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暴露

◎這一天終究來了。◎

不遠處的藥鋪門口, 一個夥計模樣的人,正在推搡一個女子。

“我們這兒是醫館,不是什麽善堂, 沒錢趕緊滾!”

“小哥,你就通融一下吧, 我閨女等着藥救命呢!你先給我抓藥, 欠的藥錢, 我明天一定補上,成不成?”那女子死死抓住夥計的袖子, 濃妝豔抹的一張臉上全是讨好的笑, “只要小哥你肯給我藥,你要奴家做什麽都成的。”

說着,她伸手去勾了勾夥計的腰帶,暗示的意味十分明顯。

那夥計瞬間怒了,他一把将那女子推搡到地上,指着她破口大罵:“呸!你個死暗娼, 別拿你的髒手碰老子, 離老子遠點!”

那女子摔倒在地,可仍不放棄, 匍匐着伸手去抓那夥計的褲腳:“我女兒等着這藥救命,求求你, 通融通融吧。”

這女子手勁兒極大,那夥計掙脫一回沒掙脫,頓時便怒了,當即擡腳朝那女子身上踹去。

踹第一下那女子沒松手, 他正要踹第二下時, 一道嬌俏的女聲突然傳來:“住手!”

那夥計回頭, 就見一個戴着幕籬的姑娘,拎着裙子跑過來。

葉蓁擋在那女子面前,撩起幕籬紗幔,怒聲質問:“醫館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你作威逞能的地方,你一個大男人,竟然對一個弱女子動手?你怎麽好意思?”

夥計見葉蓁衣着富貴,身後又跟着位光風霁月的公子,知這兩人非富即貴,他氣勢瞬間便弱了下去,只道:“是她先動手動腳的。”

先前鬧那麽大的動靜,藥鋪掌櫃都沒出面,如今葉蓁他們剛來,那藥鋪掌櫃立馬就出來打圓場了。

葉蓁沒搭理,徑自去扶在地上的那女子:“你還好吧?”

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上次在槐花巷,朝謝沉霜撲過來,最後卻為他們指路的那個女子。

桂娘認出了葉蓁,如今她已是走投無路了,哪怕與葉蓁并無交集,可見葉蓁主動站出來幫她時,桂娘瞬間便将葉蓁視作救命稻草,她緊緊攥住葉蓁的手腕,不住哭着央求:“姑娘,我求求您,您行行好,借我一吊錢,讓我給我閨女買藥吧,她昨晚發熱了一宿,再沒有藥她就撐不過去了,姑娘,求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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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桂娘就要給葉蓁磕頭,卻被葉蓁攔住了。

葉蓁将荷包拿出來,将裏面的銀錢全給了她。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桂娘連連沖葉蓁道過謝。

葉蓁搖搖頭:“快去給你女兒抓藥吧。”

桂娘便捧着銀錢,跌跌撞撞往街對面的藥鋪跑。葉蓁轉過身,正要同謝沉霜說話時,身後突然傳來咚的一聲響。

葉蓁下意識扭頭,就見桂娘摔在地上,已是不省人事了。

“桂娘!”葉蓁立刻跑過去,一面叫桂娘,一面娴熟替她把脈。這家藥鋪掌櫃是個心善的,聽到動靜也立刻出來幫忙。

他們将桂娘擡回藥鋪,葉蓁診過脈之後,剛為桂娘開完藥方,桂娘便醒了。

“你怎麽樣?還有哪裏不舒服麽?”葉蓁擱下筆,立刻過去扶她。

“我沒事,多謝姑娘。”說着,桂娘便要下地,葉蓁忙攔住她,勸道,“你現在還在發熱,該躺下好好休息的。”

“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沒事的,而且我閨女還病着,我得回去照顧她。”

桂娘堅持要走,葉蓁也沒辦法,只得道:“那你把你女兒的藥方給我,我拿去讓掌櫃幫你開藥。”

桂娘将藥方交給了葉蓁。藥鋪夥計抓藥有些慢,等的間隙,葉蓁無意瞄了一眼桂娘女兒的藥方,頓時垂眸将藥方仔細看了一遍,然後皺了皺眉。

一旁的謝沉霜瞧見了,便溫聲問:“這藥方可是有什麽問題?”

