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70年,一月。

東北臘月天,冷的滴水成冰。東北的農村,更是家家戶戶必備大炕和火牆,用來取暖。晚上把炕和火牆燒熱,任外邊北風呼嘯,躺在被窩裏的人也能睡個好覺。

只是,凡事總有例外。

周白是早産兒,身體天生比較虛。她媽晚上把柴火燒的再多,她躺在被窩裏也覺得凍腦瓜門。一到冬天,就怎麽也睡不好。所以,為了睡個好覺,周白冬天很喜歡拉高被子蒙頭睡。

周媽媽說了多少次,蒙頭睡覺,被窩裏太悶,讓她出來透透氣,別悶出毛病來,她也不聽。

誰冷誰知道。不管別人如何,反正周白是寧願被悶的喘不過氣來,她也不要凍耳朵,凍鼻子,凍的睡不着覺。

夜越來越深。繁星點點的小村莊,越發的寧靜。只偶爾能聽見一聲狗叫和誰出來上廁所的開門聲。

周白蒙着頭,是一點兒沒聽見。

忽然,熟睡中的周白,不知為什麽發出幾聲呓語。然後呼吸越來越急促,聽着好像是做噩夢了。

周家是大溪村的村支書。日子過得很不錯,住的是三間半的平房。平時周白爸媽,周白二哥二嫂還有周白各睡各的,周白自己占了一個房間。她這邊有什麽動靜,熟睡的周麻子和趙素芬她們是一點兒也聽不到。

畢竟,這年月可沒有農閑的說法。冬天土地凍住,不能種地,農民伯伯們也不能歇着。搓麻繩,修水渠,挑豆子,扒花生,選種子,他們總有許多活要幹。

白天幹活累的慌,晚上小熱炕頭一睡,人就睡的比較死。不是驚天動地的動靜,只是做噩夢的呓語,沒人能聽得見。

可今天和平時不一樣。今天是元旦。阖家團圓的好日子,大溪村放了一天假。周家住縣城的老大周德生一家,再外當學徒工的老三周德文,老四周解放,也都趁放假回來過節。

周家人多,房間少。這天晚上周白就沒有自己一個人睡。

周家兄弟四個睡老二周德西那屋,周家的小輩和周麻子一起睡老兩口那屋。周白這屋,則睡着她大嫂梁秀,她二嫂王招娣還有周白。

王招娣幹了一天的活,躺下閉眼就睡,累的輕輕打起了小呼嚕,睡的死沉。梁秀自诩城裏人,睡不慣婆婆家的破被子,讨厭弟妹的呼嚕聲,心中煩悶,翻來覆去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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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梁秀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最讨厭過節回婆家的時候。這地方是破破爛爛的農村不說,她作為城裏人長嫂,晚上睡覺還不能獨占一屋。簡直氣死。

什麽破地方嘛,睡個覺,都擠的難受。周德生就知道窮折騰,一點兒不知道心疼老婆孩子。元旦和新年明明不差幾天,為什麽元旦,不能是她們一家人好好的在縣城過?

年年回鄉下,有屁意思啊?

梁秀心中罵罵咧咧,決定不管周德生說什麽,她明早吃飽就走。一刻也不要在這破地方多呆。

罵了不知道多久,梁秀迷糊着有了些睡意,全被周白鬧出的動靜攪和了,氣的她在心裏,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咒罵。

這回,梁秀主要是罵周白,恨不得一腳把周白踹飛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周白不知道她招人煩了。她這邊噩夢越做越可怕,動靜做來越大。忽然間,她仿佛是被掐住了脖子,窒息的喘不過氣一樣,開始無助的掙紮。

赫,赫——

周白貌似在說夢話,卻不成句。沒人能聽的懂她在說什麽。

赫,赫——

啪。

周白掙紮間,一條手臂從被窩裏跑了出來,打了一肚子怨氣的梁秀一巴掌,氣的她瞬間爆發。

梁秀本就睡的不好,又和周白關系一般般,心裏很看不上周白。驟然被周白打,即使知道周白是無意的,她也火冒三丈,狠狠地推了周白一下。

力氣很大。

讓周白咣的一聲,撞到了旁邊的火牆上。聽着就疼。

梁秀借故出了一口惡氣,不想大半夜和周白吵架,惹婆婆不高興,她立刻在周白清醒發飙之前,翻了個身,背對着周白開始裝睡。

知道周白是不吃虧的性子,梁秀暗中蓄力,防備周白偷襲報複。

周白被梁秀推醒,猶如驚弓之鳥,揪着心口,大口喘着氣,根本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一點兒沒感覺到疼。

裹好被子,夢游似的挪回原來的位置躺好。周白思緒很亂,根本沒功夫和梁秀計較。

梁秀戒備了一個寂寞。

周白用力的喘了一會兒,冷空氣大口大口的吸進肺裏,激的胸腔隐隐作痛。她那不知道神游到哪裏的三魂七魄,才終于回到了身體。

清醒過來,回想剛剛那個真實的不像話的噩夢,周白心中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靜。

白天梁秀才說了要給周白介紹對象的事,晚上周白就夢到了她之後相親到嫁人,再到累死的一生。

簡直匪夷所思。簡直吓人。

冥冥之中,周白有種預感,也許,大概,很可能,她做的夢不是夢,而是她預見了她以後真實的人生。

很荒謬,但周白就是覺得,夢裏的一切都是真的。

“大嫂,你要給我介紹的對象叫什麽?”

