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第九道,果品。

原本這道是三擇一中的第三道品論菜,但是水果真的沒什麽好比的,于是最後一品便直接移到主菜上去了。

但第九道還是要出。

蘇謹華報的是「蟠桃獻瑞」,用十種不同的桃子、果類,雕刻成人蔘果的模樣,而後接菠蘿硬心為樹幹,一一将各色人蔘果放上去。那雕工把人蔘果憨态可掬之姿雕得栩栩如生,手工刀藝極高,讓人啧啧稱奇。

而小三,這家夥又犯病了。小五每拿出一個白玉小碗,他就朝裏面丢進一顆朱紅色、沒人看過沒人吃過的果子,叫小太監端上桌。

那寒酸的模樣,連小太監也搖搖頭。

當衆人高高興興地品嘗完蘇謹華的「蟠桃獻瑞」,再回頭來啃小三那顆朱果時,唉呦老天爺,那個酸到牙都軟了噢……衆大臣原本不想吃,看見忍耐地把果子咬一咬趕緊吞下肚的皇帝,努力地把這顆醜不啦叽的果子吞下去。

小六見那些人不識貨,真是為了這些辛苦找來的朱果委屈。

蘇謹華那些個爛果子連朱果蒂頭都比不上,就這些人才以為甜為上品,酸為下品。

用完了果品,來到最後一道鬥菜時,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

将軍宴十道大菜,雖說只挑三道比試,但衆人還是忍不住将所有菜色一一對比,到第九道為止,本來一直與蘇謹華平分秋色的小三因為一顆朱果而落了下風。

這九道菜其實只在微末間拉距,但看小三這年紀的功力竟能與蘇謹華的六十年技藝相評比,那出色的刀法、渾然天成的意境、五味上的拿捏到位,其實已經快驚倒了這一幫子人。

然而最終還是必須公平公正評論,就算是對小三另眼相看的将軍們,為了蘇家将軍引以為傲的風骨,也不會有所偏頗。

只剩最後一道。

這一道将決定生死,誰贏誰勝出。

勝出者将為天下庖人第一位,而後名聲天下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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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這邊幾人擡着蓋着紅布的大拖盤一一進來,小五、小六指揮着這盤放哪、那盤放哪,而且又開始在四座竈中丈量一番,然後魚腸劍拿着,就跟切豆腐似地開始切金銮殿的地磚。

坐着等吃的十一個人眼睛都瞪得大大的。

禮部尚書猛地站了起來,顫抖着的皺皺手指指着小三直罵:「大膽、放肆、無禮小賊,此乃金銮殿上,你以為這處是何地,竟敢毀壞金銮殿!」

戶部尚書和小三與小三照面過幾回,明白小三這人在京城裏幹過什麽事,想了想,突然嘴裏輕輕吐出了幾個字:「把鵝塞進羊裏面?」

一聽戶部尚書這麽說,其餘的五部尚書全都瞪直了眼,同聲呼道:「唉呀,原來竟是『渾羊殁忽』!」

這道名動京城、曾經遺失在歷史長河中的名菜食譜,是上回蘇三初到京城,與蘇謹華之女蘇遠遠比試才得再度出世。

那日的鬥菜蘇遠遠每一道菜都輸給了小三,最後一道更是大敗。雖然為了蘇家這位被譽為「辣手小廚娘」的未來将軍樓樓主的名聲,所有消息都被封鎖,但仍是有些私語從将軍樓的廚子嘴裏傳了出去。

其中最受京城中人啧啧稱奇的,便是這道「渾羊殁忽」。

小三擡頭望着龍椅上的東方羅绮,尖尖的下巴高高昂起,問道:「怎麽,皇上您這地給不給拆啊!」

「給拆、給拆,你想把整間皇宮都拆了也行!」東方羅绮慈祥地看着小三。這是他師父蘇三橫的遺腹子啊,瞧瞧多相似的氣焰,瞧瞧這有話直言的性格,簡直就像師父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他和楊朔的命都是師父給的,小小一座金銮殿又算什麽!

