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睜開了眼。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能睜眼,但他就是睜開眼了。

遙遠的,幾乎不複記憶之地,映入眼簾的是都快要從腦海中淡忘的風景。

南蠻邊境那座座落在鐵冀山邊,以山間白石築成的城牆,城牆上殘破的碉堡,血腥殺戮的戰場,為什麽他又會回到這承載着他年少記憶的地方──向空城。

天,落着紅雨,降在城外廣大無垠的草原上,南越将士的鮮血、向空城蘇家軍的斷肢,胸口失去起伏的微溫屍體,這是大戰後所留下來的悲傷。

血流成河,将沙土與野草染成鮮紅。死在這場戰争之中的蘇三橫就在那兒,矗立在沙場正中央。

他的身軀被一只長戟由後貫穿,死死釘在沙地之上,垂下的頸上,戴着淡藍青鱗頭盔。頭盔或許幹淨,但戰甲卻處處皆傷。

為将,唯一的願望是死于沙場。

但是要為家為國而死,而不是在營救受困副将時,被蘇家軍中自己欽點的五營統領之一由背後狠狠刺穿胸膛。

那時的蘇三橫不知情,所以不悲傷。

這時的他已然知道是誰背叛,只覺失望。

噠噠的馬蹄聲,急促得叫人心慌。

一身黑色戰甲,一匹矯健駿馬,墨色戰戟上仍沾着未幹的鮮血,所有南越将領皆退,就這一人獨留戰場。

是雙狼将。

敵營最骁勇善戰的将軍,能與定波将軍相提并論的敵軍将領,也是親口将自己的名字告訴蘇三橫的那個人──貪狼。

貪狼遙遙望着他的小螃蟹,不明白那支戰戟為何會插在他的小螃蟹身上。

Advertisement

這時向空城援軍到達,城門大開,大将軍蘇淩執劍策馬狂奔而來,冰冷的面容沒有太多憂傷,他這一生以滅敵為己任。孫兒的死,還得先放一旁。

蘇淩身後萬馬奔騰,兵将怒吼,向空城傾城而出,為了這場戰役中死去的同袍,為了向空城內餓死的無辜幼老,蘇家軍定滅南越,不亡南越絕不回朝!

兩個人,都奔向蘇三橫。

一個是不允将軍為國捐軀卻無人收屍。

一個是今生所愛必要帶其離開現場。

大戰三回合,大将軍蘇淩重傷貪狼,搶得蘇三橫的屍體回向空城。

城裏的百姓為這次戰死的兵将們披麻帶孝,為那些死守向空城至死不退的将士向蒼天哭喊。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

世間萬物皆是一樣,沒有誰好誰壞的分別。南越人和自己家國的百姓也都一樣,只有為了食糧生或死,而無該死或不該死的區別。

只是他看着,看着貪狼負傷遠離,在溪邊發狂了似地爆出癫狂的聲音。

「是我的、那是我的──」

那聲音,是小五。

他茫然而驚愕。

那巨大的哀傷撕扯心扉,原來小五的痛竟是從蘇三橫的死亡開始。

原來,他以為的三日情誼其實是貪狼的感情嗎?