“藥方沒什麽問題,只是這其中有幾味藥有點奇怪。”清苦人家和富貴之家看病不一樣,富貴之家可以緊着好藥材上,但清苦之家沒有那麽多的銀錢,所以在用藥上大多都是傾向便宜有相同藥效的藥,但這張藥方上有幾味藥完全有更便宜的替補藥。

“姑娘,您要的藥包好了。”藥鋪夥計将一摞藥包遞給葉蓁。

這些是葉蓁開給桂娘的藥。

葉蓁回過神來,将手中的方子遞過去:“麻煩照這個方子開三副。”

等他們從藥鋪出來時,天色已經慢慢暗了,出于醫者的謹慎好奇,葉蓁打算過去看看桂娘的女兒。而且她回宮時,是要經過槐花巷外的主街,只要她不在那邊耽擱,回宮完全是來得及的。

葉蓁看向謝沉霜:“太傅,你……”

“我與公主同去。”謝沉霜接了葉蓁的話。

葉蓁十分不解:“可去槐花巷與你回府的方向是南轅北轍。”

謝沉霜溫雅一笑:“我正好去槐花巷辦件公事。”

聽謝沉霜這麽說,葉蓁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她只是有些好奇,烏黑的眼珠時不時落在謝沉霜身上。

謝沉霜察覺到了之後,便笑着同她解釋:“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上次去槐花巷時,我見那裏房子年老失修,河道淤塞無人管,便同工部和街道司說了此事。也不知道此事如今是否解決了,今日正好過去看看。”

葉蓁這才想起來,上次謝沉霜去槐花巷時皺了好幾次眉,葉蓁沒想到竟然是因為這個。

他們到槐花巷時,天已經擦黑了。槐花巷依舊是老樣子,房子破敗河道淤塞的事,目前依舊沒有解決。

葉蓁轉頭去看謝沉霜,就見謝沉霜神色雖然溫潤,但眼底卻滑過了一抹冷色。

“咳咳咳咳……”一個老妪拎着籃子,步履踉跄虛浮經過葉蓁身邊,整個人咳的撕心裂肺,似是能把肺都咳出來。

葉蓁聽得難受,見那老妪體力不支滑坐到地上時,立刻過去幫忙攙了一把,旋即又好心為她診了個脈。

這一診葉蓁便診出了問題——這個老妪的症狀同桂娘的症狀很像。

這麽巧合的嗎?!

葉蓁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在進桂娘家之前,葉蓁突然攔住謝沉霜,同他低聲道:“太傅,可不可以麻煩你去葉家,請葉院判過來一趟?”

葉蓁雖讀了許多醫書,醫術也很好,但這種事,以她的閱歷,她并不敢一口咬定說是還是不是,所以便想請葉院判過來看看。

葉蓁說的隐晦,但四目相對時,謝沉霜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謝沉霜答應轉身離開了。

葉蓁進屋去為桂娘的女兒診治,結果發現桂娘女兒的症狀與桂娘也很像,葉蓁一顆心沉到谷底時,天上又驀的響起驚雷聲。

葉蓁吓了一跳,下意識朝外面看去,就見門外有一抹人影。

葉蓁怔了怔,快步出去,頓時愣住了:“你,你不是走了麽?”

原本離開的謝沉霜,不知何時又站在了門外。眼下情況未明,他不能将葉蓁一人留在這裏,但這裏的事,确實需要通知葉院判,剛才謝沉霜出去吩咐人去辦此事了。

驚雷一聲接一聲在頭頂炸開,聽的人心驚肉跳。

屋內一燈入豆,桂娘抱着女兒坐在床上,哼着不知名的童謠。葉蓁立在門口,看了看屋內的桂娘母女,又将目光落在了如墨傾倒的夜色裏,葉蓁縮在袖子裏的手無措蜷了蜷,但謝沉霜此刻就站在她身側,葉蓁心下焦急但卻并不懼怕。

一道紫鞭猛地在天際抽開,悶雷聲緊接着響起,然後外面便響起了淩亂的腳步聲。

葉蓁猛地擡頭,就見謝沉霜領着葉院判等人,從外面進來。

葉蓁忙帶上幕籬,謝沉霜同那些人道:“病人在屋內。”

葉善領着衆人去屋內看診,但在經過葉蓁時,卻側眸看了她一眼,但什麽都沒說,只領着衆人進屋去了。

衆人先去看了桂娘,然後去看了桂娘的女兒,不一會兒,有穿着盔甲的小兵,将一個冊子捧來交給謝沉霜。

謝沉霜掃了一眼之後,便遞給葉蓁他們了:“諸位先看看這個。”

謝沉霜不但帶了葉院判等太醫來,還通知了京兆尹,在葉院判等人診脈期間,謝沉霜已讓人挨家挨戶去查問,其他人是否有相同的症狀,然後将其記錄下來。

那小兵又道:“小人将目前已有症狀的人,全都聚在了隔壁的院子裏。”

