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兩月後,京師繁華之地。
正是隆冬時季,上京城的風景,卻像是與別處都不同些。
這樣的寒冷的天氣,長街之上仍是人來人往,不輸平日裏半分熱鬧。
有兩道人影行在人群之中,一高一矮,分外顯眼。
不為別的,實是二人裝扮,與京中風潮大不相同。
像是那高大的漢子穿着一件黑色大氅,瞧着像是以什麽動物皮毛粗糙制成的,矮些的那少年則頭戴一頂鹿皮做的半舊帽子,穿一件厚絨絨的素白襖子,衣領上還簇着一小圈兒白色的毛毛。
是京裏八百年前都沒時興過的樣式,倒像是打哪個山溝溝裏出來的樸實莊稼人。
饒是如此,這衣服卻沒将二人樣貌拉下去半分。
尤其是那少年,衣領上那圈兒毛毛圍着他臉旁,襯的一張小臉蛋是愈發的瑩白如玉,一颦一笑,是這上京城裏都少有的顏色。
有些行人先是瞧二人衣服,但瞧着瞧着,便不由被他臉蛋勾去視線。
這二人正是梁川與陳小幺了。
二人自一月半前從上巧村出發,随江湛一道,乘坐馬車一路南下。因走的是官道,一路上停下來歇息也少,三人在三日前便抵達了京師。
本就快入冬了,田裏活兒沒剩多少,走前,梁川又幫着翻了田收了尾,讓一家人能安安心心過冬,最後還托了馬有財幫忙看着陳家屋子。
家裏算是沒什麽要操心的了。
此次回京,溫岑沒同他們一道回來。
溫岑雖是已同江湛重修舊好,但他在上巧村開書塾不過半年,得村民照拂頗多,此刻撒手就走,留一幫正學着字的娃娃們不管,未免有些教人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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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那書塾裏頭,有那麽一兩個,還真是有些天分的,溫岑打算帶着他們,在明年開春的縣試下場試一試。
溫岑雖是終究要回京師的,但這事兒事兒得慢慢來,急不得。
到了京師的前兩日,梁川同陳小幺都在客棧休息,今日才出來閑逛。
梁川側眸看向陳小幺,“冷不冷?”
“不冷。”陳小幺半張臉都埋在那圈毛毛裏頭,只餘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四處看着,聲音歡快的跟鳥雀兒似的,“比村裏可暖和多啦!”
這倒是實話。
上巧村在北邊兒,年年冬日都下大雪,厚厚一層敷在土地上,天寒地凍。到了那時候,家家戶戶都要燒火炕,晚上才能睡的踏實。
哪像這京城,雖是已至臘月,可這寒意卻跟天上細絲絲的小雪一樣,薄薄的,積也積不起來多少,更覺不出什麽刺骨的寒意。
梁川搓了搓被自個兒握在掌心的手,倒的确是暖的。
方才,陳小幺雖是答着梁川的話,一雙眼睛卻半點兒沒看梁川,只顧着一路看街道兩邊。
小幺現在可算是小土包子進了城啦。
往前數十幾年,他去過的最繁華的地兒,就是那上巧村北面的州城,還是就跟着去送了親,沒正經去街上逛過。真要算起來,他逛過的最熱鬧的地方,還是清泉鎮。
清泉鎮上一只普普通通的糖人兒,都能得陳小幺惦記好幾年,如今進了京師,他更是覺得處處都稀奇。
這大街上林林總總,樣樣都是沒見過的,恐怕再長十八雙眼睛都瞧不過來。
忽的,陳小幺加快步子,拉着梁川一道去了一個攤子旁。
是個賣機巧玩具的攤子,同一般的玩具大不相同。
像是這小販手上拿着吆喝的這個,一按,能彈出個鬼臉娃娃,再一按,那娃娃縮回去,又彈出另個新鮮樣式。
那販子見着有人過來,便那麽按了下,陳小幺被彈出來的東西吓得“呀”一聲,抱緊了梁川手臂,眼睛都睜圓了。
等覺出這東西不是啥吓人的,才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拿指頭碰碰,又飛快的縮回來。
這玩意兒數年前就在京師風靡過,早已算不得什麽稀奇了,小孩兒們出來逛那都不稀得看的,那販子瞧着陳小幺生的好看,又年紀小,且是真好奇的模樣,便又按了下。
陳小幺給逗的一雙眼睛都笑眯了。
就這麽的,陳小幺攥着梁川的手,站在那攤子前,看着那販子手裏拿的東西,瞧了好半晌。
那販子被這麽一個标致的小哥兒看着,是愈發賣力了些,又還給他演了好幾樣別的。
沒一會兒,小半盞茶的時間就過去了。
京城的冬天雖是不比北邊,但到底也是臘月,長久的在外頭站着,怕是也會凍着。
梁川看看陳小幺凍的紅紅的鼻頭,問那販子,“這東西怎麽賣?”
