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小三這回病來得兇猛,藥卻喝了兩天就不喝了,連師父也拿他沒辦法。
這日午後冬陽露臉,整個谷內暖洋洋的,像是春天提早來了一般。
阿二把師父的躺椅擡到外頭來,讓師父邊休息邊曬太陽。
百裏懸壺看阿二一點笑容也沒有,擔心地問道:「怎麽了?這幾天就沒見你笑過。」
其實阿二也是會笑的,不過那是在師父面前。在其它師兄弟妹眼裏,阿二一直是個嚴厲的二師兄。
「只是為了小三的事情。」阿二讓百裏懸壺躺好,再道:「師父,『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法子徒兒承認小三做得很好,你給小五小六一本修羅鞭譜,他看了幾遍,就将小五小六調教至這年紀的孩子無法達到的高度。小五小六對他的依賴與羁絆之深也因此無人能及。我總想他前幾日風寒倘若能喚一喚我們之中任何一人,小五小六也明白小三這是病了而非不見他們,事情便不會往現下這方向發展。」
百裏懸壺有些困了,他瞇着眼睛在陽光中仰望着考慮良多的二徒弟,微笑說道:「有一種人,永遠無法示人以弱。尊嚴,比性命還重要。上輩子的将軍,這輩子的小三,除了外表之外,裏頭還是一樣的那個人。
可你不是也見他在改變?他能為你們做許多事,對小五小六更是極有耐心。這回,看似陰錯陽差,但也有種說法……」
百裏懸壺還沒說完,阿二便接下去道:「命數。」
百裏懸壺眼眉彎彎地笑了,他說:「所有的孩子裏頭,你最叫我安心。擔心小三和小五小六的話,就去和小三談談吧!把你所知道的告訴他,他會想的。諸事莫強求,順其自然便好。他們有自己的命數,你擔心不了那麽多的。」
見師父這般無欲無求的模樣,阿二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他心的寧靜,是因為師父給予他寧靜。
倘若他笑了,那必定也是因為師父笑了。
他的生命,因這人而開啓。
他的一生,也只會為這人而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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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二和師父談完的那天晚上,他去找了小三。
小三廂房的門開着,屋裏的幾個窗戶也敞着,阿二皺了一下眉,正想走去關了窗子,小三卻阻止道:「別,我熱着!」
「那也不能這般吹涼風。你想再病一次嗎?」阿二還是關了兩扇窗,只留了最後一扇開了幾吋,而後又踅回去把房門關起來。
小三房裏燭臺正燃着,他拿了本不知從哪裏淘來的老舊菜譜正倚在床上看。
阿二到床邊探了一下小三額頭的熱度,又為他診了一下脈,發覺小三只是脈相澀滑偏浮,大病已過,如今好好贍養便成。
「這麽晚來找我做什麽?」小三翻着菜譜,蒼白的臉上依舊泛着病中的紅暈。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容貌憔悴惹人疼愛,他因為先天失調以致比同年齡的人來得瘦小,容貌也更顯稚嫩,但,那只是表面上的事罷了。
阿二很早已前就學會不從外表去看一個人。
阿二站在小三的床前說道:「你是不是把我的話都給忘了?我記得那天在竹林裏說得很清楚,要你再看顧看顧他們兩人。」
小三沒說話,視線盯在書本上,像能把那本魚族菜譜盯出兩朵花來。
阿二又問:「關鍵時候怎麽就病了?」問完之後阿二就等着小三的解釋,動也不動地立在床前,一雙漆黑如墨的雙眼直直望着他。