而後再看向蘇謹華,明明這人長得也算端正,還是他師父的親爹,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對這人就是喜歡不起來。

金銮殿外也得知了這最後一道珍馐逸品之菜名,頓時三千士兵起立歡呼,幾乎所有人都沸騰了。

士兵們最愛的烈酒烹羊,在此時無人需要拘束、無人需劃規矩。帝王犒賞沙場歸來的士兵,一切以兵将為主,這場盛宴從來只要吃得痛快,喝到大汗淋漓,君臣同歡無所顧忌,這才是從古至今将軍宴的真正意義。

小三有天生的赤誠,苦學而後技藝大成。

蘇謹華擁上蒼給予的血脈,骨血裏融的是最華麗精湛的手藝。

蘇謹華從未輸過,他也不信自己會輸。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理會小三,只作自己專研的菜,他要将五味揚至極盡,擄獲所有人的心。

對上「渾羊殁忽」的,是一道也失傳已久的獨特菜肴──「紙包紅狼肉」。

這道大漠菜肴亦曾被視為經典,但随着番邦回回與合纥的滅國,食譜也失傳在滾滾黃沙中。

蘇謹華讓人将肉質最嫩的小狼擡進來,在所有人的眼底下一刀一刀地刮,将狼肉刮入清水中,慢慢汆燙。

小六看到一堆的小狼,又感覺他哥心裏發怒,他這只大貪狼脾氣也沖了起來,舉着拳頭就要去揍人。

但小五及時把他拉住,搖了搖頭,眼神說着要他沉住氣,這最後一道菜不能出任何意外,更不能因為他們的緣故而使小三落敗。

小六惡狠狠地盯着蘇謹華,磨着牙像想把蘇謹華的脖子肉直接撕裂一般,然而就在他好不容易忍下來,心想一切都是為了師兄時,金銮殿內外開始有了輕微的騷動聲。

小三把羊拖到竈底下,所有人因為四竈遮蔽的關系,看不見他的動作。

小三說:「我這道菜足足得花上兩個時辰,你們想幹嘛就幹嘛,嫌等太久要回家吃自己也成,大夥兒随意自便吧!」

然而不等小三話說完,龍椅上的皇帝突然面色奇怪,手捂着肚子,臉色逐漸蒼白起來。

其餘人等也是一樣,一個個腹痛如絞,甚至有大臣滾到了地上,抱着肚子冷汗直流,猛叫道:「肚子、肚子好痛!」

金銮殿外也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哀號聲,嚎的是吃了小三這邊宴席的三千人。

禦前侍衛此時立即沖入金銮殿內,一群兵将将小三、小五及小六團團圍住,亮劍的亮劍,亮刀的亮刀,侍衛統領喊道:「蘇三,你們在菜肴中放了什麽?」

小三還沒開口呢,只聽皇帝哀號一聲,大叫道:「立刻帶朕走,恭桶、恭桶,朕需要恭桶!」

其它的人也是這般慘狀,有人滾來滾去喊着:「茅廁啊、茅廁!」

比較能忍痛的将軍站起來又坐下、站起來又坐下,冷汗也是一直流,嘴裏喃喃念着:「糟糕、糟糕、要出來了怎麽辦!」

小太監們慌慌張張地跑來跑去,大太監要扶皇帝去出恭,小太監盡力想把各大臣撐起來,裏頭外頭亂成了一團,大家都在肚子痛。

小五、小六這時也呆了。

現下是什麽情況?全部中毒了嗎?是師兄的菜還是蘇謹華的菜出了問題?

