擔憂楚賀潮會報複他們,便去威脅了楚王夫婦,讓楚王夫婦給楚賀潮去信,令楚賀潮寫出一封對宦官的投誠書,還讓楚賀潮在書信中承諾不會對宦官動手,會對宦官唯命是從。

他們太過貪心了,只覺得如果有楚賀潮及北疆十三萬大軍的支持,必定可以鬥得過外戚李立,扶持傀儡皇帝上位。

可楚王夫婦卻受不住這般的侮辱。

他們的長子便是被宦官所害,已經死了。又怎麽能讓二子背負宦官走狗的惡名被天下人叱罵,讓自己成為挾持二子的弱點呢?

楚王性情剛正堅毅,楊氏也是外柔內剛。他們坦然選擇了忠義之路,最後只是千辛萬苦地将府中的幾個女兒讓忠仆帶着逃到汝陽,令元裏的父母好好将女兒們送到幽州後,便在長子的房間飲了一杯毒酒,前去黃泉陪着長子了。

喝下毒酒的時候,楊氏是解脫的,因為她太過思念長子,自己也活得夠久了。但當意識逐漸模糊的時候,她看着長子房內的東西,卻忽然想起了楚賀潮。

她突然升起了一種強烈的遺憾。

因為她發現自己已經記不得楚賀潮房間之中是何模樣了,記憶之中關于二子的部分又是那麽稀少,只有二子幼時和成年的模樣。她臨死之前,才知道自己做錯了多少。

她唯一對不住的只有二子辭野。而她能為二子做的,便是死去了。

楊公公恸哭道:“夫人死前,讓我給您帶一句話,她……她說‘娘對不起你,辭野,以後要好好活下去,娘先走一步,去陪你兄長了’。”

楊公公雖是宦官,但和楊氏族中也有些關系,他早年便從宮中出來了,和監後府那些太監并沒有任何牽扯。說起這些宦官做的事,他也是悲痛難耐。

楚賀潮從問了那一句話開始,就再也沒有說過話了。

哭喊聲雜亂,從楚王府逃出來的那三位妾室生的楚家小姐也在旁嗚咽着擦着眼淚。

元頌面容疲憊,他慚愧地向前走到楚賀潮的面前,低聲道:“王爺與夫人死後,李立不敢将這則消息傳出,怕讓你……他派人将王爺與夫人下了葬,我竭盡全力,才運出楚王與夫人的屍體。只是長路漫漫,又天氣炎熱,無法将屍體帶來幽州,我便做主将他們安置在了你兄長墳墓旁……我只帶走了府中三個姑娘來到幽州。将軍……元某愧疚。”

楚賀潮還是沒有說話。

他好安靜,安靜得讓人覺得可怕。

許多人擔心的目光放在楚賀潮的身上,楊公公已經悲怯得昏厥過去,場面更是混亂。

人來來往往,各種哭聲喊聲混在一塊,桌上剛摘的蓮蓬還帶着露水,不知被誰的衣袖帶着摔落在了地上。

一年前,洛陽楚王府挂上了白布,楚明豐走了。一年後,幽州楚家莊子裏也挂上了白布,楚賀潮的爹娘也跟着走了。

莊園裏的蟬鳴蛙叫都少了很多,它們好像也懂得莊內死氣沉沉的氛圍,便連聲兒也不出。

堂內擺了兩副空棺材,裏面只有楚王與楊氏的衣服,還是他們年輕時候在幽州穿過的衣服。

連這都是楚賀潮費盡全力才能找來的。

過來哭喪的人很多,氣憤的人更多。誰心裏都不舒服,眼睛通紅,心裏憋屈。

楚賀潮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誰也不見。

元裏做了碗面,端過來找他。開門進去,就看到楚賀潮坐在椅子上,跟石雕似地一動不動。

屋子裏風也不透,逼仄沉悶,昏昏暗暗。

元裏喉結動了動,把門關上,端着面走到楚賀潮旁邊坐下。摸了摸壺水,早上送來是滿的,現在還是滿的,已經涼了。

他抿了抿唇,拿着筷子夾了面送到楚賀潮面前,聲音低柔,“吃點飯吧。”

楚賀潮不出聲,就這麽坐着。

他臉上胡子拉茬,還是一動不動的姿勢。元裏不知道他哭沒哭過,在昏暗下卻看到了他通紅的眼睛與眼底的青黑,幾乎讓人喘不過氣的壓抑從他身上傳了出來,沉甸甸的。

元裏眼中酸澀,他再次低低地道:“辭野,你多少吃一些吧。”

楚賀潮終于開了口,“拿走。”

嗓子像是壞了一樣,被沙啞浸透。

元裏還是舉着筷子,又換了稱呼道:“哥,你……”