足足一刻,小三實在是被看得受不了了,稍稍扭了扭身子,才道:「你也知道我每隔個一兩年就會病一場。那天是在竹林頂站太久,吹了幾個時辰的冷風才害了風寒。誰曉得這次風寒這麽厲害,燒了幾日燒得我都迷糊了。」
「即便是出來露一下臉,同他們說幾句話,事情也不會變得這麽糟。」阿二說。
小三忍不住怒道:「都燒得眼前發黑,路也不會走了,誰還能同他們說話啊!」接着又有點難堪地頓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小八那臭小子說他們哭着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阿二嘆了口氣。
「真的又哭走了?」小三皺眉。「我怎麽就養出了兩個淚包子出來。」
「他們走後我又占了一挂。」阿二道。
「噢。」小三說道:「小心我告訴師父!師父老早就說不許你再玩那個龜殼和銅錢了,你真是說不聽!」
「卦相大兇,貪狼、主殺伐。」
小三握著書的手一緊,但表情還是那付天塌下來也無所謂,反正所有人都會陪着一起死的模樣。
阿二再道:「我說過,他倆命中帶煞,幼時又有那般經歷。若不是你把他們兩人帶在身邊,怕早就出事了。現下你一個撒手,加上煞星再動,他們若扯入江湖恩怨中,日後必定雙手沾滿血腥。」
阿二最後說道:「別讓他們像大師兄一樣,讓仇恨蒙蔽了雙眼。大師兄已經無法回頭,但小五小六還可以。」
「?」小三正疑惑阿二為什麽提到那位走了很久都沒回來的石頭師兄,阿二只是看了看他,說道:「早些睡吧!睡前再将我的話好好想想。」之後便離開小三的廂房,替他關緊了房門。
「喂,你再蔔卦我真的告訴師父了啊!」小三在阿二後頭喊着。
阿二也沒回答,惹得小三「呿」了一聲。
明明心裏就擔心小五小六擔心得不得了,卻老是板着張臉讓所有人以為他不在意。
阿二對師兄弟們操的心恐怕只比小三來得多,但偏偏心熱面冷,鮮少人知道阿二心裏的想法。
當然,三爺除外。很多時候神仙谷是他們兩個管着的,阿二有事除了師父,能商量的就只有小三了。
☆☆☆
繁華的莫城有間聞名遐迩的食肆名為無名肆,無名肆有個賣湯面出名的老板叫蘇三,蘇三是個撒手掌櫃,當初教了無名肆現任掌櫃「如何煮好一碗能吃的湯面」後就把這間鋪子忘了,直到多年後現任掌櫃在門口巧遇蘇三經過,才死活把蘇三拖回無名肆,将無名肆還給蘇三。
蘇三是個壞脾氣的人,不過你如果不來找碴,他也不會對你怎樣。
蘇三還是個難得的人才,簡單一碗湯面就能在莫城賣得風風火火,這恐怕連易牙再世都做不到。
蘇三也是個有血性的漢子,雖然長得不怎麽高、不怎麽壯,一對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你時都能叫你心軟到一塌糊塗,可若你幹了讓他不高興的事,他會把你打得趴下、趴下、再趴下。
血淋淋的例子就是無名肆現任掌櫃那好賭成性,喝了酒連個兒親爹都揍的不孝兒子和大半時間只會花錢、小半時間指着公公罵的兒媳婦。
兩人在經過蘇三爺「調教」了一年多以後,見到他像耗子見到貓一樣吓得直抖,只是有時蘇三回神仙谷時這兩人會稍微故态複萌一下,所以蘇三每回只要出了神仙谷來到莫城,就會再踹掌櫃那混蛋兒子幾下,然後叫掌櫃那兒媳婦好好看看她相公不乖的下場。
至于為什麽會提到神仙谷這個傳說中神仙隐世的地方?
哦,蘇三不正就是百裏三的化名嗎?
他乃神仙谷谷主百裏懸壺座下第三弟子。性子不好、武功不好、身子也不好,唯一好的就是那高超絕妙的廚藝。光是一碗面,就能叫人心甘情願從無名肆門口排到三裏遠去。
神的哩──
這天,風光明媚,冬陽露臉,曬得人懶洋洋的。
小三穿着一席淡藍色的衣衫,襯得那張小臉叫做一個面如冠玉、明眸皓齒,真真像是金童下凡啊──
