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又過了一日。
皇宮早朝時分。
晏律神色漠然坐在高座之上, 這是每日最令他感到煩悶的時刻,底下烏壓壓一片站着文武百官,看似恭敬臣服,卻各個心懷鬼胎, 究竟有幾人真心為國, 又究竟有多少狼子野心。
此刻大殿兩側之中, 幾名官員已垂頭站立許久,殿中氣氛陷入詭異的沉寂之中,幾人卻絲毫沒有要退回的意思, 皆在等待着晏律給出一個答複, 更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味。
其中為首的, 是近些日子才到京城的伯西候。
晏律眉頭逐漸緊蹙成一團, 眸中帶有幾分怒火, 胸口微微上下起伏着, 小手抓着龍椅的把手,雙唇緊抿成一條線。
殿內氣氛僵持不下,這時右側禮部尚書忽的上前半步,作揖道:“皇上, 臣認為伯西候此言在理, 北淵王既腿傷難愈, 手握黑甲軍兵權,卻無力再未皇上分憂,實難令衆人心服,還請皇上莫要念及私情,做出決斷, 收回北淵王兵權!”
“還請皇上, 收回北淵王兵權!”身側幾人, 紛紛站出,再次齊齊出聲。
晏律嘴角抽動着,這并非這一幫人頭一次這般逼迫他做出決斷,此前許多事,他無力反抗,也無法與他們争論什麽。
可賀凜的兵權一事,他心裏再清楚不過了。
那是越朝的最後一道防線,這些人明裏說着賀凜腿傷難愈,可暗地裏,早已不知設下什麽陰謀詭計,如若兵權收複,他還有什麽能與之抗衡的。
晏律眸色一變,忽的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北淵王鎮守邊疆有功,你們幾人怎可提出這般令人寒心的謠言,朕知北淵王曾征戰負傷,但如今已是痊愈,何來腿傷難愈一說!”
幾人皆是一愣,周圍群臣面面相觑,似是都未曾料到晏律今次會出言反駁,年紀尚小又手無實權的皇帝,幾乎是無人當真将他放在眼中的。
伯西候面不改色,聞言不緊不慢道:“皇上莫要叫表象蒙蔽了雙眼,臣近日查到宮中蘇太醫頻繁出宮的記錄,還請皇上過目。”
說罷,伯西候呈上一份出宮記錄。
晏律垂眼快速掃過折子上的記錄,心下驚疑不定,但面上卻并未顯露分毫,只是輕笑一聲,道:“蘇太醫近日正值休沐期間,他要出宮便出宮,你可有證據證明他出宮之事就與北淵王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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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西候怔愣一瞬,葉蕭僅是安排他在朝中參上賀凜一本,也都未曾想到晏律會出言反駁,一時間竟也不知要說什麽才好。
晏律見狀,不待伯西候反應過來,繼續道:“況且北淵王近日欲打算前去東嶺為其祖母賀壽,朕的皇姐也将同行前去,若當真如伯西候所言,腿傷已嚴重到無法再管理黑甲軍,那又怎能承受得住晏京去東嶺一行山高水遠長途跋涉,你們這豈不是在與朕胡言亂語!”
“這……”
葉蕭面色一沉,賀凜傷重一事為他派去的死士親眼所見,怎可能有差錯,此事自是無法叫晏律輕易松口,但他自也不會善罷甘休,忙跨出一步,道:“皇上,此事事關重大,二十萬黑甲軍可不是臣等能胡言亂語之事,還請皇上明察!”
晏律微微挑眉,視線掃過眼前一排與葉蕭同流合污的奸臣。
他還沒能強大到能徹底鎮壓他們,也未能找到定罪的證據,但此刻他不能退縮,眼下正是關鍵的時刻,賀凜沖鋒在前,他需得為他守住最後的防線。
還有他的皇姐。
識人不清。
晏律眉頭一皺,猛地一拍龍椅,怒極站起身來:“既無實質證據,又怎可在大殿之上妄自猜忌诽謗,你們幾人可還有把朕放在眼裏?”
