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近鄉情更怯。

宣寧沒有直接回寒石院,而是繞路去了趟雙風居。離開時已經臨近晌午,宣寧婉拒了明英留他用膳的邀請,回去時特意從關押顏獻的院子外繞路經過。那方小小的院子依然有衆人把守,每個守門人神色肅穆而平靜,不像是發生過什麽事,他很想去問一問,蘇小冬走了沒?走了多長時間?最終卻還是裝做心無旁骛地走了過去。

有些事如果注定要發生,人力萬般阻撓也是徒勞,比如西沉的落日,東流的江河。

他不是不相信蘇小冬,只是覺得總是有備無患要好一些。

昨晚他把蘇小冬從山石上抱進房裏,就在她兜裏塞了幾錠銀子,還偷了條蘇小冬的手帕,連夜去進山大陣裏找豹兒讓它記熟了氣味,叮囑它若是手帕的主人闖進陣裏,不許傷人,要将她全須全尾地送到大陣外頭去。

他不僅為蘇小冬鋪好了路,自己心裏也做了再也見不到她的準備。他早早就學會了萬事要做最壞的打算,将期待放低到塵埃裏去,如此一來聽到了壞消息,那壞消息便會化作一陣輕塵很快落回塵土中去,不會掀起什麽波瀾。

但是心裏真實的感受卻是騙不了人的。繞過一段石階遠遠望去,宣寧看見寒石院沒有升起炊煙時,昨夜在心裏塞滿的歡喜與和暖還是一瞬之間消散了去,那兩個為蘇小冬是否還在而反複争吵賭咒的小人霎時偃旗息鼓,留下慘不忍睹的荒蕪。

蘇小冬當真是沒有回來。

宣寧心裏狠狠揪了一下,嗓子裏一熱,竟又是毫無預兆地咳出了一口血。

他心想,這大概就是大夫們常說的什麽急火攻心罷。可他有什麽可急的呢?他常駐鸾鳳閣的日子也不過是年前至正月十五的這一個來月,其他的日子不過是時不時回來待個三五日,冷酒冷食的對付過去也就罷了,寒石院其實很少升起炊煙的,冷清寂寥不過是寒石院本來應該有的模樣罷了。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宣寧覺得自己可笑極了,這樣冷冷清清地過了許多年,只那樣熱熱鬧鬧地過了幾日,而今被打回原形便有些不适應了。

宣寧将面上些微波瀾的情緒按捺下去,寒風一吹,人越發冷靜清醒,面上的神色也越發清冷端肅。他抱着一點僥幸去了趟蘇小冬的卧房,房裏看起來十分淩亂,櫃子抽屜都敞開着,裏頭什麽也沒有,她的衣裳她的釵環她通通都不見了。

她不是沒有回來。

她确實是走了。

今日是大年初一,宣寧本以為至少這一回會有人好好陪他過個年了,誰會知道,再熱鬧的燈再喜慶的花也不過只燦爛了一夜,黃粱夢醒,還是留下滿院清寒。

宣寧說不上哪裏難受,只覺得瞬間被抽去了渾身力氣般的疲憊。他扶着牆緩緩走回竹樓中央,望見桌上還有半壺昨夜沒喝完的酒。酒還是昨日的那一壺,卻從此形單影只無人對酌,物是人非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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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自己斟了杯酒,用手指托着舉在手中卻舍不得喝下去。

他想起小的時候爹給他做了一只紙鳶,是只威風凜凜的鷹隼,那是李家村的孩子裏最大最神氣的一只紙鳶,他高興極了。可有一回他不小心弄斷了線,紙鳶乘風而去再也回不來了。他非常非常喜歡那只紙鳶,即使後來爹給他做更大更好看的紙鳶也比不了最初的那一只,沒人知道他一直留着那捆線,好像那捆線一日還在,他與紙鳶之間的牽連便一日不會斷,終有一日可以順着線把他最心愛的那只紙鳶找回來一般。