他就坐在二樓角落靠着欄杆的位置,桌上放着幾碟點心和一壺茶,然而他卻動都沒動,手肘就曲置于欄杆上,手掌托着瘦得有些尖的下巴,雙目看着遠方像在發呆,但其實是在想很重要的事情。
二樓原本是隔了幾間雅間的,雅間裏還有名家山水畫與對聯。
可小三覺得那附庸風雅的格調完全不切實際,所以前陣子叫現任掌櫃──面老頭把那些隔間拆得差不多,只留了幾處囤貨理事用的地方。
因為無名肆的客人實在也太多的緣故,有時小三突然來,店裏卻沒位置。
這時夥計就會從裏間搬出一張桌子兩張椅子,放到專門為小三空着的角落,讓他在那兒曬曬太陽,喝茶吃糕點兒。
面老頭在忙完食肆裏大部分的事情後,就跑上二樓見小三。
他看桌上的東西完全沒動過,笑着問道:「老板不餓嗎,夥計們說你都坐了個把個時辰了,怎麽連茶水也沒喝?」
小三的眼睛還是看着遠方,發覺有人在跟他說話後思緒停頓了一下,才說道:「不想吃甜膩膩的糕點。」
面老頭立即說:「那我讓廚子給你煮碗湯面。」
「不要。」小三說。
「還是……」面老頭正要說大街上開了家不錯的菜館,能去買些過來,這時小三卻突然說了:「老頭,養兒子比生兒子辛苦是吧?」
面老頭不明白小三為何問這個,但還是點頭道:「是啊!」
「你家那個不成材的最近有沒有再犯病?他若又犯病了,等等我去踹踹他,順便活絡一下筋骨。」小三面無表情地道。
面老頭急忙搖頭道:「最近好得很、好得很,他聽話了,桂芝也改很多了。」
「你說人人都生兒子,怎麽你生的這個就特別混帳?」小三道。
面老頭深深嘆了口氣。「人家都說兒女是來讨債的,他還小我就到城裏跟着一個老師父學藝賣面,把他和他娘留在鄉下小村子裏。賣面賺不了太多銀子,就算我把所有的銀兩都稍回去,他們娘倆還是只能勉強度日。
後來他娘死了,沒人管教,他就學着人坑曚拐騙,就連桂芝都是半哄半騙才嫁給了他,桂芝也可憐,我許家窮得連聘禮都沒法給。
那時我總想等他再大一些,就懂得想了。誰家的孩子不是小時調皮,跌跌撞撞後長大,娶了媳婦生了兒子,就明白當爹娘的不容易。只是沒想到老板你将無名肆托給我後,那小子來了莫城,開了眼界,竟把主意也打到您的店上去。
若不是遇到老板您,隔個兩三月敲打敲打他,他到現下也不會清醒,說到這裏,老頭子還真感謝老板您。謝謝您救回了我兒子,讓他知道怎麽做人,您真是老頭子的大恩人啊!」
面老頭一臉感激,小三卻還是面容不變地望着遠方。他都覺得這并不算什麽事,三爺那時只是渾身不舒暢,剛好又有個不長眼的自個兒往槍頭上撞過來罷。
小三這幾天都在想阿二說的那些話,剛剛和面老頭談了一下,也才定了主意。
孩子是生來讨債的!這種輪回因果之說他倒是相信,要不他能重新活過來,從個殺人的便成煮菜的?
孩子為什麽來讨債?那當然是上輩子爹媽欠了他的,欠債當還,這是一定。
阿二說小五小六命中帶煞,該死之人卻未死,若沒人管,日後有得亂。
小三想,煞為兇神。一尊兇神就夠折騰人了,這回兒一下子迸出兩個,老天爺是想幹嘛?閑着沒事幹也不待這樣的!
再說那兩小子不過出谷一年多,就讓人給取了什麽修羅雙煞的破名號。
要再多些時日,修羅雙煞決計讓人喊成修羅雙鬼了!見到他們的人直接被鞭成鬼,到時真沒人擋得住他們。
治水之道非堵而疏,小八都說那兩兄弟離谷時是哭着走出去的。如果那猴子沒有诓他,小五小六現下對他可是滿腹怨氣了。
這當頭上貿然撞過去,總有一方非死即傷。
雖然依小三的估計,死的應該會是小五小六,就算幸運傷着,也只會是小五小六。三爺他走遍八方,還沒讓人給打趴過。
小三托腮想着,不自覺中微微嘟起了嘴。
那兩個孩子,從以前到現下直至以後,他從來寄予厚望。
讓雛鳥化為蒼鷹的心願,更是從未改變。
他自小便一心一意養育的孩子,必須活得正直且堅韌;磨練是定然,即使那些會帶來難以忍受的痛楚;但今日所承受的一切,最終必将成為令他驕傲的果實。
所以現在,還是先讓他們在外頭闖闖撞撞吧!