當他們兩個已經考慮到要挾着小三突破重圍,揚起輕功跑回家時,外頭突然跑進幾個神色鎮定、訓練有素的小厮。

他們把衆大臣連同皇帝往後帶,接着背在背上的恭桶一放,外頭圍起四方布,把人往裏頭一塞,然後……

「噗、噗、噗噗」聲此起彼落,小三用手搧了搧飄過來的臭氣,接着由懷裏拿出兩塊小棉花,往鼻孔一塞,說道:「有夠臭的!」

然後繼續他剖羊去骨的流暢動作,一點也沒被這場混亂所影響。

蘇謹華則是看了小三一眼後,低頭片狼肉、斷狼筋、碎骨以血水熬醬,一副平心靜氣、八風吹不動的模樣。

禦前侍衛面面相觑,最後是小三咆哮道:「殿前比試仍在繼續,你們是不是不想活了,一圈一圈地擋在爺面前,把爺的光都擋沒了!喝過骨頭湯沒?沒喝過想喝的就留下來,爺剁了你們的骨頭熬湯給你們喝!」

外頭的恭桶隊伍也排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距離,幾乎就從金銮殿外排到了皇城入口,三千多人無一不拉的,而除了那些争相恐後搶恭桶的君臣士兵以外,小三和他扛恭桶的小夥伴們,每個都很鎮定。

蘇遠遠跑進來看,見到禦前侍衛擋路時,掏出小時候皇帝賜給她玩的禦賜金牌開道,一邊念着:「幹什麽幹什麽、禦廚駕到,通通閃開!」然後來到小三面前,一臉好奇地問:「三哥,你這玩的是什麽?要毒也不能毒皇上啊!你不怕砍頭嗎?」

小三一笑。「妳怎麽會以為是我做的?」

蘇遠遠被小三的笑顏一閃。唉呦,三哥笑得那個叫天真無邪!

不過蘇遠遠絕對不會認為小三真的是個天真無邪的人,他這人就是個走到哪裏欺負人到哪裏的,好心壞蛋一枚。

「三十六鱗金鯉、密制十全藥膳,碰上毒物會如何?」小三問蘇遠遠。

蘇遠遠臉色白了白,擡頭往她親爹那裏看了一眼,而後困難地咽了口唾液,說道:「沒事的拉拉肚子,健胃整脾,有事的一洩千裏,好了也會脫層皮。」

小五、小六這也明白過來了,怒道:「蘇謹華就是個妖孽,不死天下不太平。」

原來方才小五看見蘇謹華朝菜裏灑下的那一把東西,是看不見的人草種子。而蘇謹華在外頭也布了人,偷偷将其餘種子灑在小三那些菜上。

蘇謹華打的好主意,直接控制金銮殿內所有人與小三這方三千人,到時誰都得聽他的話,将軍宴他便只會贏。

小三和蘇謹華慢條斯理地繼續進行比試,彷佛什麽事都沒發生一般,禦前侍衛則盯着他們,可蘇遠遠的金牌鎮在這裏,他們無法拿下這些人。

☆☆☆

被折騰的人蹲在恭桶上,折騰人的人繼續耍刀工拚手藝,沒空理會其它人。

蘇謹華的狼肉切成薄片,攤開來在半空看幾可透光,再加上各式調料,以小茴香為主、炸幹的蒜片為輔,細熬慢炖,肉汁自然收幹,狼肉無腥味易不發柴。

之後他開始切春筍,選的是最嫩筍心部分,磨碎後加入調制後的米水和勻,接着鋪于造紙框上,瀝幹後入蒸籠蒸熟,再出即為米粉筍片,放之晾幹後則成筍紙。

這樣一道又一道的工序,展現的是無人可及的工藝。

蘇謹華将微濕的狼肉片以筍紙包起,下鍋滾油炸酥,将所有的醬汁完美地封鎖在筍紙裏面。

筍紙完全不破,宛如宣紙淡淡發光,晶瑩的色澤,溫儒的外皮,裏面夾藏的卻是狼肉的野味。兩者互相沖突,又搭配得完美無缺,這已是登峰造極的手藝。

一名皇帝、四個将軍、六位尚書慢慢地走回金銮殿,雖是滿臉虛累,但白臉上又隐約透着紅光,方才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雖使得他們痛苦地蹲了一個多時辰,但起身後卻感覺渾身輕盈了許多,而腿部有疾的戶部尚書走回入座後更是驚喜地再度站起來,用力抖了抖腳,踏了踏地,驚呼道:「皇上、皇上,臣的腳、臣的腳竟然不跛,一路順暢地走回來了!」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全部集中在正哼着小曲兒,指使着自己的師弟這兒添添柴火、那兒淋淋羊油的小三。

