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發簪
慕從嘉是在山腳附近的草叢中找到曲琉裳的。
天色還未徹底暗下來, 四下有幾只流螢墜着光起舞,星星點點,忽明忽暗,朦胧而溫柔。
少女撩起裙擺, 蹲下對着某個方向輕輕道:“你別害怕, 到我這裏來, 我不會傷害你的,你看你的腿在流血, 若不及時止血, 傷勢會加重的。”
她試探着往前挪了一步,伸出手:“我抱抱你好不好,不要怕,我幫你止血好不好?”
草叢窸窸窣窣, 隐約可見一抹雪白的軟毛,小獸向後退遠了一步,躲開了少女的觸碰。
曲琉裳抱了個空也不惱怒,仍是好脾氣地哄道:“你看,我手裏什麽都沒有, 你別害怕, 我會保護你的。”
她的聲音輕、柔、舒、緩, 聽得他莫名生出幾分嫉妒。
她還沒有這樣耐心溫柔地哄過他。
慕從嘉不再觀望, 走上前,撩起衣擺蹲在少女身旁,沒有看她,朝着那只受傷的小獸伸出手道:“過來。”
那是只小靈狐, 通體雪白,後腿受了傷, 正汩汩流着血。
“長離?你也這麽早就……”
他蹲下的那一刻,曲琉裳轉過頭,看着他驚訝出聲,然而只說了幾個字,聲音便又低下去。
她看到那只小狐貍面對長離,竟溫順地低下頭,兩只前爪抱住長離的手貼了上去,毫無面對她時的警惕與不信任。
小狐貍被一把撈起,他動作粗暴,曲琉裳忍不住道:“小心它的傷。”
慕從嘉聞言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單手将狐貍抱好道:“我給它治。”章
下一刻,他手中流瀉出溫柔靈力。靈光包裹住小狐貍的後腿,傷口漸漸止了血,開始愈合。
治傷的過程中,小狐貍痛得耳朵發顫,卻始終沒有從他懷中逃開,它甚至低下頭,委屈巴巴地蹭了蹭他的衣服。
曲琉裳在一旁看得怔住。
她方才哄了好半晌,小狐貍都沒有半分靠近她的意思,而長離只要一句話就能令它主動親近,實在是、實在是……
少女笑了笑,有些無奈道:“它真喜歡你,我方才哄了好久都沒用。”
“靈獸本就稀少,不易馴服,不是你的問題。”他頓了頓,輕輕揚起唇角,“你想抱它?”
曲琉裳撐起下巴看小靈狐,猶豫半晌道:“它不信任我,強行抱過來大概會讓它不舒服,還是算了。”
她說了幾句忽而想起什麽,奇怪道:“我們初見時,你不是說,那只狼妖是受你指使,如今怎麽……”
如今怎麽能讓靈獸如此親近他?
妖獸和靈獸本源相斥,絕不可能同時臣服于一個人。
明月懸挂在天際,月色淌了一地,無數流螢聚攏而來,微光閃爍如繁星。
慕從嘉身形頓了頓,隐約從少女清亮的瞳中讀出一分不一樣的情緒,像是在期盼那只狼妖與他無關,期盼他說的指使狼妖殺人只是在騙她。
可惜她注定要失望。
她天性善良,永遠不會懂他經受過什麽,也不會懂他心中的善意早在那場噩夢中就被磨滅得一分不剩。
他無意隐瞞曲琉裳,幹脆承認道:“它若不替我去殺人,就會立刻死在我手下。”
換言之,并非是妖獸臣服于他,而是他用手段逼迫了那只狼妖。
章
月夜下溫柔的氣氛凝重幾分。
那一瞬間他想過很多,想過少女或許會露出失望神色,或許會質問他,或許會指責他。
然而都沒有。
她只是神色複雜看他一眼,低嘆口氣,站起身來:“你不是想上街嗎,我們走吧。”
她什麽都不說,他猜測不出她心思,心中反而控制不住地一沉。
慕從嘉放開懷中的小狐貍,站起身一把拉住她手腕:“曲琉裳,你在想什麽?覺得我十惡不赦,連那樣小的孩子都不放過?你之前說我沒有真的下手,現在知道我的确存了殺他的心思,覺得失望了?”