“我瞧着小哥兒是真心喜歡,就便宜賣你罷。”那販子道,“給三百文就成!”
梁川摸錢袋的動作一頓,“三百文?”
京師之地,雖是知道繁華無比,他卻也沒想過這小小一個玩具,竟就快抵在清泉鎮銀鳳酒樓吃上一頓飯的銀錢了。
如今梁家單是在上巧村過活,勤懇種田,靠山打獵,過得自是不差,連磚瓦屋都快蓋起來了。
但就是因着前陣子拆屋買瓦,手裏存銀早已花的差不多,如今囊中,的确是稍顯羞澀。
好在這一路上有江湛相助,不然光是這路途遙遙,車馬費就是一筆大數目。
梁川摸出錢袋。
陳小幺也被這玩具的價格給吓傻了。
三百文!
這、這樣小一個,就得三百文呀!得買好幾十個糖人兒了……這東西雖是有趣兒,但糖人兒可是能吃呢。
小幺村戶人家長大的孩子,自是曉得吃的東西比玩兒的東西要緊的多。
連忙搖了搖手,一張小臉蛋漲的通紅的,“我、我不要啦!”
說着,還給梁川拿錢袋的手往下扯。
梁川是不是笨!不曉得這個多貴嘛。
“哎!”這販子頓足,忙道,“罷了,就算我虧本,兩百五十文——兩百文賣你成不成?”
梁川也低眸看他,“真不要?”
貴是貴了些,倒也不是連這麽個小玩意兒也買不起。
陳小幺還是忙搖頭,推着梁川往前走,還一邊回頭對那販子道,“真的不要啦!”
那販子甚是可惜。
等走出半裏路,陳小幺才從梁川後頭鑽出來,重新跟他并排走着。
梁川看了看他的臉,想了想,還是道:“要真是喜歡,我去買。”
陳小幺笑眯眯的,面上瞧着,倒是并無半點兒遺憾。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木頭狀的東西,在梁川眼前晃晃,“小幺有這個啦。”
他把那兔子頭人偶也一道帶進了京。
這可是陳小幺如今最寶貝的東西,走哪都要帶着的。
陳小幺又怕梁川不信似的,湊到他跟前來,小聲說,“剛剛那個,小幺就是看看,真的就是看看……小幺最喜歡的,還是這個。”
梁川看他一陣,笑了下,牽着他捏着人偶的手一道,揣進了自己懷裏,給他暖着。
閑逛一陣,也已到了晌午,該是吃飯的時候了。
他們住的那家客棧是江湛安置的,一日三餐都有客棧廚房照應着,萬事無需他們自個兒操心。
可這會兒逛的久了,離客棧有些遠,等走回去怕是已過了時辰,便撿了一家面館兒坐下。
這京師之內,小小一間面館竟然也坐落在二樓。
但這一路上稀奇的事兒看的多了,陳小幺也算是見過一些子世面,因而就算是在二樓吃飯,他也沒再跟頭回似的,轉着腦袋瞧一路。
陳小幺安安靜靜坐着,乖乖拿筷子吃面,時而擡起臉,沖梁川一笑。
自打來了京師,陳小幺就一直是高高興興的,可開心了。
待吃完面,梁川掏出碎銀子付了,陳小幺還踮腳在旁邊瞅呢,瞧出這兩碗面加起來也沒方才那玩具貴,這才放了心。
二人一道下了樓。
外頭的雪早停了,地上積的也已化了好些,水溜溜的一層,走着打滑。
陳小幺還沒踩過這種雪地,牽着梁川手,一步一個腳印,玩兒的樂極了。梁川怕他給摔着,是跟兜娃娃似的,伸出條胳膊在後頭給半摟着。
就在這會兒,後頭有幾道馬蹄踏雪的聲音傳來,隐約還伴着幾聲粗魯叫罵。
過路行人紛紛閃避,梁川也立馬把陳小幺拉到自己懷裏護着,往道邊上讓了讓,接着,又才往那頭一望。
沖在最前頭的馬兒是匹四蹄白,後頭幾匹黑馬追着,都快的很,跟逃命似的。
這倒是稀奇了。他只見過小地方有纨绔縱馬,卻沒想過這天子腳下,竟也有同樣的事。
約莫是雪都化了,方才這一片兒又都給陳小幺踩沒了,這四蹄白沖的太快,一到這邊,蹄子便一個打滑,連人帶馬,直溜溜沖着梁川和陳小幺撞過來了。
這一下來的太猛,閃避不及,梁川一轉身,把陳小幺護在身後,擡肘擋了一下。
這一下子,沖撞的着實是不輕。
饒是梁川在深山老林子裏混慣了的,從小到大磕磕碰碰不在少數,也被這麽下給怼的胳膊肘兒生疼。