“皇上恕罪,臣等絕無此意。”葉蕭自是不會在此刻将臉皮撕破,但他當然也知晏律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對此他心中有數,又不慌不忙道,“待證據确鑿之日,還望皇上能秉公執法,給大臣們一個交代,給百姓們一個交代。”
早朝之中每隔幾日便會有一次這般劍拔弩張的氣氛,衆人也已是見怪不怪,賀凜受傷歸來卻又看似安然無恙一事,早已成為衆人心頭無法放下的一件怪事,葉蕭此言一出,底下已有些人在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什麽來,不過到底是無人再上前多說什麽,再到後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之後,心懷各事退了朝。
人潮湧動在大殿外的臺階上,葉蕭自殿內出來,擡頭看了眼今日明媚的天色,悄無聲息轉至另一頭隐蔽之處,很快伯西候便也匆匆趕了過來。
“這小皇帝今日可是吃錯藥了,莫不是我們當真查錯了,否則他怎可能這般反駁你我。”伯西候心頭有些擔憂,晏律一直是極好拿捏的,他們今日雖未拿出實質性的證據指證賀凜,但晏律反駁的态度實在太過強硬,若不是心中有底,又怎可能這般篤定。
葉蕭擺了擺手,不在意道:“賀凜手中兵權是他最後一道防線,他不過是在做最後的掙紮罷了。”
伯西候聞言又微微松了口氣,追問道:“那接下來要如何是好,北淵王就要出發前往東嶺了,這一去好幾個月,若是不趕緊抓住他的把柄,只怕這時日一長,生出些變故來,事情可就難辦了。”
“如此大好機會,怎可輕易放過,逮不住賀凜,莫不是還逮不住一個蘇延,将蘇延抓來,一個糟老頭子,當是有一萬種方法叫他松口。”
伯西候一驚,壓低聲音忙道:“那蘇太醫手中可是有先帝聖旨,這要如何對他下手。”
葉蕭揚起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來,溫潤的面容在此刻顯得尤為猙獰,野心乍現:“先帝?待越朝改頭換面之時,你覺得那張黃紙值幾個錢?”
"葉兄說得是,我這就去安排,待事成後,可別忘了兄弟。"
“自是不會少了你,你可是後世的大功臣。”
兩道日照後背的陰影逐漸拉長,在莊嚴肅立的皇宮,暗湧悄然流動,蔓延向更深的黑暗之中。
晏明月這兩日都宿在了臨楓苑,本是擔憂賀凜的腿夜裏會疼,自是做好了夜裏照料的準備,可誰知那溫軟的床榻和自心底蔓上的安心,叫她睡得格外舒坦,一覺到天明,壓根就沒能派上任何用場。
再瞧賀凜,似乎也并無異樣,過問過他幾次夜裏可有不适,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
今日出發前往東嶺,晏明月雖是醒了個大早,但身側已沒了賀凜的身影。
心下懊惱自己竟又睡得這般沉,忙不疊起了身,屋外銀翠已端着盆入了屋。
“王爺呢?”
“王爺今晨起得早,此刻已在前廳等着了,這一路奔波,吩咐奴婢莫要打攪王妃。”
晏明月抿了抿嘴,憂喜交加,還是吩咐道:“那便動作快些,莫要叫王爺等久了。”
一番洗漱後,晏明月邁着步子入了前廳。
剛入門,擡眼便見賀凜坐在實木圓桌前,一身錦繡白衣,矜貴清冷,玉冠束發露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修長的指尖握着一只精致紫砂茶杯,正欲擡手送入唇邊,聞聲見來人,又忙放下茶杯起身走來。
晏明月張嘴正要喚人,賀凜已大步走到了她跟前:“怎不多睡一會?”