貪狼的痛、貪狼的血淚,隔了那麽久、那麽久,他才看見。

前世的貪狼來不及說、今生的小五不再有前世記憶,他直到現下才知道情愛竟是如此傷人,讓從來只流血不流淚的強者,落下不甘的血淚。

他想閉眼。

不想再看貪狼悲傷的容顏。

可是他不知該如何閉眼,就如同他莫名其妙睜開眼一般。

啊……

是了……

他已經沒了雙眼,又該如何閉眼……

西邊戰事吃緊。南越王誓越鐵冀山、得向空城。向空城若失,他的家國至後也不複存在。

貪狼勢要蘇三橫。

三日裏的三眼,是約定下輩子一生一世的纏綿缱绻。

但貪狼太過貪心,他們認識的時間太短,下輩子又太遠,貪狼想要在這一刻裏将小螃蟹奪回。

多一個彈指相處的剎那,指尖會多綻一朵思念的花。

貪狼愛花,愛煞那蘇三橫所開出的花。

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将他的小螃蟹帶離開他。

兩國大軍交戰于野,南越人只怕餓、不怕死。于是打不退、無法滅。

戰場紅色血泥上,面具下是匪席的偏執;主帥帳內的案機後,運籌帷幄的是匪石的癫狂。

他是後來在貪狼自言自語間才發現,貪狼原來竟是兩個人。

他看着他們,看着他們上戰場、看着他們回故鄉,看着那從不對人彎曲的雙膝向人跪下。

看着南越的國師、貪狼的養父俯視着他們。

「要與蘇三橫同墓同葬?」南越國師有一雙睿智的眼,但眼內卻不少瘋狂。他哈哈大笑:「狼崽子們,這果然是你們會想出來的方法。」

貪狼不說話,他們只是跪下。

國師道:「真的相信那個傳說嗎?只要棺椁葬在一起,來世就能再次相遇!」

國師在笑,笑對情愛的不屑,然而貪狼卻堅信巫族部落裏的傳說。

如果連這點微末的願望也無法實現,那他們又該到哪裏找到小螃蟹,叫他完成對他們承諾的誓言。

「他說,下輩子、下輩子他會來找我,與我知心相交,還清欠我的情債。」貪狼說道:「他先我一步走,我若什麽也不做,他說不定轉頭就忘了我。」

一句話,前後的音調不同,是共同擁有一顆心的兩條魂魄,為了蘇三橫開口說話。

「所以你們要葬在一起,在他還沒找到你之前,先找到他?」國師笑。笑得有些蒼涼。「找到了那又如何?」

「守着他。」

「噢,就像狗死死守着自己的骨頭,任何人都不準搶走一樣,對嗎?小狼崽子們。」國師說:「可是你有沒有告訴過他,你其實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像你們這樣的異類、怪物,如此惡心!他知道後,還會讓你們喜歡他嗎?」

國師掀開簾幔,往後堂走去。

一邊走,貪狼還能聽見他們的養父嘴裏吐出的凄涼聲音。

那人說: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世間沒有忠貞不移的愛情,只有愚蠢的人才相信承諾會永遠存在……就如同愚蠢的我……與愚蠢的你們……」

貪狼一直跪着、一直跪着,跪到某一天他們的養父終于點了頭,讓他們親自準備埋葬自己所要用的棺椁。

最珍貴的金絲楠木制棺,王族的工匠刻上無與倫比的尊貴圖騰。

繡好的衣服、縫好的鞋子,當一切就緒,他們就可以義無反顧繼續出兵對抗向空城将領,直至,南越滅亡的那天,魂魄歸來,入棺,與他同葬。

他看着那個記憶中模糊的面孔,視線總是只能放在他們身上,靜靜地、靜靜地凝視着他們的臉龐。

原來貪狼是兩個人,一個軀體,兩條魂魄。

他能記起那遙遠記憶中的一點點,匪石總愛和他下棋聊天談論兵法,匪席除了每每出現就朝着他笑,最愛打赤膊和他玩摔角。

原來,那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他卻這麽晚才知道……

☆☆☆

蘇三橫遇上百裏懸壺之前,曾以游魂之姿看着自己的屍體,邊想邊說道:「老子在這破山城中耕耘了那麽久,我死後,朝廷若是派一個資質尚可的将軍來,南越估計五年可收,可要派個有能耐的來,三年內大軍就能喜慶而歸。」

只是他沒想到蘇淩蘇大将軍年紀都一大把了,還自請留守向空城。

大将軍蘇淩,是小時候他當潑猴那段時間,抓到他就用力朝他屁股揍的人;更是教他一身本事,讓他以為圭臬之人。

這死老頭連定波将軍都能随随便便打趴下了,南越軍又怎麽敵得過他?

兩年。蘇淩只用了兩年。

一樣的腥風血雨、一樣的斷肢殘骸,一樣的血流如河、一樣的枯骨成山。

蘇淩的蘇家軍斷了雙狼軍所有後路,赤棗戰馬被斬下首級,貪狼左手手腕被蘇淩的寶劍削斷,右肩連同铠甲被巨斧砍傷。

貪狼傷得太重、握不住沉重的戰戟。他看着蘇淩,冷漠的臉龐上浮現着一抹垂死的瘋狂。

還能再戰、還能再戰……

蘇淩舉劍迅速靠近,在貪狼垂死之際趁勝追擊。

「锵」地一聲,短匕首硬是隔住蘇淩落下的劍,貪狼爆發了最後的力氣,匕首奮力一轉,順着蘇淩的劍刃直下,兩刃相交擦出火花,直到匕首沒入肉中的聲音傳來,貪狼竟在蘇淩的腹上狠狠紮了一刀,那力道之大,甚至連刀柄都幾乎沒入蘇淩腹中。

