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冷了,日頭下的也早。
梁川背着背簍,沒等到太陽下山,便從南面回了村。
這日,他去了一趟七裏地外的木匠鋪子,瞧些家具樣式。
原是打算帶着陳小幺一道過去的,畢竟往後要住的屋子,裏頭擺些啥東西,還得看陳小幺喜歡。
要是他自己一個住,可不會講究這些。
但這些日子,陳小幺一対着他就老是噘小嘴兒,也不肯同他說啥話。梁川除了能趁着他睡着後偷摸摟摟,白日裏卻是碰了好幾個軟綿綿的釘子。
無法,只得自己去了。
這村野的木匠鋪子,是一個老木匠開的,幾十年了,在這一帶有些名氣。但論樣式,肯定是不如府城裏那些時興的好看。
不過梁川也沒打算真就在這兒訂,就是先瞧瞧,問問行情。
換旁人,不買光是在那瞧,老木匠得懷疑人是偷學手藝來了,不會有啥好臉色,定要把人往外趕的。
但這老木匠有一獨子,上回也是跟着去過州城送親的,回來後跟老爹心有餘悸的講過遭山匪的事兒,這老木匠便対梁川有些印象。
梁川在木匠鋪子裏呆了小半天,除去被教了幾手簡單的開榫做卯,還捎帶了個小玩意兒回來。
他把那玩意兒拿在手頭看了好幾眼,又好生生的揣進了懷裏,一路往南邊走。
這是打算先去陳家屋子看一眼再回家。
路過一個籬笆矮牆,梁川步子一頓。
牆旁邊兩個拉拉扯扯的小人影,其中一個,很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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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身穿着打扮和虎頭虎腦的勁兒,正是梁田。
梁川就站在那,看了一會兒。
隔着這麽點距離,兩人說話的聲兒也飄了過來,一高一低的。
梁田管那矮點兒的男娃叫小莫。
他扯着那小男娃,小莫長、小莫短,結結巴巴說了一堆不知道什麽,約莫是正要進入正題,兩人突然也發覺不遠處有個身影。
梁川生的高大,往那一站,輕易沒法兒忽視。
兩人齊刷刷看過來,都僵住了。
梁田還好,但村裏其他像這麽大的半大小子,一個個都怕梁川怕的很。
兩人雙雙撒手。
那被叫做小莫的男孩兒撒腿就跑了,留梁田一個在原地直撓腦袋。
過了會兒,他才臊眉耷眼的朝梁川走過來。
梁川也沒說話,看了他一眼,繼續擡腿往前走。
“哥!”梁田急的跳腳,忙扯着梁川胳膊,把他拉到一邊,“你可得給我保密,別給爹娘說。”
“嗯。”梁川應了聲。
他也懶得管梁田這個事。
只是他方才站那兒瞧,起先還是以為梁田在欺負人家。畢竟梁田個頭生的壯實,平時又不是個好惹的,在村裏像這麽大點的小小子都很聽他的話。
過了會兒,才發現想錯了。
想想也是。梁川來年開春就要滿十四了,的确是不小了。
不過梁川跟他這麽大點兒的時候,還啥也不曉得。平日裏,除了幹活兒打獵,閑下來的時間,既沒想過女人,也沒想過男娃,就連跟同齡人說話都少。
一直到十八歲認識陳小幺。
忽的,梁川心念一動,想到什麽。
像是按江湛說的,他們這類人,叫“天元”的,多是十二歲上,十八歲下才能長成。
如今梁田也十四了,又和自己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梁川上上下下打量了梁田好幾眼。
他哥還從來沒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梁田被看得有些發毛。
半晌,梁川把視線收了回來。
似乎是沒那種氣味。
梁田總算松了一口氣,眼珠子亂轉,忽而瞧到什麽東西,伸手就去夠,“哥,這是啥啊!”
被他哥揣在懷裏的,怎麽看着像個玩具,“給我的?!”
