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住手!都住手!”
衆人打得正酣, 顏瑾的聲音被刀劍铿锵聲一層層蓋過去,無人理會。好在很快自顏瑾身後魚貫而出兩列身着甲胄手持長槍的士兵,士兵們訓練有素, 仿佛一柄利刃直直//插進圍打成一團的人群裏, 将長槍橫起, 圍做一個圈,将纏鬥不休的兩撥人分割開來。
宣寧身上的傷口汩//汩冒着血,費力擡眼往身旁看了看。天字組的兩名死士為了護住他與明細風,已然身死, 明細風與靈鵲渾身浴血, 分不出身上何處自己的傷口流出的血,何處是手刃敵人時噴濺上的血, 但所幸,他們都還活着。
很快雙風居被手持兵刃的士兵團團圍住, 鸾鳳閣三人與顏韌之、俞青崖等人之間隔出兩三丈遠的距離。江湖人随性慣了, 向來與朝廷兩不相幹,鮮少見識這樣的陣仗, 變故突生,一時沒了主意, 紛紛暫且按下手中兵刃, 靜觀其變。
不多時,雙風居入口處響起一陣腳步聲, 士兵之間自覺讓出一個缺口, 從中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來, 那姑娘身上套了一件戰袍,戰袍顯然不是按着她的尺寸做的,松松垮垮極不合身, 隐隐約約露出裏頭紅豔豔的龍鳳喜袍來。這一身裝扮實在有些狼狽,可那小姑娘每一步卻走得穩當昂揚。那姑娘身後跟着一名身穿銀甲的将軍,那将軍已有三四十歲,神色端肅不茍言笑,卻一直手持兵刃跟在那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身後半步,像是她的護衛。
她掃了顏韌之一眼,冷哼一聲,扭頭便看向別出去。目光落到宣寧身上時,眼見着他一身血污,臉色灰敗,她面色突變,快步朝他奔去。
她終于又站到了他面前,激動之下胸口的起伏有些劇烈。
“阿寧……”
宣寧如今确是強弩之末,勉力朝着蘇小冬扯出了一點笑意,心神一松,再壓不住胸口翻騰的腥氣,他抿緊了唇,顏色慘淡的雙唇間卻還是隐隐透出來一點不祥的豔色。他不知道她如何能調動這樣多的士兵,但他知道她昨日一定徹夜奔波辛苦萬分,他不願讓她再耗費心生來擔心自己。
“阿寧,我來救你了。”蘇小冬伸出手去輕輕抱住他,觸手盡是溫熱的血水。不知宣寧身上究竟有多少傷,她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卻故作鎮定地拍撫着宣寧的背,輕聲安撫道:“沒事了,我們這就下山,岑溪和莫先生在山下等着呢。”
宣寧默不作的地看了她身後身披銀甲的将軍一眼,問:“你究竟是誰……”
蘇小冬踮起腳輕輕吻過他蒼白冰冷的唇,眨眼俏皮一笑:“你只要記着,我是你的蘇小冬。其他的事,下山後我再慢慢同你解釋。”說着她示意身側的士兵扶着明細風與靈鵲,自己親自扶着宣寧,緩緩向外走去。
好不容易把這三個魔頭逼得步步退敗,眼看着終于只剩半條命了,卻被一個不知打哪來的小姑娘接走了?在場諸人無聲對視了幾眼,人人心中有怨,卻一時無人敢出頭。
怒意上頭,最先憋不住的自然還是年輕人。眼看着宣寧等人離院門越來越近,顏韌之最先站不住,他奮力推開阻攔在他身前的兩支長槍,沖上去攔住他們的去路,道:“朝廷與江湖向來進水不犯河水,今日靖北郡主不惜動用長平軍插手江湖事,可想清楚後果了?”
顏韌之靠近時,蘇小冬下意識地将宣寧護在身後,而她身邊的将軍頃刻間擺出佩劍,護在她身前。蘇小冬懶得同他争辯,正想讓将軍一腳把他踹開,別叫他擋路,便見顏瑾快步趕到,對着顏韌之擡手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顏瑾那一巴掌實在沒有留情,顏韌之被打得側過頭去,破裂的嘴角滲出血來。顏瑾恨聲道:“孽障,你明知靖北郡主被困無回峰,還一意孤行圍攻鸾鳳閣。若郡主有什麽閃失,你以為你一條爛命賠得起?”
顏韌之捂着臉,只覺在這麽多年面前被父親掌掴訓斥萬分丢人。他不敢看他父親,心裏卻暗暗多恨了宣寧與蘇小冬幾分。
顏瑾本意是給懷空谷找個臺階下,卻不想這一巴掌把明細風地目光吸引了過來,倒是他自己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無處可藏。
明細風推開攙扶着自己的人,走到顏瑾面前:“阿瑾,你也來了?”
