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朱家的堂會辦得熱鬧,明着納妾,暗裏無非是王孫公子們又一次聚在一起玩樂笑鬧的機會。宴席擺在了花園內,無非喝酒吃茶聽戲唱曲。請的戲班是近來京城最紅的,花旦俊俏小生風流,歌有裂天之勢,舞有傾城之姿。偌大的花園裏,絲竹聲聲,歡笑陣陣。

葉青羽留心四下,之前同溫雅臣在各種青樓、酒肆、賭坊裏見過的各家商鋪少東、豪門闊少、官府公子幾乎都到齊了。人人見了溫雅臣都要忙不疊跑到近前拱手施禮:“哎呀,溫少!”

一時間,跑來聚集在溫雅臣周遭的人等竟比主家還要多。這樣的情形,衆人已經司空見慣。葉青羽陪着在一旁坐了一會兒,随着人們的步步逼近,見溫雅臣開始有些應接不暇,便悄悄起身,打算退出人群。孰料,才剛站起,腕間突然一緊。葉青羽順勢扭頭。溫雅臣正擡頭看着他,臉上笑容可掬:“你去哪兒?坐乏了吧?我們去周圍逛逛。”

葉青羽不着痕跡退開半步:“我一人走走就好。”

溫雅臣笑容不變,手指收得更緊,好似恨不得嵌進他的骨子裏:“無妨。我喝多了,正要走路吹吹風。”

識趣的人們紛紛散開,取笑溫雅臣是在裝醉。溫雅臣笑而不語,只用一雙深邃的眼別有深意望着葉青羽:“你說要來的。”

他說得很輕,除了葉青羽誰也不曾留意。葉青羽低頭看他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用了十分力氣,不但将他抓得生疼,那手也是骨節泛白,不住微微顫抖。

“你……”

不待葉青羽開口,溫雅臣一低頭掩住了表情。再擡頭時,咧嘴又是一笑,卻笑得飄忽,臉上方掠過一絲,轉眼不見影蹤。他徑自站起身來,拖着葉青羽就往一旁的抄手游廊裏走:“聽戲聽得頭疼。你難得來,我帶你逛逛朱家的花園。沒什麽好看的,不是花就是草。”

好脾氣的三位朱家少爺就坐在側旁,話音落在耳裏,個個抱着臂膀哈哈笑。

葉青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溫雅臣一甩袖子,拉着他揚長而去。一身柳青色的紗袍衣袂飄搖,越發襯得唇紅齒白面如冠玉。只是,笑容雖挂在嘴邊,葉青羽從他側面看去,卻只覺他牙關緊咬面色陰沉,驀地透出幾分怒氣。

不由想起那日清晨,飛天賭坊門前,他遙遙看一眼屋裏的銀月夫人,轉身再回頭,身前的溫雅臣也是這般陰郁惱恨的眼神。習慣了他嬉皮笑臉沒有正形的輕浮模樣,猛然撞見,心頭倏然一跳,驚得渾身冰涼。躊躇着張嘴想要問為什麽,須臾間,他又恢複原樣,雙眸含笑神采熠熠,哽在喉頭的話語就此再問不出口。

“我以為你喜歡才來的。”正是初夏好時節,花園裏姹紫嫣紅開遍,太液芙蓉未央柳,人工挖掘的小小池塘裏,闊葉何田田,小荷尖尖角。溫雅臣立在一池綠水前沉沉開口,擰着眉抿着嘴,幾分煩躁幾分薄怒,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可你卻不喜歡。”

葉青羽說:“戲班很好,我挺喜歡的。”

“你……”他眼中懊惱更甚,一張白玉面孔生生漲出幾許紫紅。仿佛努力克制心中怒氣,重重呼吸幾次,溫雅臣才又緩慢開口,“你真的喜歡?”

真的高興?真的喜歡?真的開心?好像他最近總在追他問這樣的問題,葉青羽注視着眼前一臉認真的他,眼神越發不解:“溫少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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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雅臣惱了,手掌自他腕間落下,急急來捉他的手:“你只管告訴我,到底喜不喜歡?”