皇帝溫聲喊道:「蘇師傅!」

聽到有人叫,小三先是不耐煩地回道:「幹嘛,沒見老子正忙着嗎!」

但當有人深深吸氣,因他的沖撞而為他性命擔憂時,小三擡起了頭,見到原來是小十四在叫他,神色也和緩了些,再道:「幹什麽?」

「你到朕跟前來。」皇帝說。

小三繞出竈,走到皇帝面前,一雙大眼睛就那麽看着他。

皇帝越看小三越是喜歡。他問道:「方才是怎麽回事,你不解釋一下嗎?」

「你問我?你怎麽不問蘇謹華?」小三雙手環胸,站得歪歪斜斜地,饒有興趣地看着他上輩子的小徒弟。

皇帝笑而不語。

小三瞥了一眼已經在擺盤的蘇謹華,卻出乎蘇謹華意料的,平和地道:「好的東西吃了身體自然知道。我從第一道菜開始,循序漸進,選的都是對筋骨有益的食材,直到第八道菜,和第九道你們覺得很難啃的朱果,都是上乘藥材,上乘的入了腹,身體筋脈全開,糟糕的自然留不住,留不住必然就得跑出來。」

「這……」皇帝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小三轉身回他的烤羊身邊,邊走邊甩手說道:「不客氣、免謝,您身體好、心也好,這是萬民之福,應該的。」

小三回到小五、小六身邊,看着兩個師弟專注地看着火焰裏那頭羊,好乖好乖的模樣,便咧嘴笑了出來。

皇帝看着小三的側臉,看着他的笑,看着他白白的牙齒閃着光,突然就含笑嘆息,說道:「真是個好孩子,宅心仁厚,任誰見了都喜歡。」

非常不喜歡小三的蘇謹華讓小太監将「紙包紅狼肉」分送到衆人桌上,而後回到自己的位置,用菊花水仔仔細細淨了手,接過旁邊幫手遞來的帕子,又喝了一盞新沖的陳普,這才坐下閉目養神。

他神色不變,那份儒雅之氣也不變。彷佛方才折騰所有人的只是小三,并無他手中的人草種子。

蘇謹華這道菜不僅華麗、做工精細、最了得的是春筍竟能成紙的技藝。

銀箸将紙輕戳開,裏面赤紅的湯汁流了出來,狼肉的香味竄入鼻腔,一聞心神蕩漾,舉箸食之,肉嫩湯香,讓人忍不住瞇起眼,把肉在嘴裏嚼啊嚼、嚼啊嚼,直到嚼成細碎的肉末,才依依不舍地吞咽而下。