周白冷不丁出聲,沙啞的嗓音,飄忽不定的語氣,吓了裝睡的梁秀一大跳。

‘死丫頭,大晚上吓唬人的死丫頭!’

梁秀在心裏又罵了周白好幾句,才定了定神,假裝剛被吵醒,迷糊的小聲問道:“什麽,小五你說啥?這都幾點了,你還不睡覺?趕緊睡覺,有事明天再說吧。”

周白知道梁秀在裝,所以她沒有反駁梁秀的話,而是等她表演完,聽她繼續說。

反正如果夢是真的,不安好心的梁秀,是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忽悠周白的好機會的。

果然,梁秀沒有她說的那麽沉的住氣。

沒有聽到周白的回應,梁秀在黑暗中,狠狠的翻了兩個白眼,心裏又嘀嘀咕咕罵了幾句,才轉過身,假裝剛尋思過來周白的問題,用溫柔又帶點調侃的語氣和周白談心。

“小五你還嘴硬說你不想結婚?不想結婚,你偷偷摸摸問許春林幹嘛?”

“不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這個歲數想嫁人,也不丢人。”

“我跟你說,這許春林是真不錯,他今年才二十八,是個軍官,還是個城裏人,家裏沒啥負擔。他配你這個鄉下丫頭,是一百個配得上的。”

“他長的也好看,要不是我和他媽關系好,他前頭又死過一個老婆,跟他相親這樣的好事,怎麽都輪不到你。”

“小五啊,過了年你就二十一,是老姑娘了。嫂子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是真替你着急啊。”

“要不是怕你一直在家,別人看你笑話,傳你閑話,我是絕對不會出這個頭,給你保媒的。小五,嫂子是真為你好,沒有私心的。”

“那許家,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人家。許春林好看,能賺錢,還前途無量。許家父母,通情達理,很好相處。許父是紡織廠後勤主任,婚後能給你安排工作。讓你從貧民變工人。許母是家庭主婦,專職在家帶孩子。有她在,不止許春林前頭的孩子不用你管,以後你和許春林有了孩子,也不用你自己帶。”

“許家那兩個小孩,也聽話、懂事的很。他們是一點兒都不反對許春林再婚的。”

“小五,這嫁去許家當後媽,可真和別處不一樣。這許家可是個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家。嫂子是真心為你着想,才厚着臉皮和許家提的,你好好考慮考慮。別急着拒絕。這可是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的好事,你別不信。”

“錯過了許家,以後有你後悔的時候。”

……

梁秀叭叭叭,又說了很多許家的好,周白左耳進右耳出,一個字也不想聽了。

許春林,只這一個名字就夠了。

剛剛在夢中,梁秀給周白介紹的相親對象,就叫許春林。那條件,和梁秀現在說的,分毫不差。

夢中,周白和現在一樣,一心想嫁城裏人,本人卻除了一張好看的臉之外,一個心眼都不長。

她看不出梁秀不滿意,她一個小姑子在娘家作威作福,一心想把她掃地出門,還不樂意她嫁的太好。她也不知道,梁秀背地說她是啥也不會幹的懶丫頭,敗壞她名聲。

她更不知道,就因為她長的好看,她初一的時候,随大流停課鬧革命的行為,被嫉妒她的人安了一個不安分的名頭,四處傳播。

使得條件好的人家,真以為她是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還很會鬧騰的小祖宗,都不樂意娶她。

夢中,她開始心氣兒高,覺得一般人配不上她,不樂意給人當後媽。長時間找不到合适的,又被梁秀忽悠着去見了一回許春林之後,她就改了主意,歡歡喜喜,滿懷期待的嫁給了過去。

那時候,她被梁秀描繪的美好未來迷了眼,只覺得許春林哪哪都好。她肯定能夫妻和美,成為讓人豔羨的軍官太太。

婚後,她真心對待繼子,孝順公婆,憧憬着好日子。他們卻沒人看的上她。她稍有怠慢,他們就暗示大家,她是別有所圖的狐貍精後媽,讓她名聲奇差,和許春林的關系也親近不起來。

婚前說的安排工作,更是一個屁,就她當真了。

她在許家當牛做馬,當了一輩子的老媽子,才在累死之前,得了她們一句,“周姨也不容易”的評價,簡直是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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