他死死盯着她:“我說過的,我不是什麽好人。”
曲琉裳被如此一拉,頓住腳步,停在原地。
他的情緒有幾分難言的失控,手上卻克制着力道,一分也沒有弄疼她。
這約莫算是她第一次聽他說這麽長一段話,語氣中帶着微微的刺,一字一字別扭至極。她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已先徹頭徹尾将自己貶低了一遍。
“沒有。”她轉過身去,看着慕從嘉,“沒有覺得你十惡不赦,也沒有失望。”
手腕處的力松了幾分,面具下的那雙黑眸有一瞬間的失神,熒光落入他眼中,分不清是瞳仁在顫動還是光芒在跳躍。
“你若當真十惡不赦,早就殺了小川,也早就殺了我,不會一次一次地選擇救我。我知道的,你對小川的殺心沒有那麽強烈,你只是恨奉吾,只是想報仇。況且,你剛剛還救過一只小靈狐,長離,你離十惡不赦還差得遠。”
“你是說過你不是好人,可我也說過我論跡不論心。我不在乎你如何想,只在乎你有沒有真的做。”
“至于失望。”她淡淡微笑,“為什麽要失望?你若是答應我不傷害小川,之後反悔,那才叫令我失望。”
慕從嘉望着她,手上的力一分分收緊,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忽然再也不想放開她。
她美好得不像真的。
他啞聲道:“這麽相信我?”
“你談及娘親時,眼睛裏很溫柔。”章
慕從嘉驀然輕笑,閉了閉眼道:“曲琉裳,我們去街上吧。”
在山腳附近逗留太久,兩人來到小鎮的街上時,兩側的商鋪已陸陸續續在收攤。
夜色漸深,這個時辰,大約是什麽也買不到了。
曲琉裳愣了愣,轉頭問慕從嘉:“你知道商鋪在這個時辰會收攤嗎?”
慕從嘉垂眸道:“不知。”
他幾乎不會在街市上逗留,更不曾在晚上來此,又怎麽可能知曉商鋪收攤的時間。
他開始後悔如此輕易草率地提出“報答”內容,商鋪收了攤,她還能陪他做什麽?
“我以為你提出上街,至少會知道這些。”頓了頓,她輕輕一笑,“算了,有些攤還在收拾,想買東西應該來得及,長離,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曲琉裳……”
他下意識道,少女已飛快跑開,在一個糖葫蘆的攤位前停下,對着小販指了指草把上最後一根糖葫蘆。
小販說着什麽,少女微微一笑,遞出銀錢。
他看着少女的笑,心中驀然變得柔軟,唇角也不由輕揚幾分。
收回視線後,目光被身側攤位上的發簪一眼吸引。
那支發簪材質普通,手藝卻很巧,将尾部雕成了幾朵栀子花,清新淡雅而別致,令他一瞬想起少女身上的淡淡栀子香。
很适合她。
老板正在将攤位上的東西往鋪子裏搬,他趕在老板收拾發簪前,伸手拿起那根發簪問道:“這支簪子怎麽賣?”
老板聽到問價的聲音停了下來,卻在看清他模樣後愣住。一襲黑衣,大半張臉被面具遮擋,眸色冷冷冰冰,怎麽看怎麽怪異。
但到底是開門做生意的,老板猶豫一番,小心翼翼報了價,在對方爽快付了銀錢後,終于握着銀子輕輕舒了口氣。
慕從嘉買好發簪,依舊不見曲琉裳回來。
賣糖葫蘆的小販早就背着草把走遠,大半攤位都已收好,失去煙火氣的街道略顯蕭瑟與空曠。
而他一眼望去,哪裏都不見少女的身影。
頭頂一輪孤冷的月,他握緊手中的發簪,心裏空了一瞬。
她去哪兒了?
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誰敢動她?
他心中隐隐生出怒意和戾氣,就要去追賣糖葫蘆的小販,身後一聲輕喚卻讓他再也邁不動步子。
橫生的戾氣在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刻,煙消雲散。
她叫他的名字:“長離。”
他轉過身,月色下的少女靜靜看着他,眸中被他的身影占據。
她舉着一根糖葫蘆,另一手抱着油紙包起來的一小包東西,走向他道:“太晚了,只趕上了一家,我今日聽同門說,這家糕點味道很好,我買來給你嘗……”
“姑娘小心!”右側猛然傳來一人的驚呼聲。
只見攤位上的繩子沒收緊,乍然斷開,整個攤位連同上面零零散散的東西一起倒向了曲琉裳。
曲琉裳微驚,正欲向左退開,一人動作卻比她更快。
慕從嘉伸手抱住了她,帶她閃身到了一片安全的空地。
不遠處的攤位倒向地面,發出轟然一聲響。
收攤位的老板吓得臉色發白,對着兩人連聲道歉,彎腰行了一禮,低頭收拾起散架的攤位。
月色鋪在冷硬的石板路上,如附清輝。
慕從嘉沒有松手,将懷中人抱得死緊,無人知曉他的心髒漏跳了一拍,亦無人知曉他面具下的臉色白了白。
他下意識将曲琉裳護在懷中,終于在那一瞬間,意識到了某些早已生根發芽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