“……”葉青羽後退一步,看他急赤白臉的樣子,疑窦叢生。

“喲,溫少,真巧。”兩人争執不下時,前頭曲折的長廊裏袅袅飄來一道纖細人影,素衣淡妝,發間一枝精巧質樸的銀簪,手中一柄流蘇細長的團扇,腕上一雙叮當作響的翡翠镯。精于察言觀色的女子好似渾然不曾看見兩人間的糾纏,一步步婀娜走來,停在溫雅臣面前盈盈一拜,“原來葉公子也在。”

見有人來,溫雅臣只得悻悻收手,冷着臉敷衍點頭。葉青羽尴尬,低頭拱手為禮:“銀月夫人。”

朱家從商,本沒有高門大戶那麽多繁瑣嚴苛的規矩。三位少爺也是荒唐,只圖熱鬧不計名聲。此番宴客,凡是有往來的朋友,無論貴賤高低,一律遍撒邀帖。據說連倚翠樓張嬷嬷手裏也有一張朱家請柬。适才聽戲,葉青羽無意間往內院女客席中掃過一眼,就已看到了銀月。

這女人……會來赴這樣的宴席就已是不尋常,現下又跟到這裏……不由忘了先前對溫雅臣的疑惑,葉青羽雙目燦動,看着她如花的笑靥,腦中飛速思考。

仿佛看穿他的疑慮,銀月夫人笑意不減,緩步上前,停在葉青羽面前:“公子莫這般看妾身,當真是湊巧而已。”她一笑就愛彎起眼,眉眼彎彎,仿佛新月,襯着清麗的面容與翹起的唇角,十足一只狡詐的狐。

葉青羽稍許側身,避開她的直視:“夫人多心了。”

她只是笑,偏過臉,眸光灼灼,來回在他與溫雅臣兩人臉上打轉。

那邊的溫雅臣已恢複常态,紙扇一展,不着痕跡擋在葉青羽身前:“夫人再這般看,在下就要誤會了。”

“誤會妾身看上葉公子嗎?”她毫不羞怯,擡手以扇遮面,只露出一雙顧盼流轉的美目,“公子清逸,溫少俊朗,妾身難以取舍呢。”

“夫人真愛說笑。”

葉青羽默不作聲退到溫雅臣身邊,靜靜聽他倆言不由衷地說笑。幾縷清風吹皺腳下池水,寬大的荷葉起伏搖擺恍如綠浪陣陣。水中紅鯉惬意游弋,偶爾靠近池面,蕩開層層漣漪。女子秀麗端方的身姿影影綽綽倒映其中,波光閃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又顯現出葉青羽自己的面孔。明明全無半點相似之處的面容,随着光影交錯碧波蕩漾,水光潋滟間,隐隐約約依稀顯出幾絲相似的神韻。

擦肩而過時,銀月夫人刻意走偏兩步,貼身靠近了葉青羽:“妾身同溫少相識許久,原來他不僅會笑,也是會生氣的。真叫人大開眼界。”三分正經,七分看好戲的狡黠。

葉青羽臉上一緊,轉頭就要說話。紅唇如許,她低低笑着,悠然搖着團扇,頭也不回地離去。

生氣了?想着銀月的話,葉青羽停住腳,怔怔看向前方的溫雅臣。溫雅臣會生氣?他生什麽氣?

溫雅臣恰好回身,望見滿臉迷茫的葉青羽,一雙幹淨到極致的眼眸裏,滿滿映着的俱是自己的影子:“發什麽愣?再不走等等又要被他們取笑。”

一瞬間,就好似變了一張臉。他笑嘻嘻地來握葉青羽的手,指腹貼着指尖一寸寸向上,緩慢游移,暧昧撩人。葉青羽揮手要拍開,他撇下嘴,眸光瑩潤,委屈得仿佛能當場落下淚來。不安分的手也不敢再動作,戀戀不舍放下,最後只停在葉青羽的衣袖上,輕輕握住了一角。

晚宴時,葉青羽坐在一旁,留心觀察他的舉止,溫少心情大好神色愉悅。心思玲珑如舊,言談機敏如舊,酒量豪爽如舊,一切如舊,仿佛後花園荷塘邊的焦急失态不過一場虛幻夢影。暗地裏,葉青羽松下一口氣,跟着衆人一同舉杯暢飲。清冽的酒液順着舌尖落進心底,火辣辣的滋味就将胸中隐隐升起的失落一并掩蓋了。