梁川低頭一看,把手一舉,沒給他拿到,然後往後扔進了背簍裏,“不是。”
梁田只來得及看到一個輪廓,瞧着是個木頭做的玩具,不禁撇撇嘴。
他哥這都多大了,咋還玩這種玩意兒呢。
這不小孩兒才喜歡的東西嘛。
“玩你的,我先走了。”梁川対他道。
說完就繼續往南邊去了。
梁田在原地朝他做幾個鬼臉,探頭瞧他哥沒回頭的跡象,一溜煙,就往另個方向跑了。
梁川邊走,邊想着事情。
這些天,他除去想法子同陳小幺說上一句話,其他時間,就都是在琢磨一件事兒。
雖是心中早有些猜測,但突然被确切的告知自己不是一般人,自個的媳婦兒也不是一般人,而是“另一類”人,說不驚訝,那肯定是假的。
只是起先幾天,精力全用來照看陳小幺,怕他那高熱反複,又怕自己給他脖子那咬破的老是不好。如今那口氣松下來了,才有工夫往細了想。
正走着,突然瞧見前方一個身影。是陳小幺。
陳小幺抱着一個木盆,裏頭裝着晾幹的衣服,只是走的慢吞吞的,像丢了魂兒似的,走兩步,還停下步子來,摸摸自個兒的肚子。
梁川擡腿朝他走過去,“小幺?”
陳小幺睜大眼睛,瞧過來,見是梁川,馬上就要跑掉。
梁川一伸胳膊就把他拉住了,“別跑這麽快。”
陳小幺給他拽住了,倒也沒再亂動,只輕輕掙了一下,見掙不動,也就罷了,只是小腦袋還低着,仍是只給梁川發旋兒瞧。
梁川伸手從他懷裏把木盆接過來,看了一眼裏頭,“都幹了?”
陳小幺瞅他一眼,“溫夫子家曬幹的。”
梁川點了頭,也沒多說啥。
他牽着陳小幺往陳家走。
如今,兩人走在村裏土路上牽手,已經挺大方的了,村裏人也沒再跟以前似的跟看稀奇似的。還有跟着學的。
像是王石頭,自打上回從州城回來後,大概是跟梁川還有陳小幺一塊兒睡馬車學會了啥,也対着自家婆娘黏糊了起來。
不過他婆娘一般都不咋搭理他。
沒多會兒就到了陳家屋子前,遠遠的就能瞧見屋子已經拆了半邊,像破了老大個口子似的漏風。
村裏一般人家蓋屋,要麽就是另起一塊地皮蓋,那就是先得打地基;再要麽,就是把原來的屋拆了蓋新的,像是這種,首要的就是拆了。
拆屋子那可不是個容易活兒,光是敲打砸鑿,就很是耗費力氣,更別說還得把拆下來的石頭和土啥的都拖走。
要是尋常人家,那定是得請幫工了。蓋屋也算是喜事,請人不難,給些銀錢,多的是有年輕漢子願意幫忙的。
梁川沒花這錢。
左右就是費力氣,而梁川最不缺的就是力氣。他打鄭瓦匠那借了幾個長的鎬頭回來,原是打算自個兒把這事兒給幹了。
隔壁馬家的馬有財,瞧見梁川在那弄的時候,差點沒驚掉下巴,端着茶缸看了一陣,拿上家夥自己就過來幫忙了。
後來這事兒傳了出去,王石頭王柱子還有其他幾個稍熟些的漢子,也都不請自來的搭把手來了。
還別說,大夥兒幫着幹了兩日,加在一塊幹的還沒梁川一人多,還一個個累的跟死豬似的。這才覺着梁川先時想自己一人幹,也不是在說啥瞎話。
川哥兒是當真比那地裏的牛還有力氣。
都一個村的,也不知道梁川吃啥長的。
兩人一到屋前,陳小幺就撒開梁川的手,往他和阿奶以前睡的裏屋跑去。
回回來,他都要進到炕上去坐一會兒,再打開櫃子,把裏頭那幾樣沒帶走的東西仔仔細細瞧一遍。
梁川先尋了個不落灰的地方把盆放下了,也跟在他後頭進去了。
陳小幺背対着梁川坐在炕上。
梁川跟着他坐上去,過了會兒,陳小幺還是沒理他的意思。
梁川想了想,從懷裏掏出方才從背簍裏拿出來的東西,碰了碰陳小幺。
陳小幺就感覺有個啥涼冰冰的東西在自己胳膊上蹭了一下,又一下。
