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飛沙暴走,漫天迷眼,烏壓壓的大軍前,年輕的帝王傲立馬上,雙眸間卻已變幻了無數種情緒。梅塔麗沙漠的入口離晉同關雖不遠,一來一回也要耗費不少時間,可當君卿夜帶着大軍來到此地,竟發現那些他原本看到的奔騰戰馬仿佛在原地徘徊一般,根本沒有前行多少裏。

他叫停了大軍,仔細觀察着叛軍的情況,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在重複,但又不完全相同,就連那帶着肅冷表情的君卿歡,似乎也與方才不大一樣。他對身後的副将朱泉沉聲問道:“可與你之前所見的距離相當?”

“皇上,你要問這個距離,末将也正納悶呢,方才末将已來過,似乎就是這麽遠的距離。可風帥來過,皇上也來過,現在我軍都到了,他們還在那麽遠的地方,依那戰馬的速度,該是早就抵達了啊!”朱泉本是怕事之人,心中早已生疑,見君卿夜相問,自是明白他也發現了問題,這才老老實實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君卿夜淡淡凝眸,再度望向那赤焰黃沙中的烈馬奔蹄,興奮之意早已退盡,只留下無盡的疑惑與不解,“難道真是幻象不成?如此變幻不定的景象,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皇上,這個……這個末将不知。”朱泉不停地淌着汗,此番他才深刻地體會到,何謂伴君如伴虎,僅此一刻,他已受盡內心煎熬。

“原地待命吧!”思量再三,君卿夜終有了主意。

一語出,朱泉大喜,“是,皇上。”

對于梅塔麗沙漠,朱泉本就擔心無法适應,聽得君卿夜如此一說,立時喜不自制,剛要扭頭大喊待命之語,卻聽君卿夜又追來一句,“給朕挑出最精銳的五十人,組成一個小隊,朕帶着他們進去看看,你等在原地待命即可。”

“啊?皇上……皇上萬萬不可啊,萬萬不可……”本以為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聽得君卿夜如此一說,朱泉立馬哭喪着臉大叫起來。要說他怕死吧,他還真是怕的,可要是他留在原地待命,君卿夜自己跑進去,這可就不好說了。要是沒事還好,若是在他這裏有了半點閃失,他只能一死以謝天下了。

可風贏都無法阻止的君卿夜,又如何會聽朱泉所勸,只厲聲喝道:“朕的話也不聽了是不是?”

“皇上,皇上不可啊!”這種事情可大可小,他就是再大膽也不敢答應下來。

君卿夜見他模樣,知道與他是說不通了,便直接打馬扭頭,大聲問道:“爾等是那貪生怕死之輩麽?”

“不是。”聲如震雷,這些士兵身份低微,平日裏哪能見到君卿夜這樣的帝王真顏,是以,如今可以同往征戰,又如何能不興奮。

“朕要前往一探究竟,爾等可願追随?”繼續追問,又換得一陣齊聲附和。君卿夜滿意地點頭,直接道:“自認為身手不錯的出來五十個,荒漠之地,進得去,出來難,朕希望出來的時候,朕帶進去的人一個也不會少。”

這些士兵本都躍躍欲試,一聽這話更是踴躍,立刻就有不少人自動站了出來。君卿夜的目光淡淡掃過這些年輕的臉龐,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并不費時地挑出了五十個他認為身強體壯之人,君卿夜讓他們和自己一樣騎上最快的戰馬,而後,随他一個手勢,閃電般沖進了狂沙之中。

明明近在眼前,卻如何走也到達不了目的地。當他們一行人越走越深,君卿夜已經能肯定前方的一切真的是幻象。可是,為何會有如此幻象而生,真的是君卿歡的傑作麽?雖很想繼續深入沙漠尋找她的蹤跡,可君卿夜也不是那種沖動之人,明知是假還要執意上前,絕對不是他的行事風格。當機立斷,他振臂高呼:“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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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小隊人馬倏然停下,士兵們個個一臉不解地望着君卿夜,有一個人甚至大膽相問:“皇上,就在前方不遠處,為何要停下來?”

君卿夜相信自己的判斷,是以,并不想多做解釋,只平靜道:“或許前方什麽也沒有。”

“什麽也沒有?可是,明明……”

“怎麽會什麽也沒有呢?”

“皇上怎麽了?”