小茴香這時如其名,挾帶着香肉味在喉頭回甜回甘,頓時口中似有多種辛香之氣相互碰撞,每一次的碰撞,都爆出驚奇鮮美的火花。

「這道菜了不得、真是了不得!」連不怎麽喜歡蘇謹華的皇帝都為此菜折服。

「紙包紅狼肉」就如同有着儒雅外表,但內在欲望無窮的野心家。更如同現下安穩坐在椅子上,但為了贏得此宴而無所不用其極的蘇謹華。

十一人中,十一人同時啧啧稱奇,交頭接耳頻頻點頭。

這便是蘇謹華的實力,是他被譽為廚聖的真正實力。

再看小三這邊,還是慢吞吞地烤着羊,木棍在竹架上轉啊轉,羊肉在火焰中滾啊滾。

大家夥吃完了蘇謹華的最後一道菜,肚子也都飽了,于是就很有耐心地等着羊,反正現下立刻端上來他們也吃不下,還是等晚一點再吃的好。

羊肉裏的油脂被材火烤得一點一點滴出來,小五和小六輪流轉着木棍,小三則拿着把毛刷把滴出來的鮮美油脂又一層一層地刷回羊肉上去。

這一烤,烤得全羊皆是均勻微焦,咬起來必定外酥內嫩的色澤,其餘的香料甚或鹽糖醬油等等,都不見他加上。

奇特的香味漸漸出來了,明明是只羊,卻讓整個金銮殿彌漫着海洋的鹹味;明明還在烤,卻已是色澤鮮豔欲滴令人口水直流。

于是剛剛還覺得很飽、根本吃不下的,現下馬上就餓了。

完全無法想象為何會有香味引得人饑腸辘辘、饑渴至此,牠那就只是只羊啊,還沒加調料的,最單純的一只羊啊!

他們定是産生了幻覺!

「好了!」小三的一句話,将所有人從對羊的癡戀中喚了回來。

每個人皆正襟危坐,絕對不承認剛才那個只手撐着下颚,朝着烤全羊流口水的是自己。

小五、小六把烤好的羊放到推車的桌子上,接着推到金銮殿正中央。

就在香味仍在彌漫時,小三拿着魚腸劍朝着羊肚一剖,另一種海潮香味突然竄出。衆大臣争相觀看,卻發現裏面塞的竟然不是鵝,而是早已滅絕蹤跡,唯有小三才有門路尋得的鲟龍魚。

但這鲟龍魚卻也不是普通的鲟龍魚,那是不知長了幾十年,光頭就快比羊肚子還大的珍貴鲟龍魚首!

那魚首呈現略微透明的白白膠質,一整個滿滿塞在羊肚裏,這羊與魚的組合,是千百年來永沒變過的經典、萬世流芳無可變更第一鮮味,牠的味道直接讓衆人忘了方才吃過的每一道精致美食,讓心中每一處、每個角落,饞蟲叫嚣着的都是魚羊之鮮。

「啊……」年紀已經很大的兵部尚書捧着心,因為太過激動而有種即将暈厥過去的興奮感。

小太監見況立刻拿出回春堂出品,天下第一清心小藥丸,飲水吞下後立即心不煩、氣不燥,可以繼續看下去。

額外一提,這藥乃是小三命人準備的。

老人家吃飯什麽的,絕對要注意啊!

過燥不得!

本來以為羊裏面塞魚,如此鮮香味已是極致,結果小三的匕首再下,剖開魚首,竟從裏面取出了一只處理好、烤得外皮酥香焦脆過才放進魚裏的「燒小豬」!

然後沒等所有人鎮定下來,小豬再剖開,奇香頓出,那竟是所有海味的來源,鮑魚、海蔘、各種貝類盡現。

小三仔細将這道菜分盤,讓小太監們呈上桌。

那幾個很少說話的将軍中一人開口,遲疑地說道:「這不是『渾羊殁忽』,這應該是叫做……『四套寶』對吧,蘇師傅?」

小三給了一個「您很識貨」的眼神與那位将軍。「沒錯,這就是以『渾羊殁忽』為基礎,但更講究刀工,全羊、魚首、全豬皆去骨去穢,只留精華,能吃到精光,連一點肉末、一滴湯汁都不留的『神仙四套寶』!」

說完後小三抓了抓下巴,問道:「不過,這都第二十道菜了,你們吃得完嗎?」

回答小三的,是筷子撞盤子,碟子撞桌子,因為太燙而吃得「呵、呵、哈、咿」的聲音。

金銮殿內的情形是這樣,而金銮殿外小三這三百宴席、三千士兵完全瘋了。

喊着:「三爺天下第一!」、「烤羊天下無敵!」、「娘,我吃到金龍魚首啦!」、「好大一顆鮑魚啊!」的聲音此起彼落。

猶記,此地是京城、此處是皇宮,皇宮裏還有六部重臣、四位将軍、一名皇帝,但雀躍的心、滿足的表情、忘了矜持或禮儀,全心全意浸淫在品食之樂,才是廚藝之巅,真正的登峰造極。