她一身紅衣被利刃劃破,發簪在打鬥中被劈斷,飛瀑般的青絲淩//亂地披散着,她滿手是血污,精心打理的兩手指甲根根劈裂,從指縫中細細滲出血水來。今日的明細風是顏瑾從未見過的狼狽,可她對着他粲然一笑,對着他喊一聲“阿瑾”,他就又沉回十幾年前的那場迷夢裏。
“小風……”
明細風一雙桃花眼水汪汪地看着顏瑾:“阿瑾你自己說,當年你來求我留下懷空谷時,是怎麽答應我的?我念着你與大哥多年知己的情分,放過了懷空谷,沒想到十幾年來,竟然是你的兒子挑頭打上了無回峰。”
顏韌之憤憤罵道:“你少血口噴人,我們懷空谷光明磊落,怎麽與你這魔頭有過約定?”
“哦?沒有嗎?那你們懷空谷每隔三年便要送一名內力精純的弟子到無回峰來,是為了什麽?”明細風幽幽地看了顏瑾一眼,哀怨道,“阿瑾,當年的事,你竟一點兒都沒告訴這孩子嗎?若是我今日當真死在了這裏,豈不是你們當年做的那些事便在無人知曉,豈不是我便要坐實了平白無故殺人滿門的惡名?”
多年前的舊事本就不是什麽值得大張旗鼓宣揚的好事,又因為明細風我行我素慣了,縱使外人罵她毀她,她也懶得費口舌争辯,有些罵名鸾鳳閣已經平白背了許多年。可今日顏韌之鬧上怎麽一出,害得鸾鳳閣幾乎覆滅,宣寧也險些被她連累喪命,她才幡然醒悟過來,有些事不說清楚,便是要生生世世落人話柄擡不起頭的。
世人皆知她的是瘋子,皆道無回峰是虎穴,皆咒鸾鳳閣之人該死,明細風看着蘇小冬憂心忡忡扶着宣寧的模樣,心裏卻突然生出一個願望,她希望鸾鳳閣不再是個令人聞之色變的地方,她的孩子走出這裏去,能毫無顧忌地去愛一個人,或是毫無防備地被一個人愛着。
她目光幽冷,聲音卻脆甜如少女:“阿瑾,阿瑾哥哥,當年的事你來說,還是我來說?”
“我來吧。”顏瑾嘆口氣,往事悠悠,若要說起那便是很長很長的故事了,“鸾鳳閣前任閣主膝下育有一兒一女,長子明霁風喜文厭武,老閣主便一心栽培小女兒,也便是如今的鸾鳳閣閣主明細風。這些諸位應當都是知道的。”
琴劍山掌門癡心音律,當年與老閣主長子明霁風相交頗深,這段往事,他也是知道一二。顏瑾與明細風關系近,有些事不知道該如何說開口,猶疑間,琴劍山掌門替他說下去:“老閣主的小女兒貌若天仙,豔絕江湖,長到十六七歲,前往鸾鳳閣提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可大半個江湖的英雄少年擺在眼前,明姑娘都不中意,誰能料到她竟然是傾心于自己的親生大哥?這是不容于世俗禮法的情感,霁風得知妹妹的心意後,連夜出逃躲在鳳鳴山。恰好那年高家家主過壽大宴賓客,霁風對前去拜壽的祝芃一見傾心,不久後便拜別高家,與祝芃一同回了晴回谷。”
這一節,在場年歲稍長些的人都知曉。明霁風以為自己已有心上人,明細風便會斷了念想回到正道上來,特意幾次三番公開地與祝芃出雙入對。可明細風卻沒有死心,甚至沖到晴回谷大鬧了一場,以祝芃的性命相要挾,逼得明霁風不得不跟她回到鸾鳳閣。
琴劍山掌門嘆了口氣:“霁風回到鸾鳳閣後,便與我斷了聯絡。一直到他身故,我都再沒見過他。”
自然,鸾鳳閣裏發生的事外人是不會清楚的。顏瑾與鸾鳳閣走得近,才知其中內情,他接過琴劍山掌門的話,說了下去:“經此一事老閣主知道小風性情極端,雖擔心她接手鸾鳳閣後會鬧出事,卻也一時找不到其他人來接手鸾鳳閣,臨終時交代霁風和我,一定得看好了她。”說到這裏,顏瑾幽幽嘆了口氣:“我畢竟是外人,并不好插手鸾鳳閣家事,而霁風那樣的性情,從沒跟人紅過眼,哪裏管得住他這個妹妹。老閣主過世後第四年,就,就……”
這話難以啓齒,于是明細風替顏瑾說了下去。
“阿瑾就收到我的信箋,邀請他來參加我與大哥的孩子的滿月宴。你們不知道吧,我這無回峰裏還藏了一個孩子呢!”明細風眼眶泛紅,“那個孩子來得很不容易,我偷偷給大哥下//藥,讓他把我當做祝芃,他知道我懷了他的骨肉時,孩子已經有七個月大,若要滑胎,便是一屍兩命。我知道,大哥心疼我,是舍不得的。”
此言一出,衆人嘩然,紛紛罵道:“妖女!不要臉!”
