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爹!”秦侯爺下朝出了宮門便被兩個兒子圍住, 哪怕是沒有資格上朝的秦楠也聽聞了他爹乞骸骨的消息。
“爹!”秦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老爹,看着老爹花白的頭發, 溝壑縱橫的臉皮, 恍惚間突然發現,他爹是真的老了,再也不是那個提着流星錘追了自己三條街的威武将軍了。
“爹, 你是老糊塗了吧。”雖然心中感慨萬千,可是一出口依舊是一如既往的“大逆不道”。
“孽子!”秦侯爺複雜難辨的心思頓時煙消雲散, 眼中只剩下秦老六這個“孽子”, 蒲扇般的大手習慣性地高揚起來。
秦楠才不怕, 一直以來他都知道自家阿爹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嘴上叫嚣得厲害, 卻從不會真的對子女們下重手。秦楠一把握住秦侯爺揚起的手臂, 順勢挽住, 湊到他爹耳邊, 急切問道, “爹,你這是怎麽回事!乞骸骨?!咱們真回家種田去啊?!”
“唉、唉、唉.....”許久沒有和六兒子如此親近過,秦侯爺渾身發毛不得勁兒,連聲道,“莊重些!這麽多人呢!”
此時剛剛散朝,秦侯爺又在朝堂上放了個大招,可不就成了衆人注目的焦點麽。文官們瞧着秦侯爺一臉警惕, 他們疑心秦侯爺這老匹夫在憋什麽大招。武将們瞧着秦侯爺有心痛、有疑惑、有鄙夷, 他們覺着秦侯爺這是慫了!他背叛了武将集團!
“爹, 你不會真慫了吧!”回程的馬車上, 秦楠問道,他着實想不明白他爹這出是搞什麽。
“唉,有五、六年了吧。”秦侯爺嘆息一聲,屈指掐算着,“自從老三、老四起複去了北疆,咱們秦家便成了那位的眼中釘、肉中刺。”
“唉。”又是一聲嘆息,秦侯爺透着老态,腰杆都不怎麽挺直了,“咱們和陛下就這麽僵持了五六年,可是結果呢?”秦侯爺悲憤過、抗争過,搞過陰謀詭計,耍過心機算計。窮盡了一切能想出的辦法,可是眼前依舊是“死路一條”,秦家的處境沒有得到任何的改善,反而每況愈下。
“代家的皇位已經穩了!”一句嘆息透着無力回天的無奈,車廂裏頓時陷入靜默。
依照秦侯爺的爆炭性子,他是寧可站着死,也不肯跪着活的。可是,秦朔的命懸一線讓秦侯爺頓然明悟——自己半只腳都跨進棺材了,這輩子也算是活夠本了,可是小九還小呢!家裏的孩子們還小呢!難不成自己要和那位硬抗着,然後将一家老小都拖進深淵地獄?
“林二狗子最是狡猾了!”林二狗子是威武候的壞名兒,往年秦侯爺瞧不上威武候對皇家的卑躬屈膝,覺着林二狗好不要臉,沒志氣。如今秦侯爺才幡然悔悟,臉面算個甚?!有小幺兒開心快活重要麽?
