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平寧長公主的湯池浴,那還是先皇賜的,引的是活泉水,整個京師就獨這麽一份兒。莫說尋常人了,就是宗室裏的人,也難有享上一回的。
長公主一吩咐,下頭的人就忙碌了起來,又許是早有準備,沒多時,便有人來請。
陳小幺雖是對這位嬸子的紅眼睛很是好奇,好奇到自個兒都忘了哭了,可等被帶到一個熱氣騰騰的屋子裏,那些個不認識的女娘伸手要來解自個兒的衣服,又給吓得哭了。
眼圈兒本就仍是紅的,這眼淚掉的,都沒用上一秒。
陳小幺長這麽大,只在自己男人面前脫過衣裳,只給梁川擦過身,一下子圍上來這麽多人,能不吓得哭嘛。
好好一個漂亮少年,兀自蹲那兒抹眼淚,頭上那頂舊帽子都快歪的掉下來了。
一衆婢女都是手足無措。
面面相觑片刻,有幾個就走上了前去,圍着他輕言輕語的安慰。
陳小幺哭的愈發厲害,臉都埋進了膝蓋裏,縮成更小的一團,看起來好不可憐。
就這麽一會兒,他就覺得這京師也沒啥好的。雖是有許多好吃的,好玩兒的,可、可怪人也多的很呢!
婢女們也沒法子了,忽聽得門被叩了兩叩。
一個人忙過去迎,還沒到門邊,就見一個高大漢子自己推門進來了。
衆婢女都是一驚。
這些個婢女只曉得今日來了客,卻是都沒見過梁川的,這會兒見一個身披着大氅的高壯漢子直往裏頭去,那張臉雖是生的頗為俊朗,但卻無半點兒令人心生親近之意,看着讓人甚是發怵。
像是他們侯爺、還有世子爺,雖也生的比尋常人高大,可臉上卻向來是帶着笑的,哪像這漢子,光這模樣,還有這身裝束,就像個活閻羅。
有個婢女忙一路小跑的跟上,急道:“裏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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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吧。”梁川一雙長腿邁着,眼裏頭只看着蹲在那兒的陳小幺一個,答她的話,“我媳婦兒。”
這婢女一呆,立刻便曉得了這人是誰,拉拉其他人的手。
一衆人互相看看,忙低着身,一齊退出去了。
梁川走到陳小幺旁邊。
過了會兒,也蹲了下來,伸手去抱他,“小幺?”
陳小幺雖是早嗅到了梁川身上的味兒,但還把腦袋埋在膝蓋裏面呢,不肯起來。
梁川拉拉他,拉不動,幹脆端着他肋巴扇兒給端起來了,這麽點身板兒,弄的也不費力。
突然給端到天上了,陳小幺這下子可沒法裝瞧不見梁川了,只好擡起臉。
一張小臉哭的亂七八糟的。
陳小幺連忙一邊一只手去抹眼睛,可剛抹了一下,又被拿開。
梁川捏着他手,湊近了瞧他眼睛。
陳小幺被吓哭了,本就不好意思的緊呢,別着頭不給看。過了會兒,又還是沒忍住,扁着嘴,說了句,“還媳婦兒呢……”
梁川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啥。
這是在學他方才的話。
正要張口,便聽少年帶着未散的哭腔,軟軟道:“媳婦兒都要給瞧光啦。”
江湛進了內室,環視一圈,微微一怔。
竟是沒點熏香。
他母親平寧長公主最是挑剔。出嫁前,便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子,嫁了安陽侯後,仍舊不改脾性驕縱,多年來,夫婦感情早已消耗的所剩無幾。
若說平寧長公主這輩子只對誰有好臉色,有永遠的耐心,那也只剩世宗皇帝的幺子,她的同胞親弟。
江湛揭開珠簾,站了片刻,走到茶座旁,坐在母親身邊。
平寧長公主一手撐在額側,一雙美目雖睜着,卻是在怔怔出神。
江湛便也沒說話。
過了好半晌,平寧長公主才又以帕巾拭了拭眼角,啞聲道:“這孩子,叫小幺,是不是?”
江湛道:“陳小幺。”
平寧長公主沉默片刻,又問:“你是如何尋到他的?又如何确定他就是你小舅當年那個孩子?”