蘇謹華站起身,朝「神仙四套寶」走了過來。

他伸出手指沾了一點湯汁放入嘴中嘗了之後,臉色變得極為扭曲。

「無味……乃五味之盡……」

小三最後的這一道菜,竟是沒有放任何香料與調料,只靠突出食材本味,讓其相互融合、相互激發,成就「金玉馔」第一篇第一條所言,「大羹無和」的傳說境界的奇珍異馔。

「你看了『金玉馔』?」蘇謹華問。

「沒。」小三說。

「你師父是誰?」蘇謹華問。

「說了你也不認識。」小三道。

「無名之人教不出你這樣的徒弟。」蘇謹華不死心。

「不是每個人都好有名氣。」小三一句話,堵得蘇謹華無言。

蘇謹華伸出手指,又嘗了第二口,在真正意識到自己完全輸給小三,每道菜都在小三預測之中,并且被一一打敗時,他先是不敢相信,而後臉色越來越蒼白,直到垂下了頭,立于原地,再無力言語。

不可能的……怎麽可能……

蘇家的名廚血脈從來無人可超越,就算蘇三是阿橫的兒子,但他成名已久,絕非這年紀輕輕的小廚子可以超越!

但他卻輸了……

怎麽可能……

這是他的天賦,上蒼賜與的血脈,但卻輸了……

輸了……

蘇謹華愣愣的,不言不語,失敗帶給他的錯愕勝過于打擊。

小三看了蘇謹華一眼,說道:「跟我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聽小三這一開口,雙子連忙緊張喊道:「師兄!」