“……”

議論聲傳入耳中,君卿夜不願再聽,大喝一聲道:“撤退。”

他是皇帝,他說要來,自然沒人能不來,可現在皇帝說要回去,這些士兵雖心中頗覺沒勁,倒也并未多言,一個個打馬轉向,打算撤退而回。

沙漠幹燥,燙熱異常,馬兒也開始受不了這樣的高熱,不停地吐着氣。忽覺一陣微風拂過,涼涼地吹在臉上,異常舒服,正感嘆着這涼爽來得恰好,卻突感微風變烈,呼呼狂風卷起沙礫抛向高空。君卿夜迅速擡眸望向遠處,果見沙塵鋪天蓋地席卷而來。風聲愈緊,原本清明一片的天空,此時竟昏黑難辨。沙礫打在臉上生疼難忍,有些大塊的沙石竟生生在他們身上劃開了一道道猩紅的血口,萬刃割肉,沒有一處不痛不破。

風越來越猛烈,使他們不得不放棄了騎馬,選擇艱難向前步行。眼前沙石亂飛,他們睜不開眼,更無法分辨任何方位,只能迎着強勁的風刀沙刃艱難跋涉,每一步都似有千斤。漸漸地,雙腿竟被刮來的沙礫掩埋,直至膝蓋。君卿夜已經顧不上前進,只能一次一次将雙腿拔出,以免全身被卷起的沙子埋沒。饒是如此,沙浪仍像巨輪傾覆般,鋪天蓋地從高空拍打下來,似乎要将他們生生埋在沙下。

雖未經歷過沙暴,此番,君卿夜卻已能肯定,自己遇上了梅塔麗沙漠中的死亡之暴。口鼻難擋,難受異常,但他仍用雙手擋在額前,勉強睜開了雙眼。前方不遠處,一條狀如金龍般的漏鬥狀飓風,帶着席卷一切的狂霸之氣,旋轉着飛速朝他們卷來。

君卿夜暗道一聲不好,憑着直覺緊伏灼燙的沙地,口中狂呼:“給朕趴下,都給朕趴下……”

聲嘶力竭地大叫着,可在那飓風的呼嘯聲中,君卿夜的聲音聽上去竟小如蚊吟,離他近的幾名士兵聽話地伏了下來,離得遠的仍舊挺立着想要向前行走。眨眼的工夫,他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那飓風卷至了天空,而後徹底不見。他赤紅了雙眼,卻根本無能為力。他說過帶着他們進來,就要一個不少地帶他們出去,可現在他不知道,除了自己,活下來的還能有幾個人。

狂沙仍在肆虐,像是要将他們活埋一般,君卿夜緊伏着地面,呼吸都已變得困難,想要擡頭看看其他人的情況,卻根本擡不起頭來。埋在身上的沙石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重,呼吸不暢,致使他腦中悶悶的。昏沉間,竟然只想要閉上眼好好睡一覺。他知道這樣不行,努力地讓自己保持清醒,他是大周的帝王,人們尊稱他一聲“真龍天子”,可當他面對大自然的天災時,才發現這個所謂的天子,其實真的太渺小,渺小得如同那沙暴裏的一個小點,微不足道。

近了,終于近了,那巨龍般的狂風旋轉着飛速朝自己逼近,君卿夜運勁于掌,竟将千斤墜也施展了出來。風暴終于來到了他的身邊,狂霸地卷起了他身邊任何可以卷起的東西,那幾名方才僥幸逃過的士兵,終不能幸免,一個個被卷進了暴風眼。君卿夜慌亂之中,竟伸出一只手扯住了某個士兵的腳踝,在與狂風的撕扯間,那士兵發出了痛苦的嚎叫聲。

君卿夜分心去救人,洩了真氣,虛浮不定時,他的身體亦被一股強大的勁氣吸飛了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饑餓中醒來,身上堆積的沙塵像把他活埋了一般,渾身酸痛不已,手腳都不聽使喚,他試了好久,才勉強從沙堆中将自己扒了出來。

微眯的眼不太适應突然而來的光亮,許久才敢睜開,天空已重現清明之色,一幅萬裏無雲的碧藍美景,若不是方才經歷了那樣的慘事,君卿夜始終不敢相信,這沙漠裏竟會如此險象環生。