那四蹄白也因着這撞擊長嘶一聲,被這力道怼的生生拐了彎兒,雙足擡起。馬背上那人再支撐不住,從上頭跌了下來。
這人在地上滾了幾圈,堪堪穩住身形。
這一下變故來的太快,他愣怔了幾秒才意識到發生了啥,随即看向梁川,眸中浮現厲色。
從腰間抽出一把銀光發亮的匕首就揮了過來。
梁川正拉着陳小幺瞧他傷沒傷哪兒,忽的聽見後頭有聲音,把陳小幺往前一推,側身一避,再就是一腳。
這一下踹的那人幾欲嘔血,捂着肚子,整張臉都泛着青紫。
梁川緊跟着擡腿,就是一膝蓋壓了上去,抵住他胸口,另只腳踩住他大腿,伸手便給他匕首奪了。
那人只覺得身上這漢子力道大的吓人,出手也迅速的仿佛瞧不見殘影,匕首被一奪取,就也再動彈不了半分。
梁川這兩下子,就是在那老林子裏打獵時,對付狼、熊的把式,沒啥巧勁兒,靠的就是快且狠。狼的顱骨尚且能被他用拳頭給砸碎,遑論一個人。
何況這人身上沒味兒。
當是一般人。
正壓着,後頭那幾匹黑馬也緊跟着沖了過來。
梁川擡眼環視一圈,瞧見領頭的是兩個高大漢子,一個打扮粗犷,一臉絡腮胡子;另個身上的裝扮,則很是眼熟,像是那京師兵馬司的官服。
先時他們的馬車進京,就有這兵馬司的人來迎,江湛同對方交談幾句,兵馬司的人便沒仔細查問馬車裏是何人,只遠遠瞧了一眼。
梁川便也記得兵馬司官服。
想必都是衙門的人。
那身着官服的人領着幾名手下,紛紛下馬,過來拿人。梁川便松了手,交由他們處理。
地上那人早已進氣兒沒出氣兒多,是毫無還手之力了。
梁川退到一邊,去牽陳小幺。
正要離開,那絡腮胡子壯漢卻走到了二人面前,豪爽的笑幾聲,朝梁川一抱拳,“多謝!”
“這人是兵馬司近日在捕的人犯,先時我們镖局貨物失竊也同這人有關。此人狡猾的很,馬上功夫又極為厲害,輕易還抓他不到。”絡腮胡子簡單解釋幾句,又上下打量了梁川一眼,眼中滿是贊許,“兄弟,練過呢吧?”
忽的,又像是覺出啥,“哎”了聲,“你也是……敢問兄臺高姓大名?何處高就啊?竟是從未見過。”
梁川還沒答,打後頭又走過來一人,是那個衙門的人。瞧着約莫三十多歲,也是高高大大,一臉正氣。
梁川看着這二人。
這兩個人,顯然也是“天元”,身上的氣味兒同梁川、江湛俱都不同,但同樣沖的很。
先前在鄉下時,梁川活了快二十年,連自己在內,統共也就見過那麽幾個“天元”,沒想到這才剛來上京城,只是在這大街上逛上一逛,就一下撞見兩個。
後頭貼上來一個小小的軟軟身體。
陳小幺不知何時,早已縮到梁川身後去了,一雙手揪着他腰間衣服,腦袋也埋在他背上,躲着不想見人。
想必是也嗅見味兒了。
按江湛說的,這兩類人都能互相聞見味兒。但天元同天元,天性相斥,對彼此氣味不甚喜愛,只有天元同地元才不一樣。
所謂氣味相投,就是這個道理了。
梁川把陳小幺擋在了身後,不欲多言,只道:“恰巧路過。”
“哦……這樣啊。”那人還想說啥,目光卻是飄忽無比,止不住的往梁川身後瞅去。
只可惜那人生的瘦小,被眼前這高大漢子遮了個嚴實,半根頭毛也看不見。
絡腮胡子實是好奇的緊,就差歪着身踮腳去瞧了。
梁川面無表情的盯着他。
絡腮胡子探頭半晌,仍是啥也看不清,這才發覺這高大漢子在看自己,幹笑一聲,撓撓腦袋,又道:“我是隆豐镖局的,姓鄭名鵲,今日多謝兄弟出手相助,兄弟要是有空,不妨镖局一敘?”
梁川自是不想同他敘什麽。在外頭呆的久了,他摸着陳小幺手心兒都變得涼涼的了。
正想尋個借口推脫,忽見前頭有幾人,擡着一個轎辇過來了。
那幾人停在三人面前。
一個小厮打扮的人快步上前,矮個身,道:“二位公子,長公主殿下有請,還請随在下一道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