“我第一眼見他,便覺得他不同。”江湛道,“一則是能聞見氣味兒,另一則,就是他同小舅年輕的時候,生得實在太像。”
江湛小舅年輕時生的極好,他只是兒時見過一面,就一直記得。
如若光是這些,還沒法兒完全确定,可陳小幺發病那晚,則更是讓江湛心生疑慮。
太醫院卷冊曾言道:地元這類人,若是未曾給人打過印兒,那他發病時的氣味,對任何一個成人的天元來說,都如同催情酒,應需避嫌。
可那卷冊上,也同樣記載過這麽一條:凡有血脈連系的天元與地元,則無需如此避諱。
陳小幺發病那日,江湛背他去尋醫,分明能聞到他身上氣味,氣血湧動,卻似乎并無大礙。
這是最後一重确信。
平寧長公主颔首。
雖是這麽問,可方才自隔着珠簾看見那少年的臉,她其實便已确信了十分。
“我方才見他,”說到這兒,長公主眼底似有痛色,“這孩子,心智似有不全……他……”
“母親。”江湛道,“您還記得,當年邊關的人快馬加鞭回京來報,所為何事?”
江湛的小舅,平寧長公主的弟弟,世宗皇帝幺子,千寵萬愛的長大,但任性妄為,同一鄉野村夫私定終身,育有一子。十六年前,邊關有人來報,說那孩子生下來就高燒不止,未曾足月便夭折了。
如今想來,想必高燒不止是真,但夭折卻是假。
長公主也回憶起了這一層。
過了好一會兒。
她的情緒完全平複了下來,才道:“我打算替小幺求個封號。”
江湛道:“那我明日就去告訴父親——”
平寧長公主瞥他一眼,淡道:“一點小事,又何必勞煩侯爺。我親自去禀呈陛下,求個封號,也不是什麽難事。”
“此外,南面那座宅子,也當修葺一番。”長公主繼續道:“公主府離那兒近,車程不過一炷香時間。”
江湛隐約聽出幾分不對來:“母親難道是想留小幺在京中生活?”
“難道不該麽?”平寧長公主道,“不僅如此,待一切安定下來,我還當為小幺擇一良婿。”
“……”
江湛不得不出聲提醒:“母親,小幺是地元,且在村裏的時候,就已成婚了,您是知道的吧?”
“我知。”平寧長公主道,“瞧見了。”
平寧長公主也隔得遠遠的見了那漢子。
樣貌麽,倒也算勉勉強強過得去,可出生村戶人家,還一股子粗野之氣,哪裏有半點兒會疼人的樣子?總是令她想起當初那拐跑了她幺弟的人。
于是長公主道:“我知道小幺這類的體質不一般。但如今宗室裏的天元不少,像是堯兒,不也未曾娶妻?”
“……”江湛按了按太陽穴,只覺頭疼的厲害。
他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潤了潤嗓,道:“梁兄弟倒也不是什麽普通的鄉野村夫,他于兒子有救命之恩,如若不是他,您兒子早就被那大山裏頭的狼咬去一半胳膊去了,能不能好端端的站在這兒還未可知。”
長公主冷聲道:“那還不是你自己任性妄為?”
江湛舉手投降,又道:“總之,兒子想說的是,這二類人本就與尋常人不同,若天生不夠契合,強求姻緣,只怕也未必是什麽好事。小幺本就同梁兄弟情投意合,過得好好的,您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長公主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什麽,江湛緊接着又道:“其實,讓小幺留在京城的事情,兒子也不贊同。”
長公主微蹙起眉。
“當年小舅的事情,鬧的滿城風雨,小幺雖單純,心思卻也敏感。他若留在京師,自然錦衣玉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且有母親護着,想必也不會有人欺侮了他去。”江湛道:“但母親,您可曾想過,這京城之中,多的是有還記得小舅容貌的人,而小幺又生的同小舅如此相像,時日一久,只要有心打聽,小幺的身世恐怕終究是瞞不住,那些陳年舊事,又要被翻出來一遍。到了那時,旁人的目光,您讓小幺如何自處呢?”
