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如今的玉堂, 與白菀第一次來時大不相同。
玉堂玉堂,殿如其名,白菀沒來時, 除了殿外的花團錦簇,殿內處處透着如寒玉般的冰冷孤寂。
如今的玉堂,小花園裏移來了開得正盛的紅梅,內殿的布置煥然一新,臨門的架子上挂着白菀的裘衣, 十字海棠紋的衣櫥裏挂着白菀的各色各式衣衫襦裙, 玉案側多了一副圓桌繡凳,臨窗的妝奁上擺着琳琅滿目的釵環, 架子床上并排擺着雙人玉枕, 從進門到床榻, 每一步, 都因白菀的存在而改變。
霍硯環視殿內的擺設, 心裏憑空起厭。
他這是在做什麽?招來這些東西礙他的眼,也招來這麽個沒心肝的皇後礙他的事。
見白菀還坐在湘妃榻上沒動,霍硯将護腕扔在一旁的圓桌上, 沉重的玄鐵砸下來, 發出一聲巨響。
他看見白菀的肩也跟着一顫, 垂落的長發輕晃。
極緩的眨了眨眼, 霍硯又擡手解前襟的盤扣, 聲線沉中帶冷:“咱家要歇息了, 娘娘留在這兒不大合适吧?”
他這幅冷淡的模樣, 讓白菀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書卷, 上翹的嘴角微抿。
她緩緩抹平起皺的書頁,聲音極盡平穩:“掌印是要言而無信嗎?”
話音一落, 白菀便聽見霍硯極輕的嗤了聲:“娘娘一而再再而三毀諾,如何又是咱家言而無信?”
他在圓桌旁坐下,慢條斯理地拿着茶壺斟茶,室內一片寂靜,只餘茶水落入茶杯的“咕咕”聲。
白菀将書卷放在榻上,赤着腳下地,向霍硯走過去。
霍硯鳳眸微阖,掌上托着白玉茶碗緩緩轉動,他目光所及的絨毯上,水紅的襦裙晃悠,若現一雙細嫩白如雪的足。
他手中的茶碗被一雙柔荑搶走,裏頭的冷茶被潑進盂盆,又是一陣斟水聲,繼而一杯恰到好處的溫水重新放入他掌中。
耳畔響起她冷靜中帶着一絲遲疑的聲音:“本宮今日已經有所提防,并非肆意妄行,水漾她們不過是聽令行事,還請掌印莫要責罰她們。”
霍硯瞥了茶碗一眼,是清水,又嫌那溫度灼手,複将茶碗擱置:“明知山有虎,娘娘還要拿這一身玉肌去誘虎,咱家也是才知道,原來娘娘如此好賭。”
他句句話帶刺,白菀的臉色泛白,她咬緊唇,在他收手時主動拉住了他的手,先是試探的勾着他的小指,見他未掙脫,繼而大着膽子去夠無名指,直至與他整手相握。
霍硯懶散的擡眼,終于肯看她,她垂着眼,卷翹的長睫掩住了澄澈雙眸,面上脂粉未施,嫣紅的唇被咬得泛白。
他靜靜的睨視着,想看看這張慣會說甜言蜜語哄人的巧嘴,能再說些什麽來哄他。
白菀什麽也沒說,只是挪了挪身,擡腿坐上他的膝,一手挽着他脖頸,另一只手去捧他的臉,側頭在他唇角又綿又軟的輕碰。
霍硯未阖眼,他凝眸看着,白菀緊閉着雙眼長睫輕顫。
他的唇角微涼,卻又軟,不像他說出來的話那般堅硬得戳人。
白菀打算一觸即離,眼睛還未來得及睜開,卻在擡頭時被大掌壓下,整個人被他攬進懷裏。
她的唇複又被噙住,随之而來的,是算不上溫柔的掠奪,他的舌尖輕啓貝齒,循着她的起舞,帶來更熾熱的交纏。
燃盡的紅燭“噗”一聲熄滅,黑暗籠罩整個內室,外面的融融月色映在雪地裏,反進來的光霧蒙蒙的,暧昧橫生。
白菀将頭埋進霍硯的肩窩,蹭了蹭眼角沁出來的淚。
霍硯在黑暗中亦能視物,輕而易舉的瞥見白菀臉頰上透着粉,外頭的雪光映在他眼裏,卻照不清眼底一片幽暗。
輕緩的順着白菀的發,另一只手落在她臉上,迷戀她臉頰上的溫熱,長長流連着不肯離,繼而開口問她:“娘娘總是這樣,自己許出去的話,自己卻抛諸腦後,反來質問旁人是不是言而無信?”