砥砺才能成器;他們日後會是無瑕美玉。
☆☆☆<o:p>o:p>
小三想了一整個下午,回過神來天都晚了,可面老頭還在,這老頭也是少許幾個讓他看得順眼,能和他說上話的人了。
小三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呵欠,突然瞧見面老頭像用在看孫子的眼神看他時,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
小三瞪了面老頭一眼,老頭幹咳了兩聲也發現自己不對。
可小三也沒怎麽他,只是接着問道:「老頭你說,要怎麽才能在短期間內賺很多的銀子?」
「老板需要銀子?食肆裏的銀子全在通寶票號裏,需要的話,明日我同你去取。」面老頭說。
「有多少?」小三問。
「……」面老頭沈吟了一下後,在小三耳邊輕聲說了個對老頭自己而言挺大的數目。
小三搖頭。道:「那點數字,塞牙縫都不夠。」
接着小三又看了看高朋滿座的無名肆,抓了抓下巴問:「這間面店賣了能有多少?」
面老頭一聽小三這話,驚得立刻站了起來,連忙說:「老板,咱們店裏上上下下二三十人就靠這過活了,您店一賣,大夥兒可要愁了!」
接着面老頭突然想到了什麽,「啊」了一聲後說道:「老板您等等,我讓懂得這事的人來和您談談!」之後便撩起衣擺,急沖沖地往二樓還留着的其中一個內間沖了進去。
沒多久,面老頭帶着兩個年紀比他輕的青年奔了出來。
小三一看那兩人,呦,不就是無名肆的鎮店之寶,算盤打得精的賬房先生,和老是愛吊書袋的秀才嗎?
這三人一同來到小三面前,但不像面老頭着急的模樣,賬房和秀才冷靜多了。
「區區方才聽聞老板您想将無名肆盤現?」秀才笑着開口。
賬房則是一臉木然,手上拿着撥到一半的算盤。
小三往後靠在椅背上,淡淡說道:「随便坐,喝茶嗎?」
小三那張只有他來才會擺出的桌子唯有兩張椅子,一張他坐了,另一張雖是空的,但面老板他們有三人,所以沒人坐下。至于茶杯也唯有兩個,一個端在小三面前放着,一個空着,于是也沒人喝茶。
「老板……」秀才才要說第二句話,小三便出聲阻止。
小三掏掏耳朵道:「爺一見你就牙酸,麻煩說些人聽得懂的話出來,爺代替爺的耳朵謝謝你了!」
秀才的臉色變了變,他都沒說這位三爺從認識他們以來就沒記住過他們的名字了,那些淺而易懂的話語都已經夠直白,到底是要怎樣才能再簡單,秀才也覺得困難。
「老板如今想要什麽?」賬房單刀直入。
小三就喜歡這樣說話的方式,他笑了一個給賬房先生看,害賬房愣呆了一下,而後說道:「老子要銀子,黃金也行。別和我提通寶票號裏有多少,那些連零頭都算不上。」
賬房皺眉、秀才皺眉、面老頭苦着張臉。
「除非再展店!」秀才立刻說:「莫城雖繁榮,但只算南方小城。若能由南而北立足京城,那絕對齊得了老板您要的數目。但無名肆除了面食以外再無其它名菜,南方人慣米食,所以對無名肆的面食驚豔,可北方人慣面食,花樣也多,越北怕越是讨不了喜。」
賬房則刷了一下算盤,珠子開始迅速撥動:「展店一間,初時租賃店面銀錢、采置食糧銀錢、工人銀錢、疏通官府銀錢……」雜七雜八地加總後,賬房看向小三道:「目前得先展一間,一年後才得第二間。」
面老頭緊張地搓搓臉又搓搓手:「老板,這還得那間新店也同無名肆這般賺錢才行呢!如果不行的話……」
三爺一下子火了,拍桌怒道:「男人最聽不得的就是『不行』這兩個字!三爺我這輩子愣是沒懂過『不行』這二字怎麽寫!秀才,展店的事你去做,把阿勤帶着,讓他給你跑腿!」
「咦?阿勤?!」秀才就算方才裝得很冷靜,聽到面老頭那名聲壞掉半邊天的兒子也不緊驚訝地歪了鼻子。
「哼,就是他。閑人無用,老子從不養閑人。」小三說。「他若再犯渾,老子直接修理他。」
跟着小三又說道:「面食既然越北越不讨喜,這幾日我會想新菜色。但日後無論如何,一間店就只給我賣一種吃食。所有的廚子都要對那道菜專精,一切心思也只能放在那上面。」
秀才想開口說話,卻被小三睨了一眼。
小三說:「無名肆眼下這面的味道和我當初教給老頭子的簡直差了十萬八千裏,你們當以為學學訣竅,看面怎麽杆,醬如何調制,就能拿得上臺面了?」
小三罵道:「我去你個蛋蛋面,沒有十年二十年的火候,就要有天賦,沒有天賦,那就給我不斷練習。今天太晚了,明日店鋪收拾收拾,後天關店,然後讓廚房裏那群廚子在竈邊等着。
面煮成那樣也能吃?你們這是在折磨別人的舌頭還是在欺騙自己的舌頭?