入眼,除了綿延的黃沙還是黃沙,一眼望不到邊。他清楚自己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暴風帶着他飛行了無數裏,現在他所處的位置,他是一點方向感也沒有。所以,他迷路了,在這無邊的梅塔麗沙漠裏。他沒有在沙漠中生存的任何技巧,甚至完全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才可以離開這裏。可是,他卻明白一點,如果自己走不出這片荒漠,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拖着疲憊的雙腿,他一步步艱難前行,身後留下一串串深淺不一的腳印,他已沒有選擇,唯有不停地前行再前行。三天了,即使沒有方向,卻始終不願意放棄。

酷熱難擋,他嗓子裏已開始冒煙,幹枯的嘴唇裂開一道道血口,雙腳無力,伴随着腹中空空的饑餓咕嚕聲,君卿夜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這樣近。

朦胧間,他仿佛聽到一陣悠揚的樂聲,伴随着女子輕柔的歌唱,軟軟地飄進了他的心靈深處。猛地,他睜大了眼,朝着歌聲的方向望去,遙遠的沙丘之上,輕歌曼舞的雪白身影,及腰的長發在風中狂舞,衣袂飄飄,恍若天人。

梅塔麗沙漠中的白衣女子,難道是她嗎?所有的疲累與痛苦都被狂喜取而代之,君卿夜滿臉激動地朝着那個舞動的身影飛奔而去,心中更是瘋狂地呼喚着她的名字,迷蝶、迷蝶……

又是幻境?當他急奔至那個沙丘,除了漫天滿眼的黃沙無邊,哪還有她的身影。急轉身,四處尋找她的蹤跡,卻未能找到一絲痕跡,可為何剛才的影像竟是那樣的真實?難道真的是因為他太想要見到她而心生幻象了嗎?他不甘心,也不願相信,他想要找到她,哪怕只見上一面也好,只要知道她還活着,只要知道她還好好的就行。

可他的身體已到了極限,沒有糧食,他尚可以忍受,沒有水,讓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要被蒸幹了一般。終于,他倒下了,躺在熾熱的沙地之上,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仿佛要飛上雲端,又仿佛要墜入地獄。

幹枯的嘴唇翻着白色的死皮,他卻解脫般笑了。他想,或許他是真的要死了。仰躺在地,他的眼中一片濕潤,蔚藍的天空緩緩移動着的白雲也變得像是在催眠般,伴着那再度飄進耳中的仙樂聲聲,他沉沉合目。

“水……水……水……”君卿夜閉着眼,無意識地發出渴盼的聲音。當一股清泉緩緩注入口中,他像大漠裏饑渴的野狼般貪婪地吞咽着,直到那裝滿清水的皮囊一幹見底,他才滿足地舔舔嘴唇,露出意猶未盡的表情。

“喂,你醒了嗎?”一個聲音在君卿夜的耳邊響起,帶着少女特有的甜美音質,那樣聲聲脆耳。

這個聲音真好聽,君卿夜努力地想要睜開雙眼,卻只能勉強顫動着眼皮。

“我知道你醒了,快起來,快點!”

聲音催促着他,仿佛急着要他起來做什麽一般,那種不再低聲軟言的語氣,讓他覺得分外新奇。終于,他的眼皮在他的努力之下,睜開了一道細長的縫,強光直射的刺激,讓他不停地眨着眼,

眼前晃動着一只白淨的小手,小手之後是少女明豔動人的笑臉,她激動地叫了起來,“啊!你終于醒了,太好了。”

他癡望着她,一眼不眨,仿佛眨眼之間,她便會如風霧般消失。原本無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眼前晃動的小手,他幹澀的喉間只能發出沙啞的音節,“迷、迷……”

“迷路了是不是?我知道。不過,你的嗓子現在還不适合說話,聽我說就好了,要是你覺得可以就點點頭,要是覺得不可以,就搖搖頭,懂嗎?”她的聲音很甜美,不若當初那般清冷,原本冷若冰霜的臉上,洋溢着的是如火的熱情。

她很像她,可是又完全不一樣,君卿夜就那樣靜靜地望着她,聽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根本不忍去打斷。

“喂,你不會摔傻了吧?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見他眼神渙散,她擔心地大叫着,他卻只是認真地點了點頭,示意她自己有聽到她說的話。看到他的反應,她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你現在能起來麽?”