晏明月眨了眨眼,心下本就想着自己未能盡責,這會更是有些愧疚地攪了攪手指,嬌聲道:“今日出發,怎可耽誤了行程,叫王爺久等了。”
說完,晏明月又垂眼看向賀凜的腿,方才見賀凜闊步走來步伐穩健,但他向來是極會掩藏的,也不知如今是否又在逞強,下意識就擡手扶住了賀凜的隔壁,想要給他一些力道支撐。
賀凜見狀,唇角揚起一抹淡笑,轉而一把握住了晏明月的手,攥在手心輕捏一瞬:“本王無事,日後不會再瞞着你了,莫要擔心。”
屋內還有衆多下人,叫晏明月一時有些羞怯,小幅度掙脫一陣無果,只好連忙道:“那便快些出發吧,可都打點好了?”
銀翠上前道:“王妃,馬車已在外候着了。”
“那批藥材可莫要忘了,此前存放在倉庫裏,就在倉庫二層的隔板下。”
銀翠抿嘴笑:“備好了,王爺一早便吩咐人搬上了馬車。”
“這一路氣候不定,衣服可有備足,夏季的衣服也得備上幾件,東嶺那邊氣候幹燥,可再帶些清熱降暑的……”
賀凜輕笑一聲,忍不住探手刮了刮她精巧的鼻梁:“都備上了,嬌嬌可要唠叨到幾時?”
晏明月面上一熱,到底是頭一次出遠門,可竟什麽也沒叫她操心上,全叫賀凜給安排妥當了。
賀凜一路牽着她入了馬車,坐下時她便發覺馬車的軟墊下又加了一層柔軟的棉絨,極為舒适也增添幾分暖意,馬車一側的小隔板上放着一排小食,有她愛吃的蜜餞和解饞的幹果,甚至連馬車內的暖爐也是提前燃好添置了淺淡的香薰,叫馬車內一片溫暖舒适,安排得極為周到。
正擡眼時,賀凜而後上了馬車,長腿一伸入了裏面,晏明月正欲起身騰出些位置,就被賀凜側身靠近,一把攬入了懷中,耳畔随之傳來他低沉的嗓音:“有些趕時間早膳需得在路上吃了,甜粥和蛋羹想吃什麽?”
連早膳也提前準備好了,晏明月忽的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沒用,眸子了泛起些水霧來,只輕聲道:“王爺吃什麽,妾便吃什麽。”
貼身伺候不成,反倒叫賀凜給伺候周到了。
賀凜垂眼看着懷中的人兒一副懊惱又羞愧的模樣,怎會不知她在想什麽,以往是沒能有此機會,可如今,她落于他掌心,又怎會不想将她捧得更高,探手擡起她的下巴,于嬌嫩的嫣唇上落下輕柔一吻:“嬌嬌喜甜,甜粥可好?”
馬車緩緩駛動,城內道路還算平坦,一路吃得倒也舒暢,待餐食收下後,便有一碟剝好殼的堅果放在她跟前,叫晏明月一惱,方才打算在飯後替賀凜剝果兒的意圖也被搶了先。
晏明月用帕子擦了擦嘴,忍不住抱怨道:“就不能讓妾為王爺做點什麽嗎,何事都叫王爺給做了。”
說罷,總算是逮着了機會,換了張帕子一把拉過賀凜的手,細細為他擦拭着指尖剝堅果留下的殘渣。
帕子擦拭過指尖,晏明月細嫩的指腹輕柔撫過,撩起一陣酥麻蔓延開來,趁晏明月欲要收手之際,又将她手攥在了手心,來回把玩着舍不得松手:“本王樂意為嬌嬌做,這一路奔波,怕你受苦。”
晏明月皺眉嬌嗔道:“王爺莫不是将妾想得太過嬌慣了些。”
粗粝的指腹繞過她細嫩白皙的手指,賀凜嘴角攢着笑意,對她這副嬌柔的模樣有些愛不釋手:“本王的嬌嬌,可不就是嬌貴。”
湊得近了,晏明月注意到賀凜眼下有些淺淡的烏青,眉眼帶着笑,卻顯然有些疲色,再思及他這幾日都在她之前起身,忍不住問道:“王爺這幾日可歇息好了,妾夜裏可是有擾了王爺?”