“我說了拿走!”楚賀潮暴怒道。

元裏手裏的筷子掉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楚賀潮。

楚賀潮看着元裏被吓到的模樣,終于回過神,悲痛、懊惱、後悔一一從他臉上閃過,他彎腰把地上的筷子撿起來,站起身走到元裏面前把元裏抱住。

“對不起,”楚賀潮嗓子嘶啞,“對不起,樂君,我不是有意兇你的。”

元裏搖搖頭,道:“我知道你難受。”

楚賀潮抱着他的手臂用力,眼睛發紅,幾乎有些哽咽,“他們怎麽就死了。”

怎麽突然就死了呢。

元裏心裏悶悶的難受,像沉在水裏喘不過氣。

他上輩子沒父母,這輩子爹娘還活得好好的,他不知道父母死了是什麽感覺,但想想就知道會很痛苦。這種痛苦壓在楚賀潮一個人的身上,楚賀潮該有多難過。

人怎麽這麽容易就死了呢。

亂世之中,就那麽簡簡單單就沒了。

哪怕是楚王那樣的人物,也死得跟顆草一樣輕易。

楚賀潮從知道爹娘死了後一句話沒說,一下也沒哭。他這會抱緊着元裏,痛苦吞食着五髒六腑,一點點淹沒着他。他埋在元裏的脖頸中,滾燙的眼淚順着元裏的脖子滑落。

元裏不知不覺也跟着哭了,他回抱着楚賀潮,“我陪着你。”

楚賀潮緊緊攥着元裏背部的衣服,手指顫抖。他抱着元裏,像是在抱着最後一塊浮木一樣。

楚明豐的死在他心裏劃了道口子,如今這道口子被劃得更深了。

楚賀潮在意家人,可家人都一個個離開了。

他現在只有元裏了。

就剩一個元裏了。

在屋子裏,楚賀潮悲痛的眼淚掉在了元裏的身上。哭完後,當天晚上,他就出現在了大堂中。

他面無表情地跪在兩個棺材前。

即使裏面沒有父母的屍體,他也要守夜七天。

晚上,人都散了,大堂裏就剩了楚賀潮一個人。

元裏從父母那裏回來,滿面疲憊。看到楚賀潮之後,他走過去跪在楚賀潮的身邊。

楚賀潮沒動,也沒出聲。等過了一會兒,他才啞聲開口道:“樂君。”

元裏看向他:“嗯?”

楚賀潮垂下眼,看着雙手,道:“我是不是命太硬了,克親?”

元裏一愣,随後便有怒火猛地從心裏竄起,“這話是誰說的!”

楚賀潮沉默了一會,“否則我怎麽會多番死裏逃生,他們卻一個個死了?”

死了一個,又死了一個。

元裏驟然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抓起,顧不得外頭沒有人,氣得臉色發白,低聲呵斥,“你別跟我說這種話!”

他胸膛快速起伏幾下,“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命硬克親的說法,楚辭野,你別瞎想!你還有幾個妹妹逃出來了,她們難道就不是你的親人嗎?!”

楚賀潮沒有說話,良久,手指才動了動,握住了元裏的手。

沒有見過幾面的庶妹,對楚賀潮來講毫不重要。

他用的力氣很大,攥得元裏的手指咯咯作響,元裏卻沒有叫疼。楚賀潮率先發現不對,他松開了手,狠狠抹了抹自己的臉,打起精神擡手摩挲着元裏的臉蛋,“是不是很疼?怎麽不提醒我。”

元裏搖搖頭,又點點頭,他聲音低低的,“你別多想。”

楚賀潮苦笑,“我怕我也克死你。”

元裏沒忍住,眼淚直接流了出來。

男人沉默着彎腰,手指一點點擦着元裏的眼淚,又把元裏抱在了懷裏,下巴抵在元裏的頭上。

他的胡茬紮在元裏的額頭上,目光看着眼前漆黑的棺材。

蠟燭啪地一聲燒着了小飛蟲,紙錢燒着,冒出濃煙,濃煙遮擋了楚賀潮的面部,卻遮不住他的悲傷。

遇到哀事,人是要哭的。只有哭了才能讓心裏舒服一些,但除了在元裏肩上哭過的那一次,将空棺材埋下地的整個過程中,楚賀潮都沒哭一下。

楚家的那三個小姐已經哭得眼睛腫成了核桃,她們既是在哭爹和主母,也是在哭一同在洛陽死去的自己的生母,還有迷茫的未來。

給她們遮風擋雨的人已經去了,但她們熟悉楚明豐,卻并不熟悉楚賀潮,楚賀潮的兇名和陌生的幽州帶不給她們分毫的親切感和安心,她們惶惶不可終日,不安、茫然全在哭聲中傾瀉。

元裏看着她們哭泣的模樣,偶爾也想,如果楚賀潮也這麽哭上一回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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