這一夜,溫雅臣又借宿照鏡坊。

從朱府出來時,他醉得不省人事。來時的高頭大馬自然騎不了,小厮們麻利地喚來車馬,小心翼翼扶他上車。溫雅臣閉着眼睡得昏沉,手中緊緊攥着葉青羽的衣袖。

溫榮彎腰去掰他的手指。醉酒的人氣力不能同平日相比,非但扯不開,反而弄醒了溫雅臣。

“幹什麽?”面色酡紅的醉鬼皺着眉半睜開眼,惱恨地橫他一眼,踉跄一個轉身,臂膀一圈,索性整個人都貼到了葉青羽身上。

“葉公子你看……”溫榮不敢再動,賠着小心對葉青羽苦笑。

葉青羽看看身後已經緊緊關上的朱漆大門,又擡頭望望天邊清冷的上弦月,一時間有些發怔。挂在身上的人死沉死沉,還總用鼻尖蹭他的脖子,像小狗似地嗅來嗅去,弄得頸間又熱又癢。躲着他熾熱的鼻息,聽着溫榮“将軍今晚在家,看到少爺這樣,大概又要發火”的念叨,葉青羽晃晃腦袋,無奈點頭:“去我那兒吧。”

照鏡坊裏的夜晚比他處更安靜。一俟天黑,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一堵堵高牆攔住了路人好奇的目光,也将牆內的生活與外界完全隔絕。沉默的院門後,誰也不知道裏面正在發生什麽,那紙窗下孤獨的人影是在沉思抑或哭泣?抑或已經因為絕望而不再心生任何期待?誰也不知道。照鏡坊的每個院子裏都藏着秘密,悲哀的、心酸的、難過的,混合着眼淚,摻和了血腥,包裹住了時光。于是連爬滿高牆的綠藤和探出牆頭的紅杏都帶着孤絕凄豔的色彩,空無一人的暗夜裏,靜靜被月光拖曳出詭異難喻的陰影。

自從鄰家夜半哀歌的女子自盡後,葉青羽就越發覺得長夜寂靜。也許是因為怨氣太深,連蟲子都知道避諱。到了夏日,照鏡坊夜間也很少聽到蟲鳴。十裏蛙聲的情景只在書裏見過。偶爾幾聲響動,不是夜枭,便是又有人因寂寞而發狂。這樣凄厲猙獰的聲響聽在耳中,只會讓人更難以入眠。

而現在,葉青羽卻由衷期盼着左鄰右舍裏誰家能再弄出點聲響,哪怕是從前鬼哭一般的哀聲也好過現在溫雅臣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溫少睡得酣甜,人世不知,叫喚不醒。一靠近床邊就一個趔趄,摟着葉青羽齊齊躺倒。倉促間,水紅色的唇甚至還在葉青羽臉上輕輕擦過。秋伯和溫榮雙雙注目之下,葉青羽用盡了全身氣力,才克制住心頭慌亂。臉上的紅暈說不清是因為生氣還是羞赧。

因為任性的醉鬼打死不肯醒來也無論如何不肯松手,脫衣之類的瑣事只能由葉青羽一人來做。秋伯和溫榮乖順地跑去房外做醒酒湯,之後就再沒有進來。葉青羽仰面躺在被自己睡了數載的床榻上,睜大眼看着頭頂青灰色的紗帳,第一次覺得無比別扭。溫雅臣靠得太近了,頭枕着肩,手圈着腰,腿疊着腿,貼得幾乎嚴絲合縫。綿長的呼吸一下下在葉青羽的面龐邊掃過,如同夏日午後熏然的風,帶着一點點熱度,卻仿佛能把整個人都燒起來。

渾身僵硬,葉青羽一動不動,亦不敢細看此刻溫雅臣的睡臉。盛名在外的濁世佳公子,清醒時轉着一雙五色琉璃般的桃花眼就讓世人癫狂,倘或阖了眼做一副安谧和潤的樣貌……光如此這般一想,葉青羽就覺得整顆心都震個不停,好像能從胸膛裏蹦出來。

床榻外側的桌上放着從溫雅臣身上摘下的各色飾品,發冠、腰帶、玉牌、墜飾……環佩琳琅珠玉玲珑。一件件除下時,葉青羽就已感嘆過飾物的繁多,溫榮卻一本正經地跟他講:“這哪裏算多?少爺知道公子不慕虛華,出門時還特意摘了兩根手串一個扳指。”

窗外些微的光亮映照進漆黑的卧房裏,牆邊高大的家具朦朦胧胧可以看見幾分模糊的輪廓,桌上一片閃爍不定的幽幽光影,明暗交替,此起彼伏。珠光寶氣,葉青羽想起這個詞,而後暗暗發笑,豪門閨閣中千金貴女們的梳妝奁裏大概也不過這般繁麗光景。這個溫少啊……猛烈跳躍的心漸漸平定,暗夜悠長,萬籁俱寂。想着不久就要天亮了,葉青羽小心地翻過身,入眼是一雙黑白分明滿含笑意的眸子。什麽縱樂後的渾濁、大醉後的血絲、沉睡後的迷茫全都一概不見,雙目炯炯,清明得仿佛雨後澄澈透亮的天空。