小三瞥了雙子,留下「不許過來」的警告眼神,接着轉身走了出去。

而蘇謹華在原地駐足半晌後,擡起頭來看着小三離去的身影,最後甚至不知是如何跨出步伐,随着小三而去。

☆☆☆

他們走到了離那些喧嚣很遠的地方,四周很安靜,銀色的月光流淌一地,溫柔而美麗。

很奇特地,從前橫亘在兩人中間的那些恩怨情仇都在蘇謹華承認自己不如小三後,逐漸散去。

當你的敵人不如你,你能在嘲諷中将對方的評價壓得極低。

但當你的敵人實力遙不可及,那仇恨敵視都沒有了意義,因為對方根本不屑于你。

蘇謹華如今才得知,小三看他的每個眼神,那些用意。

原來他蘇謹華不過井底窺天之蛙,在小三眼裏根本不具任何意義。

他輸了……

輸得徹底……

小三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扔給了蘇謹華。

蘇謹華僅有将其接下的力氣。

沉默沒有維持多久,小三看着蘇謹華如今這張日漸蒼老的臉,回想起遙遠記憶中,那似乎有過,卻又不太真實的笑顏,為自己,也為對方覺得可悲。

對,這個人曾經是他的父親。他一直沒忘過這件事。

蘇三橫年幼時有過一段寶貴的回憶,那段回憶中,是秋天,天空中飄着雪,雪花落在蘇謹華身上,蘇謹華站在庭院中伸手接着雪,回眸含笑對着他說:「阿橫,下雪了。」

「阿橫。」

「阿橫。」

「阿橫……」

也許就是那一聲聲的阿橫,也許就是那抹求之不得的微笑,他才會把這個人從前世記到今生,而後因之前夢裏那雙紅色的眼,毅然決然回到京城。

蘇謹華在他身上尋找蘇三橫的影子,他知道。

但他不想說,不想說自己是誰,不想再認已經屬于前世了的那個爹。

小三突然開口,突兀地說了句。「我原諒你了。」

放妻書已在蘇謹華之手,穆小柔不可能再回頭,他的廚藝已不是蘇謹華能超越。

他擁有了所有,也說過要忘記一切,所以不需要再記住蘇謹華,所以他能對蘇謹華說:「我原諒你了。」

能當父子,也是修了幾世才來的緣分,雖然不殺蘇謹華,不還前世死前之誓,他注定生生世世都要與這人結因果之緣。

但也罷了。

想通便也罷了。

或許來世再遇,他期盼自己能對這人好些,這人也能對他好些,讓他們的父子緣分被時間慢慢磨去,直到最後誰都不記得誰,誰都不再會去傷害誰。

蘇謹華看着小三,他緊握手裏那封放妻書,覺得小三的面容熟稔。

「你真的長得和阿橫很像……」蘇謹華嗓音沙啞,慢慢吐出了字句。「你今日真正勝過了我……」蘇謹華面目變得扭曲,既是痛恨,卻又覺解脫。

「很好……」蘇謹華說:「你勝過了我,很好……」

小三轉身,雙眸不再看蘇謹華的臉,雙耳不再聽蘇謹華的聲音。

把這個人從心裏頭活生生剜去比他想象中的痛苦,但不放過這個人,他又怎麽能放過自己。

所以他舉步向前,不再為這個人停留。

于是,他不曾聽見擡頭看着月光的蘇謹華說:「阿橫,我也想疼你……」

更不曾聽見那最後一句:「我只是太過嫉妒于你的天賦……」

蘇謹華,曾經是蘇三橫的父親。

是蘇三橫短暫的生命裏,想愛卻無從去愛的那個人。

那,是份遺憾。

☆☆☆<o:p>o:p>

小三沒向任何一個人告別,在所有人都歡欣鼓舞的時候,獨自一人走出皇宮。

走着走着,離開了喧嚣的皇城,一陣衣衫飄動聲傳來,小五落到了他身邊。

「今天一定累了吧!」小五摟着小三的肩,彷佛整個人生來的目的就是當他的依靠,讓小三把頭倚在他的肩膀上。

小三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只是靜靜任小五摟着。

小五說:「你不殺蘇謹華,所以我讓小六去拔他體內的弒天蠱了。他不會很快死,但之前強得的那些必會散去,而且,也不能再害人了。」

過了沒多久,遠處傳來輕微的聲響,小六踏着屋檐追了上來,回到小三的身邊。

小三在打瞌睡,他今天有些倦。

強行運轉的回春功又到了該散功的時候,只見他的身影慢慢縮小、慢慢縮小,容貌與身子骨停留在十一、二歲的時候。

小六說:「我來背師兄吧!」

于是他們一人背着小三走,一人牽着小三的手,三個人走在萬家燈火下。

「回去洗個澡,睡睡便會好。」小五柔聲說道。

「嗯,我們陪你睡,明天就會好。」小六同聲說道。

尾聲

三爺的米香在将軍宴過後開始迅速展店,以京城為中心,往北五家、往南十一家、往西九家,往東四家,加上京城本家夯不啷當剛剛好,總計三十家。

三爺很忙,東南西北到處跑,物色廚子、教導廚藝,挑選跑堂和掌櫃,然後人才教好了,其它才由小五、小六底下的人接手。

宴四的浮華宮依舊是米香最大的金主,沒變過。

新一批天幹地支的雛形也在慢慢成形,過去的那些人已經過去,但他們是如何犧牲小三永遠記得。

強将手下無弱兵,蘇三手下的這些人、這些事、心懷天下而不憂懼死的情操在傳頌許久後,也有人漸漸稱他們為──「蘇家軍」。

蘇謹華自皇城一戰後,消失了。

小三尊重小柔的意見,讓她拿着蘇謹華親手署名後的放妻書,重新回到穆家生活。

蘇家老宅就在穆家隔壁,但隔着一道牆,卻是最遙遠的距離,一切都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小柔從此舒心地過着日子,雖然她不知道就在同一堵牆後,那個永不踏出蘇家的蘇謹華一如往昔地看着她,但她已能漸漸展開笑容,偶爾與女兒說說話聊聊天,吃食方面雖依舊簡單,但蘇遠遠親手煮的魚肉菜飯都能用上一大半,小三也滿足了。