貪狼笑,他奮力而暢快的笑,然後在蘇淩又一劍朝他頸項抹來時緩緩斂起了笑顏。

貪狼知道自己已是強弩之末,最後那一刀已用盡他最後氣力。

蘇淩的寒劍冰冷無比,而劃過脖子瞬間噴出來的血液如此炙熱,像是最冷的冰與最熱的火碰在一起,貪狼覺得自己耳邊都能聽見「嗤嗤」的熱氣聲響。

貪狼睜着眼,望着空中。

他看着貪狼那雙眼。那是沉靜的、瘋狂的、孤傲的、為了小螃蟹而炙熱的、失去誓約之人而哀傷的……

蘇淩取下了貪狼的首級,在蘇家軍興奮沸騰的歡呼中将其高高舉起,将貪狼的戰敗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很殘忍、很殘忍……

貪狼雙目未閉,似仍看着這世間。

他想伸手、想靠近、想将貪狼摟進懷裏,卻發現無論自己怎麽拚命接近,都無法碰觸到貪狼……

看進貪狼失去光芒的眼裏,他才知道……

原來曾經有一段緣分在他面前,他卻不懂得珍惜……

原來那個将最珍貴的名字告訴他的人,深深愛着他……

☆☆☆

他深深陷在這個地方,不停輪回,無法停下來。

他似乎有眼睛,但無法閉上眼;他似乎有耳朵,但殺伐聲無法停歇;他似乎能聞見鮮血的腥味,他無法阻止那些氣味竄入他鼻腔;他似乎有嘴巴,但他無法叫喊出一聲「匪石」、一聲「匪席」或「貪狼」……

貪狼死後,首及和屍體被吊挂在向空城城門口。

兀鷹盤旋。

他看見匪席擡着頭看着自己的屍體,等着匪石和自己一樣從屍體裏走出來,但昂着頸,日複一日,卻始終無法等到。

匪石走了,匪席卻還留在原地。

匪席等着,一直等着。

直到向空城外被血肉滋養的紅土長出了燦爛的黃花,直到滅了南越的軍隊大舉歸鄉,直到後來少了将士與住民的向空城城牆漸漸崩毀,直到所有人都離開、黃沙覆蓋了枯骨,寂寞與日遽增,匪席卻仍舊在那。

時間好似無窮無盡,世界失去了所有聲音。

上天忘了還有一條魂魄孤單地陷在這片寂靜之地仰望傾圮的城牆,日複一日地等不到盡頭。

直到,名為孤寂的藤蔓從沙地中鑽出,将匪席雙腳纏綁。

直到,匪席逐漸忘記自己等的是誰、等的是什麽,永生永世留于此,無法離開。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匪石,是小五曾經的名字。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匪席,是小六曾經的名字。

他無法阻止自己一直想……

如果,可以從那時就知道該有多好。那他就可以再對他們更加的好。

抑或如果,那時三人不曾相識該有多好。當情無法成傷,愛又如何成為利器,刺穿他們的心髒。

只是,世間沒有如果。

他生,就如同他死。他死,而後他生。

有些人行走的道路上,注定必須開滿荊棘編織而成的花,定要踩得腳下鮮血淋漓,這般過一遍自己走出來的生命。

他看着匪席,他為匪席心痛。

為什麽留在那裏不走?原來是擔心匪石回來找不到他。

匪席從來傻,小六也是這般傻。

但他們兩人的笑容從前世至今生從沒變過,那麽燦爛、那麽單純,直接并且無畏,一心相信他所等的人會回來找他。

他無法忍受這樣沉默的折磨,即使明白這也許只是舊夢,但他舍不得匪席再一次擡頭仰望自己的枯骨。

他沒有眼、耳、口、鼻,他沒有心、肝、脾、肺,他無手腳軀體,他是自己僅剩的一抹微小意念。

但他想叫那個人的名,将那個人的目光從城牆枯骨移到自己身上,他想告訴那個人,你不要如此哀傷。你還有師兄……師兄在這裏……

對啊……師兄在這裏……

師兄在這裏……師兄一直看着你……不要露出那被抛棄了的表情……師兄會為你傷心……

當他意識到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匪席又是誰,該往何處去時,一直朦胧茫然的意識像是被揭開了一層紗,回憶瘋狂朝他湧了過來。