可是十幾年過去了,如今他連那只紙鳶長什麽模樣都有些不大記得了。

于是他明白,對着一樣東西想念一個什麽人或者一件什麽事是最無裨益的,自己白白難過傷心,可是走了的人過去了的事,就像斷了線的紙鳶,是很難再等回來的。

這樣想着,宣寧幹脆利落地喝了那杯酒,将酒杯一摔,提起酒壺,索性把壺裏剩的半壺殘酒也一口氣喝光。

區區半壺冷酒,不至于醉人,可宣寧半壺冷酒下肚,便覺得身上虛軟得厲害,連擡起手指的力氣都要沒有了,眼前浮起一陣黑一陣白的迷霧。他以前一個人待着不覺着無聊,如今一時竟不知獨自一人要做些什麽。宣寧提不起力氣,也提不起興致,趴在桌上合眼忍着陣陣眩暈,漸漸便昏睡過去。

醒過來時已是暮色四合,宣寧是被雪地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吵醒的。他忍着額角突突跳着的頭疼,支起腦袋眯着眼睛往院子裏看。

傍晚時分,天光微茫,院子裏的事物只能依稀看見一點輪廓。

宣寧沒點燈,只是伸手将桌上的幾顆花生米扣在手裏。來人腳步漂浮下盤不穩,就算是敵非友也算不上是什麽難對付的角色。

可待那人再走近些,宣寧扣着花生米的手指便松開了,幾顆花生米被灑在桌上骨碌碌的到處亂滾。宣寧趕緊起身快步走到院子裏去,借着将要落盡的一點昏暗天光将走進院子裏的人看清楚,立在她面前顯出幾分無措來:“你,你沒走?”

蘇小冬擡眼看了他片刻,抽了抽鼻子,撲進他懷裏,悶聲道:“你怎麽才回來!”

宣寧不知道蘇小冬整個白天去了哪裏經歷了什麽,只覺得小姑娘緊緊摟着他,像是一松手他就要消失不見一般。他早晨在紫來居受罰,午後回來吹了半天冷風,現下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難受得厲害,在院子裏待了一會兒有些站不住,便摟着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邊輕輕拍着她的後背邊哄着,将她帶回竹樓裏坐着。

桌上的茶都是冷的,宣寧起身去燒水,蘇小冬就起身跟着。怕蘇小冬受涼,宣寧往炭盆裏添炭火,蘇小冬也像條尾巴似地跟着。等到所有事情都做好了,兩個人才能安安生生地坐下來好好說話。

宣寧把蘇小冬摟在懷裏喂着喝了半杯熱茶,問她:“你今日去哪裏了,願意跟我說說嗎?”

不知蘇小冬哭了多長時間,一雙眼睛紅得像只兔子,縮在宣寧懷裏也像只兔子一般乖乖軟軟的。她将頭枕在宣寧肩上,聲音發悶:“他們說你不要我了,要把我送給你大哥。”

“誰說的。”宣寧冷聲道,随即又怕吓到縮在他懷裏那只可憐兮兮的小兔子,放緩了聲音重新問了一遍,“這樣胡說的話你也信?你是聽誰說的?”

“我從顏獻那裏回來,就見到寒石院外有幾個我不認識的紅衣人守着,一副等着捉人的模樣。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要捉你還是要捉我,不敢貿然闖進去,就在石頭後面躲着,然後就聽見了他們說……”

說到這裏,蘇小冬把腦袋往宣寧懷裏埋了埋,不肯往下說了。宣寧笑着輕輕咳嗽幾聲,道:“讓我來猜猜,他們是不是說大哥看上了你,所以我要把你送去雙風居,拱手讓給大哥?”

蘇小冬悶悶地“哼”了一聲,咬牙道:“我要是早知道你大哥有這個心思,我去送藥的時候才不會好心陪他聊天解悶呢,我一定把藥瓶往莫先生門口一放扭頭就跑。”

“所以你就在外面躲了半天?”