他沒有出聲,同樣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後雙臂支撐着自己的身體,勉強坐了起來。雖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卻已經氣喘如牛。她笑眯眯地望着他,對他豎起了拇指,明媚的笑容像是沙漠裏的仙人花,炫目而動人。

“很難受對不對?呵呵,你能活下來已經很不錯了,所以啊,忍忍吧,等到了我們要去的地方,就不會這麽熱了。”她總是甜甜地笑着,像個沒有煩惱的孩子,純淨的笑容裏不含任何雜質。

“是你救了我?”喉嚨裏還是火燒一片,他卻實在忍不住想要開口說話,沙啞的嗓音,一如破了洞的風鼓,異常難聽。

“說了讓你不要說話的嘛,這麽大個人怎麽不聽話呢?不想要嗓子了是不是?”她故意板起了臉,其實并沒有什麽實際的效果,絕美的小臉上,燦若星子的雙眸,讓人如何也看不出惡意。

他動了動唇想要解釋,最終還是忍住了,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她滿意地點頭,“這就對了,咯咯!你剛才問是不是我救了你對嗎?嘿嘿,就是我呢,不過也算你命大,正好被我遇到了,要不然,我想救你也救不了。你一定是遇上之前的那場龍卷風暴了吧?沒辦法,聽師父說,這裏一年要刮好幾次這樣的大風,每次都死好多人,和你一起的人,可能已經遇難了吧?真可憐!”

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一般,就算是沒有人回答,少女也能自顧自地說下去,而且說得聲情并茂。他迷惑地望着她絕美的側顏,心裏頭像是吊了十五桶水一般七上八下的。真的是她嗎?可為何感覺這麽不同?若說不是她,為何又生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雖不願去相信,可有了俞婧婉的先例,他心中不禁開始猶疑,真的不是她嗎?

休息了一陣,又勉強啃了些少女随身帶着的幹糧,君卿夜覺得氣力恢複得不錯,便從沙地上站了起來,不願再繼續躺着。

許是看他精神尚可,她并未阻攔,只輕聲問道:“可以自己走嗎?”

他并未出聲,只是點了點頭,面對着這樣一張臉,他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愧疚感,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面對。

“我住的地方離這兒有點遠,可以走的話,就跟上來吧,早一點回去,也能早點休息。”少女淺淺一笑,移動腳步向前走去,似乎并不在意君卿夜稍顯冷漠的态度。

君卿夜仍是不語,靜靜地跟了上去。

腳下是無邊無際綿延的沙海,兩旁的沙丘舒展着柔和的線條,風吹過,形成自然的紋路,像是起伏的大地上鋪就了一匹光滑的巨布,沒有腳印,似乎亘古以來就不曾有過人跡。翻過一座又一座沙丘,君卿夜的心情也如同那沙丘上一掠而過的飛鳥般振奮,不曾想在這樣環境惡劣之處,竟還有飛鳥生存。

“看,前面就到了!”順着少女手指的方向,君卿夜看到在遠處的沙丘後,白色的城牆若隐若現,有縱有橫,幾座廢舊的墩臺矗立在藍天之下,滄桑卻壯偉。

君卿夜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發問:“這是哪裏?”他的聲音仍舊沙啞,但已滋潤了許多,聽上去也不那麽讓人感到難受了。

“望雪城,聽說過這裏嗎?”說到古城的名字時,少女的口吻特別神秘,眉眼含笑,帶着無限的向往。

“望雪城?不是早就消失了的古城麽?居然在這裏?”

千年前,那位叱咤風雲的瓦奴英雄赫連勃格建立了大望國,從此南征北戰,兵鋒直抵上京,赫赫戰功令後世人每每議及總是一臉崇敬。因此,他所建都的望雪城,也一度成為人們最向往的地方。

望雪城是只屬于赫連勃格的,他把一生的心血都傾注其中。當他老去傳位其子,望雪城也由此走向衰敗,只剩下它的遺址,千年如故地屹立着,向人們訴說着一個民族的征程。

曾幾何時,君卿夜聽說英雄赫連勃格的事跡後,亦想象過望雪城的雄姿,卻始終不曾想到,真實的古城竟是那樣與藍天渾然一體。沒有城牆的森嚴莊重,千年的風雨蝕去了它的棱角,它安安穩穩地矗立着,乳白色的身姿堅實而滄桑,像一座古老而龐大的雕塑。