他只是一粒小小的沙,存在于兩界交疊的夾縫之間。

可是如今有無數的藍色光芒從四處彙集而來,每個都是一小點一小點,猶如沙塵的碎粒那般,閃爍旋轉着,而後他覺得自己像被困在了一處風暴當中,藍色的光粒将他緊緊包圍住,接着那些光粒化成龍首,昂首一嘯,随後兇猛地貫穿他的這點意念。

風暴仍在繼續,相較于這個黃沙枯骨世界的寂靜,藍色的光粒興起的波動太為駭人。

那些細碎的比他還小的光粒闖入他的意識裏,而後他感覺像泡在溫暖的海水、沐浴在陽光裏,任由那些光粒一點一點地回歸到原來的位置,使他的意識慢慢滋長茁壯,從無到有形成了一具人的模樣的身體。

他,叫做百裏三,他有兩個最疼愛的師弟,一個是不在此地的百裏五,一個是城牆下仰望着自己枯骨的百裏六。

他,原來早已魂飛魄散,卻不知為何,一抹意念飄到了這裏。原本不該醒的,卻因前世貪狼的執念而蘇醒。

那些閃爍的藍光都是他的魂魄,他既已醒,不需召喚,魂魄自然逆天地法則強行歸來。

藍色的漩渦堪比青龍醒時引發的水龍卷那般強大,等到所有的光點都回來,他內視己身,卻發現有些發着燦燦金光的碎魂也一起嵌了進去,像補碎玉時融金沾黏一般,将破碎的三魂七魄黏得牢靠緊固。

藍色的漩渦消失,小三的樣貌露了出來,他的相貌有了些許不同,板起臉時多了一分威嚴、笑起來時添了一股靈氣。

而于此同時他耳邊也響那日小六對他說過的話。

小六說:「若是我要死了,你也要像喜歡哥一樣喜歡我,如果你喜歡我,我就會因為你喊着我的名字而活下來。除了你身邊,我哪裏都不願去。」

小六那時的眼神滿是柔軟、滿是希冀。一點都不像城牆下那個擡着頭的男人。

小三淡淡地看着那個人,看着那早該逝去的身影。

他張開口,目光雖對着那人,但呼喚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小六──小六──百裏小六──」

不是匪席,而是小六。

單純地呼喊着一個人的名字,不用再說其它,只要那個人聽得見,就能知道喚的人心裏的盼望與心疼。

「小六──」

「小六──」

「小六──」

一聲又一聲,一日過一日,如同那城牆下的癡人,他不停喊着小六的名字,選擇遺忘那孩子早在自己之前受了青龍一擊,魂魄已然逝去。

可是小六說:「若是我要死了,你也要像喜歡哥一樣喜歡我,如果你喜歡我,我就會因為你喊着我的名字而活下來。」

于是小三日複一日,喚着小六的名字。

「如果你喜歡我,我就會因為你喊着我的名字而活下來。」

「如果你喜歡我……如果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百裏小六──」小三大聲喊道:「我喜歡你──喜歡你──」

輕輕的一道震翅聲,似有風揚起。

小三被人從後以雙臂擁抱,一雙淡紅色的巨大羽翼蓋了上來,将他與那個人牢牢裹在一起。

「百裏……小六……」

小六的手還微微地顫抖,他将腦袋窩在小三的肩膀處,用沙啞破碎的聲音道:「你在這裏……你竟然在這裏……我找了你好久,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你……」

「這裏是哪裏?」小三問。

「貪狼魂魄中的遙久殘夢之地。」

「說人話!」小三道。

小六悶聲地說:「你困在我過去的夢裏。」

「……唉。」小三道:「果然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你為什麽可以那麽傻,站在那裏都不動的。我看了都替你覺得累。」其實是心疼、其實是傷心,但三爺再率直的性格也沒辦法一下子就把這樣的話語說出口。

小六還是悶悶地道:「碰上你和我哥,我本來就很容易變傻瓜。」

忽然間,小三低聲地笑了出來。「我都記起來了,我欠了你和你哥的。」

小六說:「我也記起來了。真是好險當年也有我一份,要不今日以後你和哥在一起獨留我一人,我一定會難受死的。」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我既然在這突發之事前就做出了決定,即便往昔答應的只有一人,今生也絕不負你。」小三低聲說道。

聽見小三講這句話,小六緊緊将小三圈在懷裏說道:「好,你不負我,而我定以命相陪!」

小三又笑了。「以命相陪?拿哪條命賠?你我魂魄皆曾碎散而去,命早沒了,你怎麽賠?」

「唉……」小六一時詞窮,不知該如何回答。

小三看了看包裹住他的奇怪羽翼,問道:「你怎麽長翅膀了?不是狼嗎?變成鳥啦?」

「咦?師兄不記得啦?」小六動了動翅膀:

「這翅膀你也見過啊,就是那頭鳳凰的。對了師兄我跟你說,原來二師兄他家是鳳凰血脈耶,這回天地異變,二師兄讓我來救你,我從一面奇怪的鏡子裏出來後變成了狼,而二師兄居然化身成鳳凰,我後來回神時都呆了!