剛有太醫接過冊子,葉善便與葉蓁倆同步往外走。看這種冊子,哪有看病人來得直接。

見葉蓁和葉善去了隔壁,其他人也忙追了過去。

夜雨瓢潑而下,平日裏燈火微弱的槐花巷,今夜卻是燈火通明,衙役士兵在雨中穿梭,巷子裏不斷傳來狗吠聲。

葉蓁等人又檢查了好些人之後,臉色愈發變得凝重起來。

走出屋外之後,有人小聲道:“這些人的症狀太像了,照這樣來看,應當是時疫了。”

這話一落,所有人都看向葉善。葉善是院判,亦是他們的主心骨,而葉善過來之後,除了詢問病患之外,就再沒說過其他話了,若真是時疫,需要立刻上報給宮裏的,這事需要葉善拿個主意。

雨夜裏,葉善立在廊下,眉心凝出一道川字來,他沒回答那人的問題,只道:“先按照剛才說的方子煎藥分發下去。”

“是。”衆人忙各自散開了。葉善見葉蓁還在,不禁問:“公主可還有吩咐?”

葉猶豫了一下,将幕籬的紗幔撩開一個小縫,小聲問:“院判也覺得,是時疫麽?”

兩年前,葉蓁曾參與過一場時疫的救治,當時的慘象,至今葉蓁都不願意回想。

剛才有人說是時疫時,葉善看見葉蓁頭朝那人轉了一下,所以葉善便并未說自己的看法,而是問葉蓁:“公主怎麽看?”

葉蓁聽出葉善有意考她,便如實道:“像時疫但未必一定是時疫。”

“何以見得?”葉善追問。

葉蓁便将自己的看法,同葉善說了。

葉善贊許點點頭。他記憶中兄長葉慈是個很傲的人,原本他以為,葉慈教葉蓁醫術,是因為葉蓁是他‘女兒’,可經過今日一事,葉善發現,葉蓁于行醫一道上是有天分的。

同樣是看診,可太醫院那些年輕的太醫,只知道看而不會去深究,但葉蓁不同,她會由表及裏分析,甚至能獨擋一面。

葉善心裏十分遺憾。葉蓁有天分,又繼承了他兄長的衣缽,若她能繼續行醫救人,假以時日必能能成為一方良醫,使更多人免于遭受病痛折磨。但偏偏她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從古至今,沒有哪個公主是做大夫的。

葉蓁與葉善說了會兒話,便去隔壁找謝沉霜。

謝沉霜站在廊下,正在同人說話。看見葉蓁過來,謝沉霜簡單同那人交代幾句,便朝葉蓁走過來。

葉蓁收了傘,快步上了臺階,她撩起幕籬的輕紗,同謝沉霜道:“太傅,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

這裏的人症狀普遍相同,除了時疫之外,還有一種可能——他們吃的水有問題。葉蓁問過這裏的人,住在槐花巷的人家,吃的是同一處的水。

謝沉霜輕輕颔首,便安排人去辦了,葉蓁當即要跟着去看看,卻被謝沉霜叫住。

夜雨很大,傾盆而下,地上到處都是積水,即便是撐着傘,來往行走的人身上也濕了大半。

謝沉霜道:“這裏有些女病患,公主不如留下照看她們,讓太醫院的太醫去吧。”

原本正要撐傘下臺階的葉蓁,聞言又把腳撤了回來:“那也行。”說着,便要進屋去看桂娘母女倆。

“公主。”謝沉霜突然叫她。

葉蓁回眸,謝沉霜看她這神色,便知她多半是忘了,便提醒道:“快到亥時了。”

“嗯?”葉蓁茫然懵懂看着謝沉霜。

謝沉霜立燈籠下,橘紅的燈暈落在他的臉上,愈發襯得他眉眼溫柔如水,而後他勾唇無奈笑了笑。

葉蓁老覺得,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一直忙着病人的事,怎麽都沒想起來。眼下看見謝沉霜這樣,她頓時想起來了,然後葉蓁就慌了:“糟了!我錯過回宮的時辰了,若讓皇兄知道,我我我……”

“公主不必憂心。”謝沉霜笑笑,聲色溫潤,“在公主看診時,臣已遣人将這裏的事據實向陛下禀告了。況且眼下尚未查出原因,公主待在這裏,是最穩妥的辦法了。”

被謝沉霜這麽一說,葉蓁那顆慌亂的心這才安定下來,只是她還是有些擔心:“這是我第一次出宮,夜裏就沒回去,也不知道皇兄以後還會不會同意我再出宮了。”