白菀啞口無言,來時她想了那麽多,最終歸結于霍硯的獨占欲作祟,卻沒想到,他只是惱她以身犯險。
半響,又聽霍硯冷森森的笑了一聲:“也是咱家的錯,東廠司監督緝拿,卻不知那狗東西打這下作主意。”
他話音未落,又有雙手摸索着去捧他的臉,先是一枚淺吻落在他臉頰上,繼而星星點點的順着往下,最終才與他的唇交疊重合。
霍硯感覺到,白菀顫着手在摸他的衣襟,哆嗦着解他的盤扣。
他的衣襟本就松散,又已經被他解了幾顆扣,故而,哪怕白菀再不熟練,也誤打誤撞的扯開了他的腰帶。
霍硯摁住她慌亂的手,問:“娘娘傷好了?”
白菀手下一僵,臉越發紅,躲在他肩窩沒出聲,霍硯白日裏給她用的藥很有效,一早沒什麽感覺了。
沒等到白菀的回答,霍硯也不追着問,只又說:“今日也不該娘娘侍寝,總不好出錯的。”
白菀越聽越羞,一言不發的撐着他的肩要起來。
霍硯順手将她抱起放在一旁的繡凳上,自己起身往一旁的盥室走去。
白菀看不清他在做什麽,鬼使神差的起身跟過去。
适應了黑暗,外頭也有光透窗照進來,白菀眼前也能看得清些,她看見霍硯盛了水淨口,又仔仔細細的洗手。
像是知道她跟過來,霍硯回轉身看她,外頭的雪光在他眼裏映躍,水波粼粼,更顯他眸色深沉:“娘娘,快樂的方式總不止一種。”
他就像雪夜裏蠱惑旅人迷失在風雪裏的精怪,危險,卻又滿懷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白菀看着霍硯緩步向自己走過來,那雙沉寂的墨眸中,滿是引誘,她聽見自己心跳聲如擂鼓。
“娘娘可以替咱家擦淨手嗎?”
長指橫在她眼前,蜿蜒的水痕順着滴落,指尖的水珠映着外頭的雪光,亮晶晶的。
白菀不知霍硯的話是何意,心裏卻跳得很快,她下意識抿嘴潤唇,抖着手用幹淨的帕子将霍硯手上的水漬一點點搽幹淨。
霍硯抱起她,也不去架子床,就近将她安置在湘妃榻上。
長指一拉一扯,勾落了她前襟的縧帶,接着細密的吻落在她唇上,肩上,順着柔軟的曲線一路往下。
晦暗中白菀看不清霍硯的神情,只聽得見自己狂亂的心跳。
那一陣暖濕觸感傳來時,白菀渾身一僵,大腦一片空白,心尖上都在顫,下意識伸手揪緊了霍硯垂落的發:“霍,霍硯……”
霍硯沒空應她。
白菀蜷縮着腳趾,強忍着渾身的顫栗,那一瞬沖上雲端的感覺,陌生又新奇,她幾乎不認識自己了。
那個沉在欲河裏,急喘,啜泣,疊聲哀求的人,真的是她嗎?
噙着淚昏睡過去前,白菀腦中只盤旋着一句話。
原來,這樣也可以。
霍硯重新洗手淨口回來,榻上的白菀已經側卧着,揪緊衣衫昏昏欲睡,敞露在外頭的雪肩上點點嫣紅灼目。
似是發覺他回來,白菀勉力睜眼,細若蚊吟的呢喃道:“不要怪水漾她們……”
他沒應,她卻撐不住昏睡過去。
霍硯垂下頭,幽深如潭的墨眸,一寸又一寸逡巡過她的睡顏,伸手沾起她眼角的一滴淚,伸進口裏,嘗了嘗。
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壓根沒必要為一人駐足。
興許,就像靜淵那禿驢說的,她是個劫。
次日一早,白菀再醒來時霍硯已經上朝去了。
她揪着錦被坐起來,掀起亵衣的衣袖來看,臂上果不其然密布層層疊疊的紅痕,便是她極力忍耐,臉上也控制不住的騰起紅暈。
哪怕後半夜她昏睡過去,卻仍舊能感覺到,霍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深深淺淺的吻過她的身。
“娘娘可醒了?”外頭叩了叩門,響起了綠漾的聲音。
白菀藏好腕上的紅痕,讓她們進來。
霍硯還算有分寸,這些暧昧的痕跡從未出現在外露示人的位置。
殿門被推開,水漾和綠漾端着銅盆,一前一後一瘸一拐的進來。
水漾笑了笑:“桑落姐姐去了別處,掌印便吩咐奴婢們伺候娘娘更衣。”
白菀打量着她們,除了臉色有些難看,走路有些不大利索之外,看不出受了什麽刑法,只好問道:“你們怎麽樣?”