長公主臉色變了又變,好半天沒有說話。
最後,她才長嘆一口氣,道:“這個暫且不說了。”
江湛也松了一口氣,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
“母親。”過了片刻,江湛又開玩笑似的道,“其實這回,能尋到小幺,還多虧了溫岑。”
長公主乜他一眼。
“若不是他賭氣跑到那山裏頭去,我還未必能尋到那去,更不可能見到小幺了。”江湛道:“往後溫岑要回來了,可得好好謝謝他。”
平寧長公主瞧兒子一眼,自是曉得他在打什麽主意,哼了聲,擺擺手道:“知道了。你去吧,我乏了。”
江湛笑着退了出去。
一屋子的熱氣蒸騰。
陳小幺光溜溜的泡在那池子裏,一頭烏發披散在肩頭,從後頭看,只能看見半截白嫩的脖頸,給熱氣蒸的微微發紅,像撲了層粉。
高大的漢子蹲在池邊,拿塊沾了水的軟布巾,給他緩慢的揉洗着頭發絲。
約莫是碰到了哪兒,有些癢,陳小幺縮了縮肩膀,又回過頭來,瞅了梁川一眼。
一雙大眼睛還腫腫的。
這是方才哭了一通給鬧的。梁川平時跟啞巴似的,也好不容易說了好些好話給哄了好了。
陳小幺正在玩兒水。
他食指跟中指時而張開,時而又合攏,在水面上剪來剪去。
玩了好一會兒,又扭頭,扯了扯梁川褲腳,仰頭看他:“裏頭暖和,你也來。”
“不了。”梁川說。
這屋子裏熱,他也早脫了大氅,只着裏頭一層單衣,袖口挽起一半,露出結實的小臂。
梁川瞅了一眼這池子,“先給你洗了。”
要是其他啥的也就算了,但這池子裏水粉紅粉紅的,還飄了一層不知道什麽花瓣兒在裏頭。
梁川不喜歡那些個花瓣的味,香的有些膩人了。
陳小幺噘嘴,過了會兒,又要拿人偶。
梁川把布巾一放,走到不遠處架子旁,從衣服堆裏摸出那人偶,拿過來給他。
陳小幺接了過去,又擺弄起那兔子頭來。
梁川瞧了眼,道:“這木頭的,泡了水得潮。”
陳小幺點頭,“曉得啦。”
這點事,小幺還是曉得的。
梁川就接着給他洗。
洗着洗着,動作稍慢了些。
梁川望着這澡池子,忽然就想起老屋裏那個木桶。
那桶是個舊的,很小一只,好在陳小幺人瘦小,才裝得下,能在那桶裏泡泡。
村裏其他人家,要是曉得梁川見天兒的費柴火燒熱水,就為了讓陳小幺泡個澡,還不定得怎麽嘀咕敗家。
到了京師,這樣大一個池子,竟全給了陳小幺一人。
但梁川緊接着又想起下午在前廳時,江湛同他說的那些話。
若是他母親平寧長公主,同小幺真有着那麽一層淵源,那這份奢侈給了小幺,自然也算不得什麽稀奇。
忽的,陳小幺在池子裏輕輕踢了踢水。他像是想把那些花瓣給撥開,圓潤潤的腳丫子都探出來一點。
“舒服不?”梁川問他。
陳小幺點頭。
梁川牽牽唇,又問:“喜歡這?”
聽了這句,陳小幺卻是一傻,轉頭瞅他一眼,沒立刻答了。
過了好一會兒,陳小幺才道:“小幺不曉得。”
梁川有幾分意外,摸摸他臉,“咋了?”
他常年不是握刀握弓,就是扛鋤頭和鍬,不過二十的年紀,手心早已積滿繭子,粗糙無比,撫在少年臉上,比起北邊兒那偶爾起的風砂還要更糙些。
陳小幺臉上,卻滑溜溜、軟綿綿的,像上好的綢緞,只怕用些力就給他刮破了。
梁川就蹲在池子旁邊,摸了兩把,又把手放下,正要去拿大布巾。
陳小幺卻立馬轉過身,身體從水池子裏稍稍浮起來一點,伸出一條細細的手臂,拉住梁川的手。
梁川動作一頓。
跟着又彎下身去,被陳小幺牽着手,又擱到他小臉蛋旁邊。
“要你一直陪着小幺,小幺才喜歡。”陳小幺哼哼唧唧的,聽着甚至有點兒像在抱怨:“你、你要是不在,有什麽好的,小幺可不要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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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的時候稍微腦了一下父母愛情。
感覺那種農村來的大大咧咧土狗直a,和o裝a的精致嬌氣小公主(叉掉)小皇子,也挺好嗑的(遠目)
小公主(誤)因為長得太漂亮了,所以從十三歲起,雖然還沒分化,但就已經三天兩頭被京城裏的男a貴族們求婚了,但小公主自己覺得自己是個直男,并且還有看上的妹子(妹子當他是個弟弟),就一直不答應。後來貴族們為了追求他打起來了,還有人以家族功勞暗示皇帝必須給小公主賜婚的,皇帝左右為難馬上就要答應了,小公主一氣之下削發(?)偷偷參軍去了,還去的是最偏遠最沒人去的地方。
然後分寝室的時候,跟一個北方來的同齡少年分到一個寝室。小公主開始可嫌棄他了,覺得他長得黑,個子又大,名字還土的要死叫什麽栓子的,最最最重要的是這男的還非常不檢點,老是洗完澡穿很少就進來,所以小公主對他一點好臉色都沒有。但這少年卻對小公主很好,小公主陰陽他他也好像聽不懂似的,老是嘿嘿嘿笑出一口白牙,覺得小公主吃的少,還偷偷省口饅頭給他。睡的寝室是那種很小的雙人間嘛,晚上兩個人就挨很近,小公主睡相又不好,睡着睡着就把腿擱到人雞上頭壓的慌,然後栓子就被壓醒了,又默默給小公主把腿放回去……
然後某天,小公主開始覺得自己旁邊這個臭烘烘的農村少年,身上的味道好聞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