“原來你聽說過啊!原本确實消失了,不過現在它又回來了,很壯觀吧?”少女興奮地說着,快步朝那白色的古城奔跑而去。

君卿夜只愣了一下,便緊步而上,追了過去。

離城近了,君卿夜卻突然止步,立于城下,伸手撫摸着冰冷厚實的城牆,一種沉重感油然而生,仿佛這沉重的城牆是人心深處的累累負擔。

“喂,你幹嗎呢?不進來麽?”見君卿夜久不移步,少女突然回身來問。

君卿夜望着層層而起的厚重石牆,竟突生感慨,“史書所載,赫連勃格蒸土築都城,鐵錐刺入一寸,即殺人并築之,城牆牢可砺斧,卻原來不過是傳說而已,依然是石頭做的,只不過他選的石頭更為細膩美觀而已。”

“你對這個很感興趣嗎?”見他面色沉重,少女行至他跟前,學着他的樣子,細細撫摸着那厚重的城牆。

他望着她柔美的側顏,心中柔柔而動,卻不忘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突生感慨而已,談不上興趣。”

其實,他更感興趣的是她,只是這樣的話,他卻無法開口。她純真的表情還有那陌生的眼神讓他心痛,而更痛心的是,當她離他近了,他也看清了她脖頸上柔粉色的疤痕,那又代表了什麽呢?

“你是誰?”盯着那柔粉色的傷,他終于忍不住發問。

她卻恍然大悟般叫出聲來,“啊,忘記告訴你了,我叫半月彎,月亮的月,師父給我取的名字,你可以叫我月兒。”她仍舊笑眯眯的,好像說什麽都是笑眯眯的,除了笑,她的臉上似乎找不到第二種表情。

“月兒?”夢呓般開口,聲音雖破碎,卻中氣十足。

只是,在聽到她的新名字時,他的心竟苦澀不已。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何她沒有認出他來?還是說她根本是在裝着不認識?可若是裝的,她又為何會救他?

“嗯,月兒,好聽吧?那麽,你叫什麽呀?”她靈動的大眼撲閃着慧黠的光,似乎對他同樣感興趣。

“君卿夜。”不想隐瞞,假若她真的是她,在聽到自己的名字後,一定會有所動容。可事實再一次讓他失望,因為她明眸似水,竟無一絲波瀾。

“哈哈,你真的叫這個名字嗎?為何你和大周皇帝的名字一樣啊?”她開心地笑了,仿佛聽到了多麽可笑的事情一般。

他如鷹的雙眸緊鎖她的表情,卻找不到一絲破綻。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對自己笑過,以往她的笑有着太多虛假的成分,從未發自內心,可現在,他能真實地感受到她內心的雀躍與快樂。

“我就是大周的皇帝。”

她愣了好一會兒,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滿臉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陣,忽然指着他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你是大周的皇帝?別逗了,我才不相信呢,皇帝為什麽跑到這荒不着邊的沙漠裏來啊?皇帝不是應該住在皇宮裏嗎?”

她的眼睛不會騙人,她沒有說謊,雖然她提到了那麽多本該禁忌的字眼,可她的眸間仍舊是一片清澈。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假如她真的忘記了她與他們的一切,他還要對她說起那些麽?

見他不語,她便擺了擺手,“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反正啊,你好好休息幾天,我把你送出大漠。”

“你要送我出去?”淡淡的失落萦繞着他,可他竟連一句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

她回眸,粲然一笑,“當然了,你不是說你是大周的皇帝嗎?皇帝怎麽能住在大漠裏呢,你說是不是?”嘴上分明說着不信他的話,可她還是用了這樣一個理由來打發他。

“月兒。”他叫她,那樣生澀,好幾次都沖動地想要喚她一聲“迷蝶”,可話到嘴邊,還是生生咽下。

“嗯,怎麽?”她答得很快,晶亮的眸間放大的是他忐忑不安的臉。

他很想再給她一點時間,也給自己一點時間,可是他忍不住了,“我們真的不認識嗎?”