“是啊,我總得當面找你問問清楚,不能不明不白就被他捉走了。所以他們走了之後,我怕他們去而複返,就還在外面等你回來了。再後來,我太困了,就在石頭後面睡着了,醒了之後也不知道你回沒回來,不敢輕舉妄動,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敢溜進來。”

宣寧又好笑又心疼,把蘇小冬從懷裏拉出來,又喂她喝了一杯熱茶,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她的臉,皺眉道:“怎麽進屋這麽長時間了還這麽涼?是不是在冷風裏待了太久凍壞了?”他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抵住蘇小冬的額頭,神色越發凝重起來:“怎麽這麽涼?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你進去躺着,我去喊莫問過來給你瞧瞧。”

他松開蘇小冬,撐着桌子站起身,自己眼前卻浮起一層黑霧,險些沒站穩。蘇小冬一把将他扶住,摁着他坐下,學着他的樣子将自己的額頭貼上去,無奈道:“阿寧,是你在發熱。”

“我在發熱?”宣寧皺眉,有些沮喪地想,一樣是吹半天冷風,怎麽蘇小冬活蹦亂跳,反而他發起了熱,他什麽時候居然比一個小姑娘還要嬌弱了。

蘇小冬點點頭,将他剛剛的話原封不動送回去:“你進去躺着,我去找莫先生。”

“發熱而已,睡一覺,發發汗便好。天要黑了,你別瞎跑。”

“那怎麽行!”

“怎麽不行?”宣寧燒得氣虛無力路都走不穩,蘇小冬心驚肉跳地跟在他身後,怕他從臺階上滾下來,趕緊上前扶了一把。他一手扶着牆,沒舍得将全身重量壓倒蘇小冬身上去,走得費力,說話聲音裏便帶了點虛弱的喘息:“我有沒有跟你說過,為了給大哥入藥,我每月都會服食延靈散以維持血液中要的藥性。你想一想,延靈散是多少人都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呀,傷寒發熱這樣的小毛病能治不好嗎?”

“這倒沒說過。”蘇小冬心裏一沉:“可你說過延靈散不能多用……”

宣寧愣了愣,他燒得神志昏昏,一時沒想起之前還同小姑娘說過這個,含含糊糊解釋了句:“是說用來續命不可多用,平日裏用來強身健體倒沒什麽的。”

“真的?”

宣寧挑眉:“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蘇小冬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燒得臉頰潮紅嘴唇灰白幹裂的模樣,心中頗不以為然。她将宣寧扶回石室裏躺好,又折身出去打了盆水回來,絞了塊帕子敷到宣寧額頭上,溫聲道:“睡吧,我在這裏陪你。”

宣寧輕輕咳嗽幾聲,低聲道:“你也去睡,我明天就好了。”

蘇小冬搖頭,握住他的手:“我不困,你不要趕我走。”

“不是要趕你走。你想待在這裏也行,困了就自己回房去睡。”宣寧知道小姑娘對下午險些被捉到雙風居的事心有餘悸,倒也沒逼她回去,撐着坐起來扯過床頭的大氅披到她身上,緩過一口氣,“你不要怪大哥,他同我解釋了,當初你進到閣裏,他是為了保全你的性命才向母親扯了這個謊。你可能不知道,關于大哥的每件事,母親都很上心,才會有今天這件事。”

“我知道了,你睡吧。”蘇小冬将他額頭上敷着的帕子擺正。

宣寧确實困倦已極,阖着眼,被蘇小冬握住的那只手動了動,擡起手指輕輕摩挲着蘇小冬的掌心,輕聲道:“只要你不願意,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把你送走的。”

“好。”

“那如果我不願意,你可不可以也不要走?”

她想起方才在院子裏相見時宣寧的神情,忽然反應過來,原來宣寧回來看見空蕩蕩的寒石院竟以為她不辭而別了?原來他帶她去見顏獻時,心裏就已經做好了她不會再回寒石院的準備?分明自己也是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動蕩着,可兩人一見面,宣寧便只顧着安撫她的情緒,自己的那一點惴惴不安一直到病得神志昏昏才沖破防線脫口而出。

蘇小冬湊到他耳邊哄他:“好,阿寧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好不好?”

“好。”

“那睡了,好不好?”

“好。”

蘇小冬伸手劃過他黑長濃密的眼睫,摸過他滾燙卻觸手柔滑的臉頰,宣寧酣沉昏睡的模樣,恬靜安然如孩童。她心想,她的阿寧其實是個外強中幹的人,看着武功高強,其實敏感脆弱得小心翼翼。

她不知道他吃過什麽苦,可她知道他一定吃過很多苦,往事不可追,她只希望往後陪在阿寧身邊,能讓他在往後的日子裏咂摸出一點甜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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