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趕走了岑溪, 馬車便慢慢駛了起來。下山的路曲折難行,縱然車夫經驗豐富也免不了搖晃颠簸,好不容易下了山走上平整的官道, 蘇小冬緊緊扣着車廂的手才稍稍松開些, 一直合眼小憩的宣寧此時恰好睜眼, 稍稍坐正了些。
車廂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前路平穩宜行,正是說話的好時候。
顏獻的死,宣寧自知欠蘇小冬一個解釋, 主動開口:“顏獻的事, 我很抱歉。”
蘇小冬看着他,卻沒應話, 宣寧于是接着說下去:“大哥久病,你是知道的。初時, 每隔三個月取我的血入藥便可緩解病症, 後來時間縮短為每月一次,再後來縱使日日取血, 我血液中的延靈散藥性也無法緩解大哥的病痛。于是又有人尋了個法子,說是可以每隔三年往大哥體內打入半個甲子的功力, 用精純功力為大哥溫養血脈, 以期減緩他經脈髒腑衰竭潰敗之勢。”
“每隔三年便要半個甲子的功力,你不吃不睡地練功也趕不及呀!”
宣寧點頭:“這确實不是我一人之力便能做到的。頭一年, 母親給大哥輸入半甲子的功力, 足足閉關養了半年, 隔了三年,靈鵲、寒鴉、青鸾和我勉勉強強湊夠了數目,可幾股內力在大哥體內沖撞, 反倒險些要了他的性命。那之後母親便去了趟懷空谷,不知他們談了些什麽,再往後,每隔三年,懷空谷便能送來一個身懷半甲子功力的弟子,為了防止內力沖撞,便由我吸盡其一身功力運化之後徐徐打入大哥經脈之中。”
蘇小冬一點即通,臉色煞白:“顏獻便是懷空谷今年送來的弟子?”
“不錯。”
“可是他還不滿二十,怎麽可能會有半個甲子的功力?”
宣寧偏過頭去咳嗽兩聲,頓了片刻,繼續說下去:“這事确實是古怪,我聽說這些弟子拜入懷空谷門下不過三四年,內力修為卻奇高,見過他們之後,我便發現他們空有一身內力,絲毫不知如何施展出來,像個是蓄水的池子一般。我不知道懷空谷用了什麽法子,但總歸不會是什麽正經的法子,這些少年在三四年的時間裏先是陡然增長了極為深厚的功力,又倏爾被抽盡一身功力,大起大落之後,最終都落個走火入魔經脈寸斷的下場。”
宣寧看了蘇小冬一眼,只覺得她面色陰沉得厲害,補了一句:“如今我覺察出來他們什麽時候要走火入魔,在他們還沒發狂時先動手殺了他們,也免去他們受經脈寸斷之苦。”
蘇小冬冷笑:“所以我還應該替顏獻感謝你給他一個痛苦?”
宣寧愣了愣,對着蘇小冬誠懇道:“我知道傷害你的朋友是我不對,但是今年懷空谷送來的人便是他,确實沒有辦法。”
只是因為顏獻是她的朋友,所以宣寧才覺得傷害顏獻是不對的?之前死在他手上的那些連名字都沒留下的少年難道不值得他的一點愧疚?蘇小冬打小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她曾見過廟堂之上滿口仁義的人下了朝堂便對仆從動轍打罵,也曾見過軍^_^營裏頭橫眉冷眼的将軍紅着眼眶迎回行伍之間無名士卒的骸骨,京都最意氣飛揚的纨绔少年曾為她捧來世間無雙的珍寶,她卻曾追着澹州街頭蓬頭布衣的女娃娃想要她手裏草編的螞蚱,每個人落在她的眼中都是獨一無二且生動鮮活的,每個人的逝去都值得感傷恸哭。
可蘇小冬覺得,在宣寧看來,懷空谷每隔三年送來的人,與過年時候被丢在寒石院門外的雞鴨沒有什麽不同。她靜靜地看着宣寧,他講了那麽多話,大約是累了,一張臉比京都最貴最好的宣紙還要雪白,他也在看她,身子緊繃着,脊背挺得筆直。
他在緊張,像是等待會審的犯人一樣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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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個犯人好像連自己犯了什麽錯都不明白。蘇小冬暗暗嘆氣,慢慢挪到宣寧身邊,蹲在他面前慢慢講給他聽:“你不應該向我道歉,你應該向顏獻道歉,向懷空谷道歉,你不該傷害顏獻,不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而是因為他并沒有做錯過什麽事情。”
宣寧盯着她看,依然緊繃如拉滿了的弓弦。
“顏獻,還有那些更早之前死在你手裏的人,他們也許都跟我差不多大,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很多事情沒做過,便這樣平白無故地死在你的手裏,你不覺得難過嗎?”