“我們應該認識嗎?”她笑着反問,模樣俏皮而可愛,讓他一時看得有些癡了。若是當初她肯對他這般微笑,便是江山不顧,他也絕不放手,可惜他們之間有了太多的不可能,讓他們一度失之交臂。

“也許吧,我也不知道。”說着自相矛盾的話,他的聲音低去,柔情似水的眸間,緊鎖的是她絕色無瑕的小臉。

“其實,我的頭撞壞了,忘記了以前的事情,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得了。師父救下我的那天,天上挂着一彎明月,所以就叫我月兒了。”不知為何,面對着他,她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覺,所以她才會不顧一切地救下了他,而現在,她竟又毫不設防地對他說出了這些。

本只是直言不諱,他卻在聽到那句“忘記了以前的事情”後,驀地抓緊了她的手。

一掃方才的郁悶,君卿夜的心情立時轉悲為喜,大手竟不自覺地越握越緊,激動道:“你……你失憶了?”

他手中的力道很重,她不禁蹙起了眉,用力地想抽出自己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她出聲抱怨,“你弄疼我了。”

在她的提醒下,他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松開手,抱歉而語,“對不起!是我不好。”

揉搓着自己的手腕,她奇怪地瞅着他,“你幹嗎這麽緊張?難道你認識我?”她明亮的大眼裏滿是期待,似乎很希望從他嘴裏聽到關于自己的事情。

君卿夜卻不敢正視她的雙眸,尴尬地別開了臉,違心地說出了三個字,“不認識。”

她很是失望,閃亮的大眼睛驟然黯淡了下去,不過只是片刻,便又恢複了神采,“算了,我也知道不可能這麽巧,怎麽可能剛好你就認識我呢。”

“……”他一時無言,不知該如何接話,不願意繼續騙她,卻又不想揭開舊日傷痕。她現在笑得那樣開心,他又何必讓她想起當初那些令人傷心的往事呢?

見他神情黯然,她便轉了話題道:“進去吧,外面熱。”

君卿夜自是不會反對,随她入內,卻見滿室清雅,古城之外一派殘舊之象,內室卻別有一番風情,擺設雖簡單,卻樣樣齊全。

君卿夜随意尋了一處石桌石椅,方坐下,半月彎便端了一壺茶水過來,“渴了吧?先喝口水。”

“你喝吧,我剛喝過了。”蠻荒之地,一壺清水已是最好的款待,但他同樣清楚在這種地方,水是多麽珍貴,此時,他喉中雖焦如炭灰,卻不想因自己,讓她也陷入缺水之境。

半月彎淺淺一笑,“喝吧,梅塔麗沙漠哪裏都缺水,就這兒不缺。”

他顯然不信,她卻将水推到了他的跟前,“這裏有梅塔麗沙漠中唯一的一處水源——望雪湖。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能在這裏住下來?”

他靜靜看了她一眼,不再客氣,一仰脖頸就喝了個底朝天。

喝完水,滿心暢爽,他忽然意識到這房間裏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下意識地四下尋望,卻聽她奇怪地問道:“你在找什麽?”

“你師父呢?”

“回山谷了,過幾天我找到更多的藥草後也會回山谷去的,到時候就順便送你出去。”她淺笑而答。

随後,半月彎又取出一些米糧來開始做飯。君卿夜一直盯着她的動作,看着她細心熬粥的模樣,突然想起了那七寶五味粥的美味。

“你一個人住在這裏,不會害怕嗎?”她對他沒有設防,獨自一個人居住卻帶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回來,他不知道現在的她是太過自信還是完全沒有心機。

“有什麽可怕的?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這裏都沒有人,根本不用擔心。”她答得理所當然,他卻愣在了原地,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那個人指的也許就是他這種。

沙漠裏烈日荼毒,一如晉同關前人們焦急煎熬的內心,等待很漫長,毫無音訊的等待更像一把利刃痛紮人心。

年輕的少帥雙目欲裂,右手緊握長槍,左手死鎖一名中年将領的衣領,指節處都已泛着白,“你說什麽?你竟然讓皇上帶着五十人就進了梅塔麗沙漠?”

“風帥,末将知罪,可皇上的脾性你最清楚啊,末将也攔過,攔不住哇!”朱泉臉上豆大的汗珠撲撲往下掉。自君卿夜進了大漠,他便開始提心吊膽,偏偏又刮起了那陣怪風,他現在想死的心都有了,可看着風贏鐵青的臉,他深刻地明白了什麽叫求死不能。

風贏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也知道君卿夜若是真起了心,便是自己也攔他不住。壞就壞在方才梅塔麗沙漠中突然刮起的那陣龍卷風,現在只能做最壞的打算了。陣前失帥已是大忌,現在居然連皇帝也被他們弄丢了,這仗打得還有什麽意義?