爺這陣子閑,一塊把你們都給收拾了。對了,阿勤也給叫來,我從最根本開始教他。老頭子,你讓你兒子皮繃緊一點,下間店的掌櫃我屬意他,他要敢給我弄出什麽妖蛾子,你兒媳婦就可以準備改嫁了。」
小三說了一場串的話,到最後都累了,嗓音也有些啞。
他本來風寒就才痊愈沒多久,身子骨還虛着,等他站起身來要往樓梯口走,步伐歪啊歪,好像要倒下去一樣。
面老頭見小三有些不妥,急急喊了聲:「老板!」
小三回過頭來,眼神依舊銳利。「幹嘛!」
面老頭也不知自己是想幹嘛,心裏一急,話就從嘴裏蹦了出來。「您這是要去哪兒?事情都交代完了嗎?」
小三看了他一眼,回過頭漫步下樓梯。「事情都交代完,三爺我肚子也餓了,接着該做什麽自個兒做去,別煩了。」
接着小三的嘴咂吧咂吧兩下,喃喃說道:「今兒個怎麽突然想吃包子……牙有些癢……」
說着說着,人便漸漸走遠了去。
☆☆☆
小三在莫城裏逛了一圈,晚上賣包子饅頭的店不多,找了幾間後,他鼻子聞了聞,有的是裏頭的餡料肉騷味太重了,不知是用死了幾天的便宜豬做的;眼睛看了看,包子們不是發黃,就是蒸得太久外頭那層皮都爛了。
買不到好包子,小三這會兒心裏又不高興了。怎麽他三爺想吃包子的這天,剛好就沒一顆包子入得了他的眼呢!
在城裏晃來晃去,最後小三一臉陰森森地回到無名肆。
他一進門,周身那氣勢、臉上那神情,夥計們不用多說也離他離得遠遠的,誰都不想聽見三爺那能讓人肝膽劇烈的咆哮聲。
小三一路走進廚房,來到竈旁。原本正在煮面的廚子二話不說立刻端起他的鍋往旁邊跑去,把自己的地方留給小三。
小三悶聲不吭地在廚房中選了面粉、豬五花和一些少少的調料。
他目光專注地将手上的面粉和成面團,其中的揉捏、槌打、加水、落香料等等動作也以同樣的速度不斷重複。
接着他空出一手揉制酥油,另一手把面團揉得光滑柔軟且帶有筋勁,最後小三低喝一聲,一小一大的酥油面團被內力震至半空,小三再以巧妙的手法将勻在一起的面團展開合起,揉揉疊疊不知多少次。
待到面團落下,他取了條濕巾子蓋住後放往旁邊,接着拿起刀子剁那塊方才取好的五花肉。
刀子剁剁剁剁剁的聲音飛快響起,廚房裏的夥計與廚師們這時全都停下來看小三做菜時的英姿。
普通廚師進了廚房,切肉倒油難免沾得一身污漬,廚房火熱揮鏟用不了多久便渾身是汗,再英俊的廚子最後也好看不到哪裏去。
可您瞧那小三爺,才幾歲人啊,和面時硬是能叫面粉乖乖聽話,那麽容易飛揚的白點兒就是讓他牢牢掌握在手裏,完全沾不了他一身衣衫。
剁豬肉時手快得只見殘影,不但如此,也沒見一點肉沫膽敢濺出砧板一絲半毫。
所有的一切都在小三的掌控之下,彷佛火房便是他的天下,鍋碗瓢盆是他的将士,端着一把刀所過之處無人能敵,刀下食材是他忠誠的仆人百姓,在他的意念之下,心甘情願為他成為任何模樣。
也就這凜冽不可侵犯的架勢驚着許多人。
這些廚子從未看過有人做菜能做到天地正氣集一身,沒有廚子袍上的污漬、沒有竈火下的汗滴,整一個像是神仙到來、食神下凡,讓人想跪下朝他吶喊:「教我這一手吧~~大人~~」
小三想了想,從懷裏掏出小八出谷前說是讓他吃着玩的白色花瓣加入剁好的豬肉餡裏,接着左手捏一塊揉得光滑發亮的面團,右手抓一塊豬肉餡,迅速包起後放入蒸籠裏,待全數完成便舀水淨手,到一旁坐下,雙手環胸等包子吃。
随着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和蒸籠上的水氣一起飄散出來的味道也越來越濃郁。