賀凜手上動作一頓,想起了夜裏翻來覆去的甜蜜的折磨。
那自是擾得不輕,可若是如實說來,只怕今夜自己便要獨守空房了,這便抽出一只手揉了揉膝蓋,微蹙着眉頭裝模作樣道:“腿疼罷了,不是你擾的。”
晏明月一聽,忙伸手覆蓋住賀凜落在膝蓋上的手背,順着他的力道揉了揉,賀凜坦誠他的傷痛倒也叫她安心了幾分,很快道:“今日落腳後妾再幫你按摩一下,王爺這會要不再睡會?”
賀凜倒是計劃得逞了,但今夜估計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了,的确是有些困乏,他掃了眼馬車窗外,一把攬住晏明月的腰,順勢便躺上了她的腿:“本王想抱着你睡。”
說完,已是不由分說閉上了眼眸,絲毫未給晏明月反悔的機會。
晏明月身子僵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來,輕輕“嗯”了一聲,手上還輕拍起了他的肩頭,很快便聞見賀凜均勻平穩的呼吸聲。
他當真是累極,竟睡得這般安穩。
晏明月垂眼看着躺在懷中面目沉靜的俊容,此刻的他,褪去了那些不屬于他本身年紀的深沉和冷硬,英挺的劍眉不再蹙起,一雙薄唇似乎還帶着淺淺的笑意,微風拂過他安靜的眼睫,帶起微微顫動,好看得令人移不開眼。
晏明月忍不住伸手輕撫過他的面頰,指尖描繪着他生得極好的眉眼,再到挺拔的鼻梁,微揚的唇角,若此刻賀凜睜眼,便會瞧見一雙滿懷情意的水眸,如一汪清泉一般,眼底滿是令他着迷至極的神色。
馬車平穩地駛過晏京街道,外頭不時傳來街道上嘈雜的聲響,小販的叫賣聲,行人的談論聲,馬車迎面駛過的馬蹄聲,但馬車內卻是祥和一片,唯有暖流和絲絲淡雅的香氣彌漫着,缱绻纏綿。
待到賀凜醒來時,入目便見一張溫柔恬靜的側顏,小巧的下颚落下幾縷柔軟的碎發,窗外的微風拂來,吹起發絲擾在她白皙修長的脖頸間,叫人忍不住想探手替她拂去那不聽話的發絲。
而賀凜也這般做了,晏明月下意識垂眼,對上賀凜幽深的眼眸,動了動自己被枕得有些發麻的腿,輕聲道:“王爺醒了。”
賀凜坐起身來,指尖将她的發繞至耳後,嗓音還帶着剛蘇醒的沙啞:“本王睡了多久?”
本只是想借勢親近她一番,沒曾想竟當真睡着了,說完賀凜便又擡眼看向了窗外,耳畔傳來晏明月的回答:“半個多時辰。”
賀凜收回眼神便見晏明月正小幅度揉着自己的腿,便也将手探去揉了揉:“麻了也不知叫醒本王?”
寬厚的手掌覆上大腿,手心下柔軟一片,也叫晏明月下意識縮了縮身子,顯然有些不适應,但到底是沒躲掉,輕哼一聲道:“王爺夜裏腿疼,不也不曾叫醒妾。”
賀凜沉沉笑出聲,一臉無可奈何:“這也要同本王計較得這般清楚?”
話音剛落,馬車忽的停了下來,外頭傳來北風的聲音:“王爺,過了城東橋了。”
晏明月聞言疑惑地看了眼賀凜,不待她發問,賀凜倒是主動開口解釋道:“提前與蘇延約了在此處碰頭,嬌嬌且先在馬車中坐會。”
說罷,便起身下了馬車,還朝一旁吩咐道:“問問王妃想喝些什麽,後頭的馬車裏都有備。”
随後銀翠便躬着身子在馬車前露了頭:“王妃,王爺可真是細心,想喝些什麽,奴婢這便去準備。”
晏明月心頭一暖,随意吩咐了一句,這便透過馬車車窗将視線投向了賀凜走去的方向。
本以為蘇延此行不會同路的,不知怎的又要在此處碰頭。
再一看蘇延今日乘了一輛較為寬敞的馬車,顯然是做好了要長途跋涉的準備,晏明月朝外探了探頭,見賀凜與蘇延相對說了些什麽,很快兩人又點了點頭。
沒能看得太清,賀凜這便折返了回來。
待到賀凜坐回馬車上,晏明月便忍不住開口問:“蘇太醫這是要同咱們一同前去東嶺嗎?”