一波責罵稍歇,琴劍山掌門疑惑道:“你,你既然有了霁風的孩子,也算是求仁得仁了,為何還要在霁風死後屠//殺鳳鳴山與晴回谷?”
“哦?你們以為我滅高氏與祝氏是因為祝芃?”明細風吃驚道。
“難道不是?”
“不是的。”顏瑾搖頭,“孩子出生後,霁風以之為恥,更想逃離鸾鳳閣。恰好這時候高家與祝家找到了我,與我謀劃了一番,決定由我引開小風,他們借機把霁風帶走。可他們哪裏是真心來救人的啊?他們是為靈息石而來的,逼霁風告訴告訴他們靈息石的所在。”
“霁風的為人,各位都是清楚的,他自然擰死不肯開口。那日他與不滿周歲的小明英在一處,祝家與高家便以孩子要挾他。具體發生了什麽争執,我其實也不清楚,但我與小風趕回霁風住處時,他渾身是血的倒在院中,懷裏緊緊護着那個孩子。”這些年來,顏瑾一直都為自己引狼入室而對鸾鳳閣心存愧疚,說到此處,聲音不由哽咽,“霁風傷得很重,即使用了延靈散,也只延續了他不到一年的性命。後來,才有小風去尋祝家與高家複仇的事情。”
世上事互為因果,誰能斷清是非黑白?
琴劍山掌門沉默了片刻,一聲長嘆:“冤冤相報何時了。明閣主,只望你此後好自為之,往事已矣,琴劍山告辭了。”琴劍山起了頭,那些跟着顏韌之上山來分一杯羹的門派陸陸續續告辭,最終只剩下心有不甘的俞青崖與顏韌之。
顏韌之一時沒回過神,愣了片刻才問顏瑾:“所以,谷中每隔三年被送入鸾鳳閣的弟子,是父親用來贖罪的?”他譏嘲一笑:“父親這些年雲游四處,撿回來了許多根骨不錯的小乞兒,好湯好飯的養着,令他們不分寒暑晝夜的練功,便是為了送入鸾鳳閣來做藥引子的,是不是?”
顏瑾臉色煞白,沉默了好一會才點頭:“明英治病每隔三年便需要半個甲子的功力為他溫養經脈,我舍不得送谷裏自小養大的弟子來,才出此下策。”
“所以獻兒就該死嗎?”顏韌之眼神發直地呆了一呆,忽然眼中閃過一絲狠戾,“獻兒無父無母,他的師父将他用來獻祭,若連我都不幫他報仇了,他就是真正的白死了!”說話間,他手中長劍已出鞘,劍刃閃着寒光,快如吐着信子嗜血毒蛇,直直向宣寧刺去。
那一劍極快,眨眼間劍的殘影猶在,劍光已到眼前,劍刃沒入胸口。
“娘!”
“閣主!”
“小風!”
宣寧看着劍鋒帶着血光從那一身紅衣裏穿出來,愣愣地伸出手去,接住明細風仰倒下來的身子。
千鈞一發之際,竟是明細風替他擋住了顏韌之的致命一劍?
那一劍極快極準地從明細風的心髒刺穿過去,明細風搖搖晃晃地倒下,熱血随着脈搏的跳動一股一股從她胸口噴射出來。她曾是無回峰上最豔//麗的一朵花,電光火石之間便失去了所有顏色,迅速蒼白枯萎下去。
“沒事的,下山就好,莫先生就在山上!大哥也在山下等我們呢!”宣寧一手按住明細風胸口的傷口,一手抵住她的後心,不顧自己經脈間游走的刺痛将一脈真氣打進去。
明細風搖頭,想去推開他的手,卻已經提不起一點力氣。她的聲音弱得只剩氣聲:“好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下山去,也別去找你大哥……跟小冬,去過你自己的日子……”
“不,我們一起下山!”
她覺得冷極了,可卻有一股暖意自宣寧抵在她後心的手掌處源源不斷地傳來。
明細風看着宣寧因為虛耗內息過甚,越加慘白灰敗的臉色,難過地想起自己好像從來沒有抱過這個孩子。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用盡所有力氣擡起手,想搭上宣寧的肩膀最後抱一抱他,可她的手掌只微微擡高擡了幾寸便卒然跌落下去。
她明白,縱使她今日為他擋了一劍,可她這一世,對于這個孩子,終究還是虧欠。
長平軍的士兵訓練有素,已經在顏韌之與宣寧之間站了兩排人,一支支長槍閃着冷光,将顏韌之逼退到一丈之外。
顏韌之站在遠處,看着宣寧不要命地往已經咽了氣的明細風體內輸入真氣,悲憫地搖了搖頭,道:“少閣主,你知不知道,這一回我能毀去陣眼打上無回峰,最要感謝的人,便是你和你的母親費盡心思要救的那個好大哥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