小三算準了時候,一個箭步踩了輕功步伐,瞬間來到蒸籠面前,把蓋子給打了開來。
那一剎那,香氣四溢,炎熱的火房不再炙熱,之前焦急等待的人心中似乎平靜了下來。
深深吸一口氣,有種介于蓮花與芙蓉之間的香氣淡淡傳來,細細一聞,又有股面團香味散發出來。
小三站在蒸籠面前數着點,包子熟了,可裏頭的豬肉餡還差一點火候。
所以得先掀蓋讓水氣散開,保持包子外皮軟韌松滑的口感,接着讓豬肉內餡流出的美味湯汁緩緩滲入包子內皮之中。
就在這時,有個年輕廚子忍不住了,一只手橫到小三面前,伸手就要抓包子。
小三動作比他更迅速,立刻拍掉廚子的手。
對方「唉呦」了一聲,這才由魔瘴中清醒過來,連忙退開十來步,滿臉通紅地看着小三。
「三爺嘴下也敢争食,找死啊你──」
小三那對眼睛橫了過去,雖然大且圓,卻銳利地幾乎能将人刨去一層皮。
廚房的動靜太大,幽雅的香味不但飄到一樓大廳,也飄上二樓去。
當面老頭和賬房、秀才驚覺整間無名肆鬧烘烘地出了事,連忙便由樓上趕了下來。
而後震驚于所有的客人通通不吃面,竟堵在廚房的進出口處,再聞見一股讓人口水直流,無法克制地想往其前進,狠狠吃他個痛快時,三人心中同時響起了一個人的名字──「蘇三」
賬房先生長得壯實一些些,靠着硬擠,力排衆多眼睛發紅的食客,帶着面老頭和瘦秀才入了庖廚。
當他們入內看到的第一個景象,便是小三拿着個盤子,盤子上架着由三支筷子撐起來的底座,而後一個一個地往盤子上頭放像蓮花一樣花瓣盛開綻放的白色東西。
小三把包子端到方才的位置上坐下。
因為方才面團揉得好,層層疊疊、反複細心疊了一百零八層,是以放到蒸籠上一蒸,薄薄的外皮竟似花朵一般綻了開來,模樣實在好看得不得了。
于是,所有人就看小三那張嘴往蓮花包子外皮上一咬。
然後看他吸着氣,連忙往嘴裏搧風。包子太燙,燙着嘴了。
淡淡的面香與奇特的花香傳了出來,瞪直眼流口水的人多了幾個。
小三朝包子缺口吹了吹,第二口咬得大些,讓餡料和內層吸飽了湯汁的包子皮混在一起,香而不膩、爽口不已。
小三嘴巴嚼啊嚼,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唉,還是自己做的東西好吃!
這時,聞見肉香味的衆人不只流口水,眼睛甚至都要瞪出來往包子貼去了。
吃了兩個包子,稍為止饑後,小三看了看周圍的異狀,有些無語。
這一個個老的小的惡狼似地瞪着他的包子做什麽?!
小三咂了咂嘴,用吃包子後油油亮亮的嘴唇開合說道:「反正我蒸了兩籠也吃不完,你們自個兒分去吧……」
小三話都沒說完,廚房裏一夥人就往蒸籠沖,爪子都亮出來了,伸得直直的,千盼萬盼能抓住一顆包子。不,就算沒包子,吃得到皮也好!
廚房裏一陣混亂,小三看得起勁。瞧,就面老頭那個矮板瘦弱的老身體,竟一把抓了兩顆饅頭!佩服佩服,不愧是三爺看順眼的人!
然而廚房一亂,外頭來吃面的也亂了。
那包子的香味像是會勾引人似的,每個人都感覺如果現下沒有吃到,當晚絕對含恨而終。
所以小三一個沒注意,竟讓個客人給搶走盤子裏最後一顆包子。
小三轉頭,就看到對方大口一張,把他的好吃包子塞進嘴裏。
那一瞬間,小三怒氣由丹田往上沖,一路沖沖沖,沖至頭頂百彙穴。
三爺臉被氣紅了,更被氣羞了。他堂堂神仙谷出來的,雖然現下化名蘇三但本名百裏三的三爺居然讓個沒武功的吃貨把包子給搶走了,這事傳出去他還用作人嗎?丢都丢臉死了!