兩丫頭對視一眼,紛紛搖頭:“皮肉傷,算不得什麽,多謝娘娘替奴婢們求情。”
水漾兩個很清楚,若不是皇後娘娘對她們還算滿意,她們根本沒有活着走出刑堂的機會。
白菀嘆了口氣,擰着眉,面色沉重道:“是本宮思慮不周,害你們無故受罰,本宮想了想,晚些會找機會和掌印說,調你們回原來的位置做事,今日你們也不必跟着回椒房殿了。”
兩個漾聞言,面上一慌,“撲通”一聲跪落地:“娘娘,是不是奴婢們有什麽做得不好,讓您厭棄了?”
白菀緩緩搖頭,眼瞳幽深:“本宮做事,總有自己的計較,你們也不過是掌印借調來椒房殿的,總不好讓你們動不動挨罰,你們回了原來的位置,應當也自在些。”
聽白菀執意要攆她們走,水漾忙擡起頭,慌張的解釋道:“奴婢們雖是從東廠出來的,但從娘娘賜名的那一刻起,東廠的“阿六和阿七”就已經死了,奴婢們只是,也只能是椒房殿的‘水漾和綠漾’,求娘娘不要攆我們走。”
其實,早在瑞王那事發生之前,水漾自問,她們二人對皇後娘娘除了恭敬以外,并沒有像面對掌印時那般敬中帶懼。
一個弱柳扶風的女子罷了。
因此,她們在皇後娘娘面前行事,遠不如面對掌印那般謹慎,甚至過于随意,這一随意就忘了形,竟将皇後娘娘獨自置于那般險境。
她們看着面容冷酷的皇後娘娘,毫不猶豫的金簪刺入瑞王掌中,事後慢條斯理,面無表情的用帕子擦手。
那一瞬間,她們甚至在皇後娘娘身上看到了掌印的影子。
掌印說,皇後娘娘為她們求情,便饒她們這一回,若有再犯,即便是娘娘要她們活,她們也只有死路一條。
如今皇後娘娘不要她們,她們也回不去東廠了。
“是嗎?”白菀淺聲反問。
她站起身,趿拉着軟底鞋在妝奁前坐下,鏡中嬌妍如綻的美人,面上笑意如盈盈春水:“本宮還以為,你們一直都是‘阿六阿七’。”
“本宮身邊不留異心人,”明明笑得那般溫柔,說出來的話卻冷淡又絕情。
綠漾兩個心下仿佛沉入無底深淵,原來皇後娘娘什麽都知道,知道她們心思浮動,知道她們明裏暗裏的比較。
綠漾連忙說:“娘娘說得是,奴婢們最大的錯便是身心不一,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誰,奴婢們已然知錯,定不會再犯,求娘娘再給奴婢們一次機會。”
水漾補充道:“奴婢不求娘娘萬分信重,至少奴婢們能替娘娘做一把好刀,宮裏人如狼似虎,奴婢們身手都不差,綠漾還頗通醫理,求娘娘留下奴婢們,日久天長,奴婢們定能自證丹心。”
白菀放下手中的螺子黛,轉過頭饒有興趣的看她們:“說說看,你們都會些什麽?”
綠漾道:“奴婢曾在太醫署做醫女,醫毒都有涉獵,水漾會寫字,能模仿任何人的字跡。”
白菀笑盈盈的望着她們,綴着涼意的眼眸裏,終于多了幾分真誠。
“伺候本宮更衣吧。”
今日不需宮妃請安,白菀心情尚好,換了上回宮宴柳氏送進來的鹿皮小靴,抱着手爐,沿路繞去禦花園,順道去看看楊景初。
這是連天雪後,難得的一個好天道,一早雪便停了,暖融融的太陽斜挂在天上,散發着柔和的光暈,宮道上正有內侍在鏟雪。
楊景初尚未承寵,奈何背靠煊赫的鎮國将軍府,因此得以獨占一宮。
禦花園往西拐便是楊景初的永福宮,而與永福宮并排的則是白蕊所居的關雎宮。
白蕊的位分還當不得一宮之主,但她身懷龍嗣,又獨得帝寵,姜瓒自然不會委屈她。
路過兩宮之間的宮道時,白菀腳下一滑,險些跌倒,所幸兩個丫頭反應及時,将白菀扶得很穩。
白菀站定後,盯着那處看了半響。
水漾蹲下去摸了摸:“是冰。”
這幾日雖然連下大雪,但日夜有內侍鏟雪,以防路滑,這是兩位宮妃出行的必經之路,怎可能會有冰雪凝集。
轉念一想便能明白過來,楊景初還未承寵,只能是針對白蕊的。
這宮裏,有人見不得白蕊先一步誕下皇嗣。
“着人來把這兒鏟了,”白菀吩咐道。
有人看白蕊不順眼那與她無關,甚至樂得她們鬥個你死我活,可如今這事兒先被她察覺,若她不作為,屆時事發,恐會有人借此朝她扣屎盆子,或是冤枉到楊景初頭上,那才不值當。
內侍通報白菀來時,楊景初正坐在院堂裏,望着她那幅随身帶進宮的甲胄發呆。
這幅銀甲是她祖父楊谏之贈給她的十六歲及笄禮,她穿着它在西北策馬揚刀,短短兩年不到,甲身已有不少細密的凹痕。
聽見是白菀,楊景初連忙站起身迎,皺在一起的眉眼舒展開,眼帶欣喜:“阿滿!”