賀凜微微颔首,神色還未從方才的嚴肅中松緩下來,沉聲道:“近來朝中不太平,蘇延近日出宮頻繁,怕叫有心人抓了把柄去,正巧他欲回鄉過年,這便帶他同行一程。”
賀凜說得有些輕描淡寫,但仍是叫晏明月心裏咯噔了一聲。
如此發展,早已是與前世大有不同了,她不知自己做出的改變所導致的現世的變化對事态發展的影響是好是壞,心底難安,有些擔憂地又看了一眼窗外蘇延躬身上馬車的身影。
瞧見晏明月的神情,賀凜眸色一沉,将人攬入懷中輕聲道:“只是為了謹慎些罷了,并無旁的事,本王都會處理好的,嬌嬌莫要擔憂。”
晏明月仰頭看他,指尖抓着他的衣領,正色道:“若有何事,王爺莫要隐瞞妾,妾也想為王爺分憂。”
賀凜眉梢輕挑,唇角勾起一抹笑來:“分憂嗎?嬌嬌可知本王此刻何憂?”
晏明月聞言本還在細細思索起來,可很快便瞧見賀凜面上那似笑非笑的逗弄之色來,頓時眉頭一皺,柔荑握緊成拳,重重往賀凜胸膛上錘了一下:“王爺又在尋妾開心,不與你說了!”
說罷,忙從賀凜懷中掙脫出來,側過頭去不再瞧他,朱唇微翹,一副羞惱的模樣。
賀凜眸底笑意更甚,當真是愛慘了她這副驕縱的小模樣,探手再次将人摁回懷中,馬車緩緩駛動,一陣輕微的颠簸,将兩人身體緊密相貼,湊在她耳畔,嗓音低醇勾人:“有你在,本王何憂之有。”
晏明月心頭微微顫動一瞬,放柔了身子倚靠在他懷中,倒是來了些朦胧的困意,秀氣地打了個哈欠,杏眸含上一層水霧,無意識地蹭了蹭,小聲道上一句:“無憂便好。”
而後便緩緩閉上了眼,沒多會便沉沉睡了去。
晏京城外這一路倒還算安穩,臨靠都城,道路也寬敞平坦,晃晃悠悠一整日,直到入了夜才抵達了距晏京最近的落腳處。
已是同床睡覺好幾日,晏明月也逐漸習慣了去,睡前替賀凜按摩了雙腿,再到入睡時已是深夜了。
不過她一路上半夢半醒,倒也不覺得疲乏,心下仍是念叨着今日可不能再一覺到大天亮了,夜裏還得多加注意賀凜的情況。
直到她再次睜眼,眼前漆黑一片,顯然天還未亮,可探手往身側觸去,卻只觸及空蕩的床榻上冰涼一片。
晏明月頓時清醒了過來,蹭起身來在屋內看了一圈,可哪有旁人的身影,賀凜并不在屋中。
不知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周圍寂靜一片,晏明月忙從床榻上起身,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快步走到門前,剛一打開門,一道黑影從眼前閃過,吓得她正要驚呼出聲,擡眼卻見門前站着的是北風。
晏明月恍然回神,沉聲問:“王爺呢?”
走廊上僅有兩盞燭燈照亮腳下的臺階,昏暗的視線下,晏明月未能瞧見北風面上閃過的一抹古怪為難的神色,只聽他壓低了聲音含糊回答道:“王爺……就是起夜罷了,待會便歸。”
晏明月聞聲覺得有些奇怪,擡眼朝走廊的圍欄下瞧去,茅房一側黑漆漆的,連盞燈也未點,整個客棧也沉寂得有些不正常,默了一瞬不動聲色開口道:“本宮前去瞧瞧,王爺腿腳不便,怎也不派人跟着?”