鳳凰耶!神鳥耶!二師兄原來是鳥人耶!這翅膀就是他借給我,讓我找你的!用翅膀飛比在地上跑看得遠。」

小三有些無言……這不是剛過生死關,兩個人就算沒稍微抱一下以慰相思,輕聲細語說幾句關心的話也成吧……不過小三又覺得,他以前也不是會談情說愛的人,但今日怎麽就會想到這上頭去了……

或許,是看了那個人太久太久的關系……小三再度将目光放在靜靜伫立城牆下方的匪席身上。

「……你不要看。」小六說。

「那時為什麽獨自留在那裏?你在等你哥或你養父将你帶走嗎?」小三問。

在小三開口的時候,這個存在于夢境的世界開始傾圮毀滅,一塊一塊的碎片從天空、從遠處逐漸剝落,到最後連他們腳下所站的沙地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懸空站在黑暗的世界裏,身旁有無數絢爛美麗的星辰閃爍。

小六說:「那時我去追我那匹馬了。我的紅棗馬很喜歡你的坐騎黑毛,我希望他們死後能在一起,所以把紅棗馬的魂魄找了回來,可是因為牠是長頸連頭被蘇淩拿劍削下的,馬頭不知道掉哪裏去了,怎麽都找不到,結果你的黑毛嫌棄牠沒頭,牠就傷心離開去投胎了。

我忘了我養父動作很快的,他一察覺到我和哥的長生燈滅掉,招魂鈴一搖,就把我們身體裏的魂魄搖回去了,可是那時我就跑去找馬了啊,魂魄不在身體裏啊,再回來哥不見了,養父也不是每次都會幫手的人,所以我就在那裏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最後什麽都忘記了,就一直站在那裏啰。

後來大概是要投胎前哥才找到我的吧!反正我之後魂魄有損,好一段時間什麽事也不知道。」

聽完小六的敘述,小三真的很無言。這家夥在先保住魂魄好投胎和替愛馬牽紅線之間竟然都會選錯邊,今生能長這麽大,肯定是老天爺保佑了。

「那你現在的魂魄呢?」小三問。「我以為它碎了。」

「嗯!」小六點頭。「是碎了,不過二師兄招魂很厲害,一片一片地招,就把我召回來了。只是師兄你……二師兄怎麽也找不到……他說你全沒了,不像我還能醒來,但我和哥都不信,硬是不放棄找你。然後……」小六緊了緊小三的手掌:「然後我找到了……」

小六這時把小三扳了過來,面對着小三露出了一個非常燦爛的笑容。

而這時的小三只覺得……唉,算了,生得這般俊,笑起來足以迷倒萬千少女,這傻一點也沒關系,人無完人呗!

「對了師兄,」小六忽問:「我是因為二師兄的關系才得凝魂,二師兄那麽高深莫測的人,找我找到最後都吐血昏迷了,你呢,難道有什麽高人在我之前發現了你,出手相救幫你凝魂?」

小六心想要是如此,那肯定得備妥重禮去拜謝對方才成。不知道拿玄龜那顆烏龜蛋送人,對方會不會覺得太寒酸?

小三搔了搔腦袋,說:「我也不知道。就突然想起了你,然後清醒過來魂魄已經凝齊了。」

就突然想起了你……

就突然想起了你……

小六從小三的口中聽到這句話時一下子沒忍住,整顆心都蕩漾了起來,那表情很明顯地就寫在臉上──

『剛才師兄你說你喜歡我,我聽見了。我也喜歡你,噢、不,是比喜歡更喜歡的,我愛你!』

然後看着把愛意寫在臉上的小六,小三突然覺得,他咋覺得這死孩子半世孤寂有夠可憐,三爺若能,必要用盡後半生好好疼愛呢?

難道……真的是愛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