“你今日怎麽得空來?”楊景初拉着白菀往暖閣走。
白菀嗔她:“還說呢,我不來你也不去尋我。”
楊景初吩咐玉清去備茶點,又在白菀身側坐下:“我回回去椒房殿,你都忙得腳不沾地,我哪敢總去叨擾,我昨夜去尋你,清桐說你歇下了,這會兒正要去呢,沒想到你倒是先來了。”
白菀借着喝茶掩飾那點尴尬,昨夜楊景初去椒房殿時,她應該已經去了玉堂。
她清咳了兩聲:“天冷我也睡得早,那麽晚了,你來尋我做什麽?”
說起這個,楊景初面上的神色逐漸肅穆:“霍硯殺瑞王時,你也在梅林?”
白菀沒想到此事竟會被楊景初知曉,昨日瑞王為了成事,将梅林伺候的內侍宮婢早早調走,事後霍硯應當也有下令封口,故而知道她昨日去了梅林的,也只有椒房殿內殿伺候的宮女,以及姜婵那邊的人。
轉念一想,楊景初在宮裏有專門的眼線也不奇怪,楊家總不可能放她一人在宮裏沉浮的。
見白菀有些猶疑,楊景初又道:“放心,現在這件事只有我和平陽,及瑞王妃知道。”
白菀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并道:“我看見了。”
楊景初驚道:“他竟然沒對你做什麽?平陽昨日回去大病一場,瑞王妃也沒好多少,說是阖眼便有鬼魅入夢,徹夜不敢眠。”
白菀心裏譏諷,姜婵應當是受寒所致,而瑞王妃,純粹是做賊心虛。
她面上滴水不漏,只道:“我不礙他事,他能對我做什麽。”
楊景初聽着白菀的話,下意識皺了皺眉,她從這句話裏,聽出了極淺的親近。
白菀為何會對霍硯抱有親近之意?
她如此想,卻謹慎的沒問,只心裏卻有了計較,下意識換了個話題。
“你真的和他圓房了?”楊景初指了指甘泉殿的方向。
白菀心想,這事兒總不好瞞着楊景初的,遂搖了搖頭:“沒有。”
楊景初大驚:“你這是如何蒙混過關的?”
白菀捉狹的笑起來,眉眼彎彎,眸光璀璨:“藥暈他了事,在喜帕上做手腳就成。”
楊景初“啊”了一聲,遲疑道:“這怎麽瞞得過敬事房?”
白菀聽出了她話中的躍躍欲試,正色道:“我知道你本就是不願的,但你如今進了宮,此事無可避免,你得早做準備。”
楊景初垂下頭,咬着唇摳指甲:“我本來已經做好準備了,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挨過去就好了,可是那天撞見他和白蕊,實在是……”
她猶豫了半天,洩氣一般道:“太惡心了。”
白菀心疼的拍拍她的肩,她在一向意氣風發的楊景初臉上看到了頹喪。
“很快就到我了,阿滿,我真的,真的受不了,我看他一眼就覺得惡心,”楊景初也不知自己怎麽了,她在軍中時,能搶了士兵的春宮圖臉不紅心不跳的看,怎麽這進了宮,卻變得嬌氣了?
她在西北是保家衛國,而今在宮裏,怎麽算不上另一種保家呢。
白菀摸摸她的臉,在楊景初擡頭看過來時,笑靥如花:“不願意就不願意,我會幫你,敬事房那邊,你不用擔心。”
楊景初望着她面上的盈盈笑顏,眼底流露出些欽羨,怕白菀看出端倪,她很快又別開眼,滿含懷念地看着不遠處靜靜擺放的甲胄。
過了許久,她緩緩搖頭:“不了,楊家需要一個流着楊家血的皇嗣。”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加更的話,更新的時間估計就得變一變了,因為我只有晚上的時間碼字,白天抽空摸魚碼字,感情戲我又寫得慢,就從晚上更改到白天吧,應該是晚上九十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