于是接着,因為一顆包子而引起的慘案就這麽開始了!
小三陰着張臉走到比他高也比他壯的男子面前,第一腳就來個懸空後翻,翻的時候鞋底重重踹了那人下巴,然後就聽見霹霹啪啪牙齒斷落的聲音。
第二腳側身橫踢,踢中男子小腹,把人踢得直接往廚房門外飛了出去,途中還撞倒了幾個人。
之後還想第三踢,此時搶到兩顆包子的面老頭急忙趕到小三面前把包子呈在手心獻了上去,急得直喊:「老板息怒、老板息怒,這還有包子!實在是因為老板您親手包的包子太香了,才會個個都迷得魔瘴了,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氣啊!」
小三看了看被他踢飛很遠的那個人,再看看面老頭手裏的兩顆包子,「哼」了一聲拿走一顆,全身散發着「老子今日不爽快,誰來誰就慘」的氣息,往後院自己的廂房回去了。
☆☆☆
是夜,吃了最後一顆包子,小三松了發帶脫下外衣,洗了把臉就要睡覺。
此時門外卻傳來敲門聲。
小三并不想起身開門,他懶,于是身體往床內一翻,用棉被将全身裹住,便要繼續他的睡覺大業。
可是外頭的人似乎沒想要放過他,敲門聲一直規律地持續。敲三下,停片刻,再敲三下,停片刻,又三下……
這催命似的敲門聲敲得小三受不了,被子一掀赤腳下床,披頭散發地把門栓扯開,陰森森地看着房外站着的三人。
秀才立刻開口,笑着說道:「三爺先別氣,若不是要緊事,我們絕對不敢吵您!」
「什麽事快說,說完快走!老子睡覺的時辰到了,佛也擋不住老子爬上床。」小三聲音和他臉色一樣也是陰沉沉的。
秀才盡量将事情簡單地說:「敢問老板晚上那包子叫什麽名?你走後客人就不停在問。這包子狀似蓮花,聞時清淡高雅,入嘴後湯汁滿溢齒頰留香,實乃當代一絕啊!」
賬房先生接着說道:「若要展店,此包絕對可行。」
面老頭一昧地點頭。齒頰留香啊齒頰留香,他這表外甥說的話真好,現下想起方才吃的包子味道,口水仍舊直直冒呢!
小三一聽,想也沒想便立刻回決。
小三道:「不成,那包子沒辦法賣。我把半瓶天山雪蓮加進去勁頭才這麽厲害,一個摻着雪蓮瓣的包子你要賣多少?十兩黃金我怕都不夠!
那東西好得很,我家小八才會要我放在身上。而且也不是說有就有。
雪蓮多久開一次花你們知道嗎?十年……嗯,不對,好像是十六年……?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好東西易招禍端。只要得到一株天山雪蓮,老子不在的時候你們被官府一鍋踹了,或是給那個江湖門派踩平了,我可一點也不會驚訝。」
「天山雪蓮!」秀才震驚。那可是天地奇珍,有市無價的寶貝,這人居然拿了半瓶來做包子!咋死啊!
「天山雪蓮!」賬房先生覺得這東西可金貴了。可惜晚上就只吃了一個。
「天山雪蓮?」面老頭搞不清楚雪蓮是什麽東西。
三個人呆的呆愣的愣,但秀才最快回過神來,因為他知道這位三爺耐心有限。「如果不用雪蓮,三爺能用其它東西補齊這一味嗎?」
賬房先生說:「要是能有,兩個月後立展第二間店。」
小三撓了撓已經有些亂的烏黑長發,回道:「我再想想。」之後便要關門睡去。
小五小六江湖經歷尚淺,在他認為可以之前,那倆家夥會一直處于放養狀态。可阿二對他說的話也讓他擔心兩個孩子走上歧途。所以他眼下需要銀子,有銀子,才有人,有了人,才能時時刻刻盯梢小五小六,知道他們在外頭都做些什麽。
因為高手很貴,所以小三得用力賺錢。
門關起來之前,秀才急忙問道:「老板,先說那包子什麽名字,這可重要了!」
「就叫破包子。皮杆到一百零八層有些過了,包子都破掉了。」小三關上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