謝沉霜輕輕笑了笑,聲音裏帶着明晃晃的安撫:“天子無戲言,公主安心便是。”

謝沉霜從未騙過葉蓁,所以無論他說什麽,葉蓁都信。就像今夜,她原本很擔心宣帝日後不讓她再出宮了,但被謝沉霜這麽一說,葉蓁心裏的擔憂,瞬間便消散了。

“謝大人,謝大人。”有人冒雨匆匆過來,面色焦急道,“雨勢越來越大,河道淤塞失修,低窪處的水已在往居民屋中倒灌了。”

謝沉霜神色一凜,扭頭去看葉蓁。

葉蓁立刻點頭:“你去忙吧。”

謝沉霜撐開傘,剛下了一個臺階,葉蓁的聲音從身後追了過來:“注意安全。”

謝沉霜回頭看了葉蓁,輕輕颔首,然後撐着傘,快步跟着來的人走了。謝沉霜走了之後,葉蓁突然嘶了一聲,剛才謝沉霜在的時候,沒這麽冷啊。

葉蓁搓了搓胳膊,也沒多想,轉身就又去幫忙照顧病患了。

住在槐花巷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症狀,區別只是輕重的問題。葉蓁忙了一宿,直到天剛蒙蒙亮時,她才得以有了喘氣的機會,葉蓁正要坐下休息時,突然聽到一聲巨響。

葉蓁吓了一跳,忙拖着疲憊的身體走到門口去,叫住一個奔跑的小兵問:“出什麽事了?”

“低窪處有一家房塌了!有幾位大人也埋在下面,周大人讓我過來喊人去幫忙。”說完,那小兵忙去找人了。

葉蓁身子猛地一晃,扶住門扉才沒站穩,然後她當即拖着疲憊的身體往過跑。

謝沉霜的身份擺在那裏,下這麽大的雨,那些官員肯定不會讓他去那麽危險的地方的。葉蓁一面跑,一面喃喃道:“不是霜霜!肯定不是霜霜!”

暴雨下了一宿,如今雨勢漸小,但天地間水霧彌漫,經過一夜暴雨的沖刷,槐花巷的沉珂一下子便全暴露出來了,空氣裏飄散着一股惡臭,河水渾濁發腥。

葉蓁連傘都沒撐,就那麽不管不顧往過跑,中間踩了好幾個水坑,甚至還摔了一跤,她掌心都被摔破了,可葉蓁卻像是沒察覺到一般,從地上爬起來就繼續跑。

葉蓁跑過去時,遠遠就看見許多官員圍在一座廢墟前。

葉蓁睜大眼睛,目光迅速在人群裏找了一遍,沒找到謝沉霜。

她不死心,又挨個兒看了一遍,還是沒找到。恰好此時,有個小官扯着嗓子在罵人:“謝大人也在底下,要是還想要你們的腦袋,都趕緊給我挖!哎呦,謝大人!您可一定要撐住啊!”

後面趕過來的人不明所以,聽到謝沉霜也被埋在下面,頓時吓的臉色煞白,也一個勁兒催促趕緊挖。

謝沉霜過來時,看見一片廢墟上,許多人都趴在地上刨木料,有人還不住在顫聲喊:“謝大人!謝大人!”

而在諸多人中,謝沉霜一眼就看見了那抹單薄的身影。

葉蓁跪在地上,衣裙盡濕貼在身上,她沒有撐傘,就那麽直接跪在那裏,雙手飛快刨着面前的木料。

謝沉霜瞳孔猛地一顫,立刻朝葉蓁過去。

葉蓁跪在廢墟前,她聽不到雨聲,也感覺不到疼,整個人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一樣,只不斷重複着刨木料的動作。

被她刨開的木料上,慢慢染上了血色,但很快又被雨水沖沒了。

“公主!”身後傳來隐忍發顫的聲音。

葉蓁充耳不聞,只繼續刨着面前的木料,嘴裏不斷叫着:“霜霜!霜霜!”

驀的,一只大掌握住了葉蓁的手腕,阻止她繼續挖的動作。

葉蓁掙紮了一下,沒掙脫開,她正要掙紮第二下時,卻發現握住她手腕的那只大掌竟在發顫。

葉蓁猛地回頭,就看見了身後的謝沉霜。

謝沉霜單手握着一柄二十四節竹骨傘,攥着傘柄的手骨節發白,眼裏湧動着異樣的情緒。

那一瞬間,葉蓁心裏緊繃的弦瞬間斷了。

這一天終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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