他還以為是梁川在戳自己呢,頭也不回的伸手往後一拍,正巧碰到一個打磨的光滑的東西。
陳小幺眨眨眼。
這觸感可就稀奇了。他有些好奇,想要轉過去看,可想起自己先前還在跟梁川生氣呢,雖然這會兒已經不氣了,但還沒想好咋和好呢,于是便極力忍住了。
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小幺,轉過來。”
陳小幺搖腦袋。
“看一看。”梁川哄他,“給你看樣東西。”
梁川可還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
聽着像是真有啥好東西呢。
陳小幺已經有些動搖了,可是還是忍着。
“不看的話,”梁川頓了頓。
陳小幺豎起耳朵。
“不要後悔。”梁川又說。
陳小幺徹底忍不住了,轉過身去,第一眼就看到了梁川掌心裏托着的東西。
是一只木雕人偶。
一個栩栩如生的,木頭做的兔子人偶。
陳小幺驚訝的瞪圓了眼睛。
驚訝的,不止是這木雕每一寸細節都相當精細,簡直像是府城裏那些賣的很貴,得值不知道多少個糖人兒的玩具,更因為……
這兔子人偶的臉,咋看着那麽像是照着小幺的臉雕的呢?
陳小幺接過那人偶來抱着,嘴巴張張合合幾次,“這……這是小幺?”
“嗯。”
陳小幺擡頭瞅瞅梁川,又低頭盯着那人偶,懷疑的看了好一會兒。
還一邊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可別欺負小幺腦子笨,哪有人的腦袋上是豎着兩個兔子耳朵的呀!
他本想把人偶扔還給梁川,想了想又不太舍得,抱在懷裏,擡眼瞪他,“這不是小幺,這是小白!”
梁川牽起唇,“那就是小白吧。”
他在那木匠那兒學了兩手,原是想随手試試,削個兔子帶回來哄哄陳小幺,可約莫是腦子裏全想着陳小幺,兔子耳朵剛一出來,往後去,就給削岔了。
八輩子沒幹過絞盡腦汁哄人這回事。頭一回,也不那麽順利。
陳小幺趴坐在炕頭,捧着這兔子頭小幺人偶,左瞧右瞧半天,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他想到快一年前,梁川也是這樣。
背着背簍,帶着一只兔子尋到陳家,問小幺要不要往後都跟着他吃肉。
小幺就真的跟着梁川,吃肉快一年啦。
小幺回回都能被兔子給哄走。
陳小幺兀自樂了好半天,爬坐起身,抱着人偶一道,撲到梁川背上。
梁川給他摟住了。
“梁川。”
梁川聽到陳小幺在他耳側叫他。少年聲音輕輕軟軟的,像舌尖含了塊饴糖。
“今天,溫夫子同我說了好些話。”
梁川嗯了聲。
陳小幺捏了捏人偶耳朵,把臉埋進梁川頸窩裏,小聲道:“……夫子說,你咬小幺,不是兇小幺,是、是想讓小幺快點懷娃娃呢……是不是啊?”
溫岑其實給陳小幺說了許多。
他跟梁川一樣,不把陳小幺當腦子缺根筋的,就當他是普通人在給他說那些。
不過陳小幺聽了一大通,到最後,也就只記得一樣。
那些晚上,梁川不是故意在啃自己,教自己疼。
是給他治病呢,早日治好了,小幺肚裏就早一日能有娃娃。
還有,往後去,小幺要是再發熱,再給梁川啃啃,或者給他……捅捅,也就好了。
就跟先前一樣兒。
梁川捏捏他手背,正要說話,陳小幺卻又張了口。
“但是……下回再咬的話,你可要輕輕的。”他聲音裏還是有些委屈,“小幺怕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