“可若非如此,大哥斷然活不到今日。”
蘇小冬的耐性幾乎要耗盡,聲音裏帶上些氣惱:“你還不明白嗎?你大哥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你為了救他去殺無辜的旁人本就是不應該的!”
“可若是沒有他們,憑我一人之力,根本不足以救治大哥,便是僥幸救了一回,也決計是沒命再去救第二回 了。”
蘇小冬只覺得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可偏偏因為對面的那頭牛是宣寧,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多說幾句:“不僅為了你大哥去殺旁人是不應該的,為了你大哥犧牲你自己也是不應該的。”
宣寧微微擰起眉頭,不贊同道:“我生來便是為了救大哥,若是大哥不在了,我還活着做什麽?”
簡直不可理喻!
蘇小冬一時間只覺得心灰意冷,她以為自己與他朝夕相對多時,多少也在他心裏能有一星半點的分量,卻不想這人滿心滿眼都是他大哥,世上那麽多去處那麽多人,竟能死心眼兒地說出若是他大哥不在了他不知道自己活着做什麽這種蠢話來。
蘇小冬揉了揉蹲麻了的腿,沒好氣道,“既然你是為了你大哥活着的,那我同你也沒什麽好說的了,一會進了城,你就把我放下馬車,從此我們各走各的路,兩不相幹。”
宣寧擰起的眉頭更緊了些:“你真的要走?”
不然呢?不然她收拾了包袱細軟,冒着性命危險混入人群打算溜出鸾鳳閣山門,是為了出門踏青嗎?蘇小冬翻了個白眼,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是”字,卻見宣寧的臉色倏然慘白至極,一貫血色淡薄的嘴唇竟泛着慘淡的灰白色,他伸手拉着她的一角衣袖,灰白的嘴唇微微顫抖着,聲音低弱道:“你之前說過,你不走,你要跟着我的。”
蘇小冬一時沒敢應聲,只愣愣地看着他。
他執意要一個答案:“真的,要走?”話音未落,蘇小冬便看見一蓬血色自他口唇之間湧了出來,他單薄的身子晃了晃,目光卻固執地落在她身上。
蘇小冬到底不是狠心的人,看着眼前急得嘔血的人,顧不上生氣。
這幾日裏,她終于看清了她與宣寧之間橫亘着一道無法掰扯清楚的鴻溝,那條溝壑裏填着鮮血淋漓的顏獻,她無法視若無睹。
她能理解宣寧,卻不知如何面對宣寧。喜歡一個人是一回事兒,同一個人長久地待在一處是一回事兒,她知道要與宣寧分離不會是件快樂的事情,但她害怕有朝一日^_^她親眼看見宣寧殘忍暴虐的樣子,之前的那些記憶如經歷過沙漠裏的狂風的古老國度一般,所有溫暖美好都将被^_^幹枯的黃沙掩埋。
人生若只如初見,是祈望,也是遺憾。
蘇小冬不想騙宣寧,也不忍這時候拿話激他,只含含糊糊地搪塞過去:“現下是不走的,總之,一切等你好一些再說吧。”
宣寧被她扶住時,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安靜乖巧地任由蘇小冬拿帕子将他臉頰上濺落的血跡擦幹淨,靠在軟枕上靜靜地看了她片刻,拉着她的一角衣袖,輕聲道:“你心腸這麽軟,走了的話,一定會後悔的。”
那時蘇小冬還不明白他說的後悔,只道這人為了哄住小姑娘,連哄帶騙還不要臉地吓唬人。後來她才明白,這一趟出來她面對着諸多選擇,宣寧從不曾左右過她的決定,只是一直在旁提醒她,她終有一日會後悔。
可那時的她呀,什麽也不肯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