愛一個人,就是看着她好。

蘇謹華應該明白了這點。

偶爾會去蘇穆兩家屋頂上輪流站哨的雙子如是說。

蘇遠遠開始重修将軍樓。

她的身分很尴尬。

京城之事了結後被放出來的蘇亂蘇大二爺四處說蘇謹華早被蘇淩大将軍趕出家門,蘇遠遠照理不能繼承将軍樓,将軍樓樓主應該是蘇三。

小三聽到這消息後,去慶王府把蘇亂揍了一頓。

蘇亂哭得那一個叫凄雲慘霧,臉都腫了,曾經的京城佳公子沒臉出門見人,也就不會去将軍樓搗蛋了。

為此,慶王蔣岷親上将軍樓給蘇遠遠道歉。然後兩人談着談着,詭異地竟對上眼了。

當在外為三十間米香展店之事奔波的小三在那年入冬時刻回到京城裏,聽見所有人都在談論将軍樓現任樓主蘇遠遠即将在明年開春時嫁入慶王府當慶王王妃時,三爺唯一表示:「……」

☆☆☆

皇城近郊,一樣一大早就鬧烘烘坐滿人的米香裏,進門口左邊最後的那張桌子,蘇三爺坐在椅子上翻着不知打哪搜來的古書,一雙長腳擱在桌子上,背靠在椅背上,渾身輕松舒坦地一頁一頁讀着。

他的鄰桌也是空的。

那張桌子沒人敢靠近,就像角落的位置專屬于三爺一樣,那張桌子也被某幾位劃分為自己專屬之地了。

三爺看了一早上的書,他隔壁的桌子就搖了一早上。

偶爾動靜太大時他會瞥個一眼,然後那晃得要像秋千一樣飛出去的桌子就會安靜下來一點,而後等三爺看書看入神,又繼續大晃了。

小五和小六一起從外面回來,他們的工作告了一段落,是專程回來陪小三吃飯的。

他們兩人的視線先是放在那張空桌上,但只能看到大概的輪廓。

「青龍又來找師兄玩了!」小六念道:「哥你看牠高興得尾巴晃成那樣,牠是條狗投胎的吧!」

「不許亂說。」小五念了一句。

那神聖無人可侵犯的四神之一,青龍大人自從在青龍界被小三打醒,又被小三和鳳凰、白虎、貪狼的合體揍了個昏天暗地,之後再見小三,竟然就把小三當主人一樣黏着不放了。

而玄武半身玄龜于天地進入常軌後,迅速地恢複了靈識。牠一醒來就連忙把牠的好朋友小蝴蝶一起喚醒,然後習慣性地又跑來小三身邊。

結果當青龍碰上玄武,旁邊還有一只古書化形的蝴蝶和重入輪回的白虎,整間米香簡直每天都往外散發着聖潔的光輝,然後當來這裏吃飯的人發現吃一頓飯回去,腦袋的痛好了,眼睛瞎的能看見了,不能走的開始走路了,來這裏朝聖、不、吃飯的人就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了。

這神跡弄得小三直把此處擴展四倍之大,才容得了每日來往的客人。

雖然大家都看不見,那張桌子上,青龍總是被玄龜和小蝴蝶壓着打。

阿勤領着段一齒在店內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罵,一會兒說段一齒算帳不行,一會兒說段一齒手腳不利落,一會兒說他當年待在小三身邊是怎樣怎樣,後來有多風光就多風光,一整個便是熬成婆的媳婦在訓斥剛入門的小媳婦的模樣。

小呆還是不怎麽會說話,他趴在小三身邊睡着,像團白乎乎的糯米團子一樣,可愛至極。

小五、小六來到小三身邊,把剛收到的信箋遞給小三:「三兒……」

被小三狠瞪了一眼,雙子這才酥麻地改了稱呼:「師兄,二師兄說今年年底得回去吃團圓飯,陪師父過年,不然他要生氣了。」

「團圓飯?」小三看了阿二信箋上一筆一劃整齊不茍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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