“你裝醉。”恍然大悟,葉青羽雙手一推,打算遠離那張湊得太近的漂亮面孔。

溫雅臣收緊臂膀,旋即就把想要翻身下床的葉青羽又撈了回去:“你對唐無惑就不會這樣。”

唐兄也不會像你這樣!話還堵在喉嚨口沒有出聲,葉青羽剛要張嘴,卻聽溫雅臣又說道:“你也沒告訴我,你和銀月夫人是認識的。”

屋子裏沒有點燈,晦暗不清的夜色似乎為雙眼蒙上了一層薄紗,看什麽都只能隐隐約約望見幾分暗淡的影子。跟他同枕一個枕頭的青年挨得那麽近,俊麗标致的面孔近在眼前,眼底的挫敗與傷心直白而赤裸。

“我……”這就無從解釋了,葉青羽沉默,掙紮的動作戛然而止。

“你也不喜歡和我出門。”溫雅臣垂下眼,手掌隔着薄薄的衣衫緊貼上葉青羽的背,他咬了咬嘴唇,語氣低落:“你不喜歡太熱鬧,而且青樓賭坊那些地方,不正經。”

那天他直愣愣躲在書房外,聽葉青羽與唐無惑肆意暢談,他們說書畫,他們談文章,他們議論朝政國事……樁樁件件都是他溫雅臣不屑一顧又插不了口的。世人都曉他的才情,通音律,精博弈,善解人衣,與前榜探花顧明舉共稱京中雙壁。他也知道人們背後對他的定論,将軍家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他通音律,絲竹管弦吹拉彈唱,青樓楚館歌榭畫舫裏彈的唱的,沒有他不會的。他還給倚翠樓的花魁寫過唱詞。然,論及正經文章他就只能滿大街找代筆。他精博弈,與生俱來的天資聰穎,将軍府裏重金聘來的當世國手,自小悉心調教,終于下得一手好棋,也是他唯一勝過顧明舉的地方。不過,除了酒席宴前偶爾架不住起哄落下幾子,他已經好些時候沒有碰過棋秤了。至于善解人衣……本來就不是個好名聲。

酒宴歡場裏的聲色犬馬,他可以,朱家三位少爺可以,一衆酒肉知己都可以,葉青羽不可以。他的青羽就該坐在書齋裏,挺直背脊握起筆杆,一句句默誦,一筆筆描畫,幹幹淨淨,清逸出塵。而不是跟着他在酒池肉林裏追逐沉浮,在他左擁右抱醉得不知今夕何夕時,恍然回首,卻只見他獨自一人坐在窗前,那樣漠然的表情與遙遠的眼神,無端端叫他心生惶恐,更憑添一絲不安。

究竟在不安什麽,溫雅臣原先不知道。可在看見書房內那一站一立共同執筆作畫的兩人時,溫雅臣全明白了。葉青羽和唐無惑在一起,正正經經的兩個人,清清爽爽的眉目,規規矩矩的言行,很好,很順眼,很和諧,看着就像一副筆畫利落的畫,題個什麽君子坦蕩蕩、君子之交淡如水之類的詞,挂在書房挂在客廳挂在人來人往的城門口,挂哪兒都不妨礙。

如果是他和葉青羽呢?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找來朱大鼻子拐彎抹角地問,朱大鼻子皺起臉,喝了滿滿一壺酒,擠眉弄眼地開口:“那得是……***?還得是你強人家的那種……就是他不樂意,你偏要。然後你就那什麽、什麽……那種……就那、那種,懂嗎?你別睜大眼睛不說話,咱兄弟什麽交情?你會不明白?”