一見晏明月要走,北風忙不疊上前半步擋住了她的去路,還未開口便換來了晏明月不滿和質疑的神色:“怎的?可是有什麽事?”
北風不知要如何作答才好,心中直打鼓,甚至下意識偏頭看了眼樓下,連手心也滲出了濕濡來,微動着嘴唇卻說不出話來。
晏明月越發覺得不對勁,正當她要追問時,樓下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響,聞聲看去,便見一道高大的身影逐漸從陰影中顯露出來。
“王爺……”晏明月一愣,很快出聲喚道,略過北風大步迎了去。
賀凜斂目一瞬,腳下步子未停,再擡眼時已是一副淡然沉靜的神色,擡手拉住朝他走來的晏明月,将人往懷中攬去,沉聲道:“本王不過出來片刻,怎還找了出來?”
晏明月在賀凜懷中回頭看了眼北風,北風已然垂下頭叫人看不見他臉上方才欲言又止的神情,本還擔心是出了什麽事,可賀凜似乎并無什麽異樣,反倒她這般冒冒失失找出來,顯得她沒見他一會便如此慌亂,叫人難為情。
“妾只是睡迷糊了罷了。”
“走吧,外頭冷,先回屋。”
晏明月心下微微松了口氣,乖順地任由賀凜攬着她往屋裏去,垂眼之際便沒瞧見他們略過北風時,賀凜朝北風遞去的一道眼神。
北風接到眼神,微微颔首,在房門關上後沒多久,身子輕盈一躍,迅速消失在了暗影之中。
“一群廢物!”一聲暴怒的呵斥聲震得桌上杯中茶水微微顫動,伯西候胸膛上下起伏着,顯然氣得不輕。
“侯爺恕罪,那北淵王太過警惕,屬下已是嚴密部署了下去,卻還是叫他發現了端倪。”單膝跪在伯西候跟前的暗衛道完,又擡頭禀報道,“不過此番也并非全無收獲,北淵王負傷,下次出手他便沒這麽容易逃脫了。”
伯西候冷笑一聲,眸底是陰鸷的暗影:“下次?如今已是打草驚蛇,若是叫他查到我頭上,你覺得我們還能有下次?”
暗衛也意識到這一點,再次垂下頭來:“侯爺說得是,那此事應當如何是好,還請侯爺明示。”
伯西候微微眯起眼來,如今他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眼前還有賀凜這塊巨大的絆腳石擋在跟前,賀凜不除,他們的計謀只怕會生變故。
如今賀凜前去東嶺一行,他們的一舉一動早已在賀凜的監視之中,若是稍稍露出馬腳,亦或是叫賀凜查出些什麽來,後果不堪設想。
原本按照葉蕭的計劃,将晏明月留在晏京,這樣一來,要想奪得賀凜手中黑甲軍的兵權那便是勝券在握,可葉蕭所安排的計謀壓根就沒能得逞,晏明月已是在路上,就連能叫賀凜落敗的把柄蘇延,也一并跟了去。
今日他試圖派人将蘇延擄回,可顯然賀凜已是提前做好了準備,況且即使抓住了蘇延,若這糟老頭子抵死不認,如今也無法直接逼得賀凜交出兵權。
既然如此,看來得找別的法子入手了。
伯西候神色一變,勾起一抹詭異的笑來,低低在唇邊道:“晏明月,那便從這礙事的女人的下手。”
暗衛一愣,很快又道:“此事可要先告知于君衍侯嗎,君衍侯此前下令,切不可傷了……”
“不必了。”伯西候冷聲打斷道,“若非他手下留情,晏明月早就留于晏京了,如今人也跟着賀凜離了京,他的計劃壓根就沒能派上用場,成大事者,總拘泥于這等兒女私情的小事,待到事成後,他自會感謝我的決斷。”
“是,侯爺。”
趕了幾日陸路,倒也一路風平浪靜,只是起初的興奮勁過了去,晏明月一路都有些興趣缺缺,算着日子還有多久能到東嶺,卻在驿站停靠之時,瞧見了本不該出現在途徑路上的路牌。