他急得嘴角都起泡了,卻也只能沖那朱泉狂吼:“派人給我去找,便是這十五萬人都有去無回,也得把皇上給我找回來。”

朱泉哭喪着臉,心裏早已沒了主意。那龍卷風的威力,他在大漠入口處已嘗着了厲害,可想而知,在大漠中遇見會是何等慘況。他心中有着不好的預感,卻也不敢反駁,只點頭哈腰地應道:“是,是,末将馬上帶人去找。”

連滾帶爬地奔了幾步路,卻聽身後又傳來一聲厲吼:“回來。”

朱泉一臉是汗,也不敢伸手去擦,又乖乖地滾了回來,垂着頭站回了風贏身邊。

風贏寒着一張臉,用足以凍死人的冷冽口吻,對在場衆人道:“皇上困于荒漠之事,若有半點洩露,殺無赦!”

事關重大,若是君卿夜可能已死的消息傳出晉同關,後果不堪設想。且不說虎視眈眈的君卿歡還在一旁等着看好戲,就說上京那些代理朝政的老臣們,若是得知皇上可能遇難,等待着太子的便又是一場大災難。內憂外患之下,風贏心知此事絕不能張揚,不願相信君卿夜已死,風贏堅稱君卿夜只是困于梅塔麗沙漠之中,無論最後是死是活,都絕不能在他的手裏毀了大周的百年基業。

朱泉臉上的汗滴終于落下,顫巍巍地點了點頭,“末将明白!”

“找不到皇上,你就提頭來見。”厲眸寒語,盡顯無情。此時,風贏心中已是一團亂麻,只望蒼天垂憐,保佑君卿夜平安歸來。

紅日漸垂,殘陽如血,一如風贏滴血的心頭,千防萬防,竟還是防漏一着,他又豈能算到梅塔麗沙漠偏偏在這個時候刮起龍卷風呢?風贏癡立城頭,遙望大漠深處別有一番美意的夜景,卻是再無欣賞之意。龍卷風暴的威力有多大,他雖未親眼所見,亦曾有所耳聞,如今皇上生死未蔔,他竟是半分把握也沒有,那樣強勁的風暴,那樣毀滅性的破壞力,皇上真的可以幸免于難麽?

滿腹惆悵無處纾解,風贏第一次感覺到了一股無法承受的壓力。一直以來,他所有的重心都是圍繞着君卿夜,皇上的手指向哪裏,他就打到哪兒,現在,一直指引着他的人已不在身邊,他的方向又在哪裏?

夜,漸漸來臨,整個晉同關完全沒入夜色之中。遠遠地,一人一馬狂奔而來。風贏急忙迎了上去,心中不停地祈禱,希望帶回來的會是一個好消息。

那人見風贏急迎而來,立時勒馬,利落地跳下後單膝着地,雙手交握,神情慌亂,“風帥,大事不好了。”

“說。”

“叛軍到了,距離此處不過五十裏地。”小将焦聲道來,風贏卻是氣得七竅生煙,當下痛斥,“叛軍、叛軍、叛軍,若是要到,早該到了,從早上到現在,你們還看不明白是幻象嗎?給我說皇上的消息,我只要皇上的消息。”

那小将涕淚相交,已是吓得面無血色,焦急道:“風帥,小的沒有說謊啊,這一次是真的叛軍,朱将軍帶出去的小隊,已經被叛軍的先鋒部隊包圍了。風帥要是再不去救人,他們就必死無疑了。”

風贏怔怔地望着他的臉,竟想起了最初那名死于城下之人,眼前這名小将難道是第二個苦肉計?

朱泉黑着臉一臉沉着,雖說他不如風贏那般武藝高強,但也經歷過不少戰事,眼前情勢雖大為不利,他卻更明白假若此時自亂陣腳,他的腦袋也就該搬家了。他這人雖胸無大志,卻也不願意死得這麽不值一提。

面對來人,本想着寒暄幾句拖延時間,好等着救兵來援,可對方哪裏會不懂他的心思,二話不說,直接開打,根本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時間。

朱泉自知此番兇多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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