又深深看着眼前的長子和六子,秦侯爺沉聲道,“我退下來了,你們才能往前走。”
明德七年,鎮北侯谷,以年衰乞骸骨,帝不許。再請乃許之。
所有人都覺着鎮北侯秦谷上書乞骸骨、讓爵位是在裝模作勢,以此倒逼皇帝。就在衆人靜靜看戲等待着鎮北侯“圖窮匕見”之時,鎮北侯成功退休,将爵位讓給了秦家長子。
當秦家上下跪在石板路上接旨的時候,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片茫然。秦初恭敬地接過聖旨,傳旨太監那一咕嚕的吉祥話,他是左耳進右耳出,一句都沒聽進去。
秦初不明白,怎麽才幾日的功夫,自己怎麽就突然成了鎮北侯,成了秦家的家主?秦初既震驚又惶恐。
興許是秦老侯爺的識時務取悅了皇帝陛下,不僅長子秦初得以不降級襲爵,秦家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都有恩賞。
老六秦楠從正五品三等侍衛提拔為了正三品參将,老幺秦朔封了縣男。雖是最低等級的爵位,但好歹也是有封地,能吃稅收,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被按在床上靜養的秦朔得知自己被封為“縣男”吃上皇糧的時候,整個人都是震驚的——自己不過在床上躺了兩日,家中竟是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小九這下安心了吧。”秦谷秦老爺笑眯眯地瞧着自家小幺兒,邀功道,“爹早就給你置辦了一些私産,如今又有個縣男的名頭,小九這輩子算是穩妥了。”
“爹?”秦朔心中迷糊,自己最初不過是想勸家人舍了那燙手的雜貨鋪子,怎麽老爹直接開大,不僅鋪子不要了,連爵位都不要了?
“日後你就好好享福吧,莫要折騰那些個危險事情了。”秦老爹不放心的囑咐。
“爹,制糖.....”秦朔可不覺得一個縣男的名頭能保自己一輩子的安穩,皇權之下皆是蝼蟻,力量還是掌握在自己的手裏比較放心。
“制糖的事情爹沒忘呢!”秦老爹道,“我前幾日派人去采買了些制糖的工匠,讓他們在郊外莊子上研究你那個甜菜根制糖的法子。”
“這些個工匠賤活兒哪裏需要你去親自搗鼓的,什麽人幹什麽事兒,不然不白養活那些個下人工匠了?”秦老爹心中萬分擔憂,深恐小寶貝兒又去搗鼓危險的工匠活兒,又道,“還有生火煮飯什麽的,都挨着火呢,也不安全,以後小九還是不碰的好。”
秦朔如何不知阿爹對自己的拳拳愛意,雖然心中想着自己以後免不得還要搗鼓玻璃、火.藥呢,但是卻也不能直接拂逆了阿爹的愛子之心,只道,“放心吧,爹,經過這次教訓,我以後會好好愛惜自己的。”
碳粉爆炸事故發生至今,秦朔還不知以和面目去面對秋桂,對一個女孩子而言,大火毀容那是多麽可怕無助的災難啊。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自大和無知。
道歉的話在舌尖上翻滾了千萬遍,秦朔做足了心裏準備,終于鼓起勇氣去探望受傷的秋桂。
“小九爺......”聽了秦朔的探望要求,底下一衆小厮丫鬟都是一臉地為難。
“可是秋桂情況不好了?”秦朔大驚。
“不是的,小九爺莫急。”夏荷連忙道,“只是、只是,老爺和夫人交代過,秋桂姐如今.....如今.....模樣有些駭人,萬萬莫要驚了您。”
聞言,秦朔心裏松了一口氣,“我當是什麽事,你們小九爺我是這般膽小的人不成?”說着便起身穿衣,披上皮裘鬥篷便向着秋桂養病的院子奔去。
“快!快!叫人擡上軟轎,莫要累着爺!”夏荷連忙跟上,招呼着小厮們去叫轎。
秋桂養病的地方在侯府的西北角,離秦朔如今的院子有好些距離,快走過去得要半柱香的時間。如今秦朔的身子在一衆人眼中就如同紙糊的一般,哪裏肯讓他在寒風裏多走。
秦朔終究是架不住衆人的勸,坐着軟轎往西北角的下人院去,路上秦朔忍不住詢問秋桂的情況。
“秋桂姐就是身上燒傷嚴重了些,主家仁慈,請的是有名的醫師,用的也是頂頂好的膏藥。如今身體已經好多了,昨日都能自己吃了小半碗的碧梗米粥了。”說着,夏荷的眼中露出些許的嫉羨,“夫人還賞了秋桂姐許多的漂亮綢子呢,這輩子都穿不完。”
聽着夏荷羨慕的話語,秦朔心中堵得慌。不過是些布匹,和一輩子的容貌健康比起來又算什麽呢?