晏明月瞧着寫着“淮安”二字的路牌眨了眨眼,若是記得不錯,前去東嶺并不需要路過淮安,如此便是繞了遠路了。
賀凜在驿站門前交代了幾句擡腿跨入屋裏,瞧見晏明月的神色,不待她發問,便先一步坐到她身側解釋道:“淮安有位老友需得一見,今夜便要轉水路了,雖是要耽誤些時日,不過路上光景不錯,倒可以一路賞賞風光。”
晏明月還未坐過船,聽聞轉水路了,眸底倒也閃出些光亮來。
夜晚時分一行人登了船,前前後後忙碌一陣,晏明月倒也不覺疲乏。
夜裏雖是什麽光景也瞧不見,但晏明月仍是有些興奮地睡不着覺。
待到船只駛過兩座山頭後,前方便變得寬敞了起來,擡眼便見頭頂一片璀璨星河,晏明月站在甲板上,耳畔吹來徐徐夜風,有些惬意地閉上了眸子。
思緒不知飄蕩向了何處,周圍靜下來之際,她似乎回想起許多以往沉澱在深處的回憶,只是當她回過神來時,才驚覺,這些回憶似乎都與賀凜有關。
原本她只覺得,自己嫁于賀凜之時,她是抗拒的排斥的,甚至他們冷漠疏離,聚少離多,又怎會有多少屬于他們之間的回憶。
可細想來之時,自她兒時在延慶王府初見賀凜後,這個人便占滿了她的生活,或無趣或氣惱,也或溫暖或甜蜜。
身後傳來一陣平緩的腳步聲,晏明月回頭時,一件帶着熟悉的清冽氣息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肩頭,暖意襲來,賀凜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側。
“夜裏瞧不見什麽,待明日天明才可見光景,怎不早些歇息,可是不适船上颠簸?”
晏明月搖了搖頭,目光向上,眸底映入點點繁星,燦亮得像是眸子都在發光一般,被風吹得發冷的手鑽入賀凜掌心中,汲取到他熱燙的溫度,唇角便有了笑:“天地廣闊,何時瞧見,不都有美麗的光景,你瞧天上繁星,以往在宮中,可見不着這般星空。”
何須擡頭,眼前的明眸中,便是最燦爛的星光,賀凜眸底溫柔,想起往前時常念叨着她想要去瞧盡世間風光的心願,那時他便在想,若是她見風光之時,自己能站在她身側,應當是多好的事情。
賀凜握緊晏明月的手,跟前的人兒不自覺便向他倚靠而來,香軟在懷,晏明月卻忽的不知将思緒往哪飄了去,側頭看來時,嬌柔開口道:“王爺,你說如果父皇當時所許之人不是妾,如今又當是怎樣的?”
賀凜聞言眉心微跳一瞬,沉了眼眸看着懷中一臉正色發問的晏明月,當真是不知她的小腦瓜忽的怎竄出這些想法來,探手捏了捏她柔嫩的臉蛋以示懲罰,但并不願做這般假想:“沒有如果,除了你,本王誰也不要。”
不過是突發奇想的心思,晏明月卻忽的來了興趣,臉上露了笑,卻仍是沒打算結束這個話題,仰着頭追問道:“怎沒有如果,王爺與妾雖是相識于年少,但那時早已是就斷了聯系許久,若是當初當真換了旁人,指不定王爺也會傾慕于旁人呀。”
晏明月一雙杏眸亮閃閃的,眸底露出一絲嬌俏的狡黠來,像是偏要這般說來,叫賀凜道出些藏在心底的心思。
賀凜抿了抿嘴,一臉無可奈何看着眼前這個沒良心的小東西,腰間的手掌微微用力,将人更加向自己身前拉近,指腹撫過她的下巴,思及那些過往開口時便帶了些咬牙切齒來:“就許你這沒良心的挂念上別人,就不許本王心中早已念有一人,至死都不會再将旁人放于眼中?”