要不是看在好些年一同醉生夢死的情分上,溫雅臣真想一拳揮向他那只碩大的酒糟鼻子。

他和葉青羽啊,在旁人眼裏都那麽不相襯了,那麽在葉青羽心裏呢?倚翠樓裏,他親眼看他往樓下張望很久,跑去問,葉青羽說沒什麽。飛天賭坊裏,他贏遍全場志得意滿,興高采烈回過頭,身邊人卻蹤影全無。一瞬間,滿腔喜悅消失殆盡,坐在喧雜吵鬧的人群裏,四顧怆然,孤寂橫生。後來才知道,葉青羽去了銀月夫人的書房。那地方,不是深厚的交情銀月夫人絕不放人進門。更何況,整整一個夜晚都在那兒,做了什麽誰也不知道。葉青羽卻告訴他沒事。真的沒事嗎?這話其實就堵在嗓子眼,溫雅臣心裏空得厲害,硬是怎麽也問不出口。還有和唐無惑的交往,當他不在的時候,唐無惑是不是也頻繁登門拜訪?除了詩詞歌賦江山社稷,他們會談別的嗎?若是,那會談什麽?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自小就被拉來同他比較的唐家大公子,允文允武,相貌堂堂,還有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好名聲。混跡歡場一事無成的溫雅臣拿什麽跟剛在邊疆立功前途無量的唐無惑比?

溫雅臣直直看着葉青羽,眸光剔透遠勝桌上那一列精美飾品的所有華光。他眼中猶有柔情,嘴角卻不複上挑,字字句句都是頹喪:“你和我聊天的時候,從來不會那麽高興。”

葉青羽半張開嘴,想要說話。溫雅臣擡手摸了摸他散落在額前的發:“和我出門的時候,你興致也不高。都是我迫你的。”

葉青羽眨眨眼,溫雅臣的手指劃過額頭,停在他的眼角邊:“你酒量不好,喝得不多,每次都讓你瞧見我們酒後失态的樣子,很那看。”

他的青羽瘦了,蒼白的臉色在微弱的光線裏猶顯憔悴。溫雅臣看着他削尖的下巴,低頭把臉埋進了他的頸窩裏:“我那些朋友你也不喜歡,每次他們還取笑你。”

他的語氣太溫柔,柔柔婉婉附在耳邊傾訴衷腸,配合着深情眉目和親密相貼的身軀,一聲聲“青羽”喚得千回百轉:“青羽啊,以後我不迫你了,好不好?你不用勉強自己。以後我陪你,好不好?我好好跟你念書,我可以跟你下棋。你若是喜歡,我帶你出門,不去那些烏煙瘴氣的地方,我們去琅環閣,京城最大的書齋……”

原來,他察覺到了。說不清是訝異還是其他,葉青羽一時間只是發懵。而後,軟軟的、纏綿的、刻意讨好的各種話語從眼前人的嘴裏說出來。這樣婉轉的口吻,這樣深重的目光,這樣患得患失無所适從又複雜難言的心境。這個溫少啊,原來也有這般細致的心思。當他看着他,以為他渾然不覺的時候,卻原來,那人也在以同樣的心情脈脈凝望。人世最難得,無非相知,無非相惜,無非心有靈犀情誼相通。

“我不覺得勉強。”過了很久,葉青羽才慢慢找回自己的聲音。心間驚濤駭浪洶湧澎湃,于是尾音不穩,稍稍帶出幾分顫動。不甚響亮的語調,卻似有回音,在小小的房間裏盤旋缭繞。

溫雅臣自他頸間擡頭,慢慢撐起身,自上而下凝視着他。窗外已有了三分晨光,淺灰色的光線在葉青羽臉上抹上幾分淡淡光影。身下的人眸光如水,靜靜回望着他,不畏懼,不避讓,不見半分退縮,嘴角輕揚,劃開一個清晰的笑容:“因為是溫雅臣,所以,我不勉強。”

喜出望外,喜不自禁,一陣狂喜,溫雅臣瞪大眼睛,腦中一片混亂,而後猛然俯身壓下。

不再是倚翠樓裏調笑多過真情的戲弄,亦不再是平日淺嘗辄止的小小玩笑,他咬着他的唇不住索取,不住吮弄,不住糾纏,不依不饒,不管不顧。舌尖撬開了牙關長驅而入,粗野狂放的姿态與平日柔情似水的溫少仿佛判若兩人。

無論如何閃躲都逃不開他如影随形的舌,葉青羽的驚呼全數被他堵在了嘴裏,身體手腳被他死死壓住。隔着單薄的衣衫,溫雅臣的身體燙得驚人,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變得幽沉深邃,望進去就再出不來。散在枕上的發絲混在一處分不清究竟是誰的,亦如萦繞在鼻尖的粗重呼吸……這是要把他生吞活剝吃進肚子裏呀——看着面前不停傻笑的好看面孔,葉青羽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心頭莫名升起一個古怪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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