可是,世道就是如此。這吃人的世道,主家不打不罵便是仁慈,奴仆下人們就恨不得給主家供上長生牌。而秦家之于皇家也就如同奴仆一般,高尚不到哪兒去。
想起家中變故,秦朔心中又沉了幾分,幸而不多時便到了秋桂養病處,秦朔腦中的各種念想也就一下子散了。
瞧着眼前低矮的房屋,秦朔心裏有幾分不悅,覺着秋桂沒有被好好對待,幸而敲門而入的瞬間,屋內那夾雜着橘皮香的暖氣便撲面而來,秦朔的心情才好了些。
“小九爺。”秋桂早得了秦朔要來的消息,此時已經穿戴妥當在屋內候着,頭上還戴着個大大的帷帽遮去了大半的身形。
“怎麽不好好歇着。”秦朔扶起秋桂,又道,“将着帷帽拿了吧,頭上傷還沒好哪兒能戴東西壓着。”
秋桂摸摸帽沿,低聲道,“不礙事的,別吓着您。”
秦朔皺眉嘆息,沉聲道,“拿了吧,傷口恢複保養最重要。”
在秦朔的堅持下,秋桂終究還是拿下了大大的帷帽,包裹似木乃伊一般的腦袋只露出一只眼睛來,那頭烏黑油亮的秀發全沒了,露出了青色的頭皮。
發覺秦朔的目光,秋桂側頭躲躲,情不自禁地摸摸光頭皮,解釋道,“是醫師給剃的,日後還會長出來的。”竟然安慰起秦朔來。
“對不起。”秦朔道歉,喉嚨發緊,心裏唾棄自己——道歉是最無用的東西了,可自己除了對不起竟然想不出怎樣才能表達自己的歉疚了。
“噗。”秋桂竟是一笑,“小九爺,我如何不知您的心意,我都知道,您不必多說了,秋桂都懂。”
跟在秦朔身邊十年,說句越界的話,在秋桂眼中秦朔便如他親生弟弟一般,秋桂只慶幸被燒傷的是自己,萬幸秦朔沒有大傷。
“只可惜以後不能服侍小九爺您了......”秋桂摸摸臉頰,神色悵惘。她原以為能夠呆在小九爺身邊一輩子,沒想到.....
“秋桂。”秦朔突然喚道,“除了當丫鬟,你有別的志向麽?”
“除了丫鬟,我還能做甚?”秋桂笑了,心道自家小九爺又在說癡話了。
“秋桂,你很厲害,甚至比一般的男子都強上許多。你心思缜密,善于觀察,熱衷學習,性格堅韌,如果是你想做的事情,那就一定能成功。”秦朔認真地看向秋桂,“秋桂,如果你就想做我的丫鬟,那就可以一直留在我的身邊,容貌什麽的,我根本不在乎。一直以來,你都助我良多。”
“小九爺,您不在乎,我卻是在乎的。”秋桂目光微斂,她當然知曉她家小九爺是個不重皮相,且仁慈至極的人。
然而,小九爺不在乎,自己卻不能不為小九爺着想。想想日後走出去,誰家公子身邊不是跟着紅袖添香的美婢,唯有自家小九爺身邊跟着自己這個醜東西,那可....秋桂不想自己變成小九爺的累贅,連累着小九爺招人笑話。
“那秋桂你想做什麽呢?接下來你是什麽打算呢。”秦朔心裏茫然,他不知道怎麽做才能彌補眼前這個女孩子的一生。
相較于秦朔的茫然無措,秋桂心中卻是很清明,“小九爺,秋桂知曉您有許多許多的事情要去做,就讓秋桂幫您吧,讓秋桂一輩子如同影子一般追随着您。”
小九爺不願做、不想做的事情,就交給秋桂來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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