“什、什麽早已念有一人,王爺與妾相識時,可未曾說過這些啊……”晏明月怔愣地看着賀凜。
她倒是一直在想賀凜究竟是何時對她許了情意,而後也僅是想到或許是在先帝旨意下成婚後,才逐漸對她生了情,只是那時她懵懂無知,被虛僞的假象蒙蔽了雙眼,如今再回想難免也會胡思亂想一通,若當初與賀凜成婚之人不是她,那他是否會愛上旁人。
“不然嬌嬌覺得,先帝為何獨獨許你出宮來延慶王府?”敢情自己暗戳戳待她好的那些年月,她可是一點也未曾察覺他的心思,少年青澀,那時他也的确有些木讷,不懂如何表達,但也已是将他最赤誠的心思都擺到她面前了。
晏明月迷茫地看着賀凜,搖了搖頭:“因着妾與父皇鬧脾氣,道宮中無趣,可延慶王府更無趣,古板的延慶王,還有你,一天到晚忙得都見不到人。”
賀凜好氣又好笑。
那旨婚約可并非是先帝臨終前才定下的,起初先帝有意選中賀凜為未來驸馬,只是又擔心晏明月向來驕縱,會與一本正經的賀凜不合,這便許了她出宮前去延慶王府,表面給晏明月一個出宮玩耍的機會,實際也是想撮合一下兩個小年輕。
結果倒好,木頭腦袋的确是開了竅,晏明月卻挂念上了別人。
賀凜不言語,晏明月也有些心虛,想了想,又忍不住為自己開脫道:“就算是這般,那怎就不會是因着王爺當年只知看書練武,鮮少出門也鮮少與旁人接觸,若是得了機會認識些旁的姑娘,那不也說不一定了。”
賀凜微微嘆息一瞬,這算是瞧明白了小姑娘的意圖,手臂将她圈在懷中,帶着她轉過身去,自後背将人緊緊抱住,貼近耳畔沉聲道:“嬌嬌擡頭看看。”
晏明月依言緩緩擡起頭來,眼眸中映照出照亮深沉夜空的萬千繁星,但在繁星的包圍中,最為明亮的,仍是那挂在高空的明月。
耳畔傳來賀凜醇厚堅定的嗓音:“縱使千千晚星,不敵灼灼月光,你是本王願捧在手心的嬌嬌,亦是照亮本王的明月,繁星璀璨,但本王只瞧得見那一彎月。”
回頭之時,便有綿長細膩的吻落下,輕點着她嬌嫩的唇,卻又極有耐心地未再往裏探尋更多,他引誘着她,蠱惑着她,要她主動貼近,要她入懷,也要她陷于這令人沉溺的炙熱之中。
晏明月心頭顫動,熱燙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她不由自主伸手環住了他的腰身,嫣唇微啓,生澀地學着賀凜一點一點教會她的方式,探出舌尖。
柔嫩的觸感滑入,激起後背一陣酥麻,叫賀凜呼吸陡然加重,連帶着身子也僵直了一瞬,而跟前還在撩撥的嬌人兒卻還不知自己這是在點火,甚舉一反三的,向更深處探尋着。
若再如此縱容她,賀凜當是要難以自持了。
賀凜眉心深皺,忽的從中脫離出來,再睜眼之際,眉眼中滿是難耐的壓抑,一手握着她的肩頭,抵在她的額前嗓音已是啞得不成樣:“嬌嬌再這般撩撥,莫不是要逼得本王違背醫囑了。”
晏明月杏眸含水,擡眼看去時,眸子裏還帶着幾分未能從方才的炙熱中抽離出來的迷茫,再聞賀凜低啞的嗓音,面上緋紅更甚,但卻仍是緊緊抓着他的衣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