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人離開時已近黃昏,安迪刻意開得慢了些。銀色的轎跑緩緩行駛在屈曲的山路上,兩旁的路燈次第亮起,顯得這條路愈發窄和陡。

一路上始終無話,半晌,安迪才嘟囔:“我當是什麽好車,原來是阿邦的那輛。日本車我最開不順手了,他就是貪漂亮,真是外行。”

宋家源仍是悶悶地靠在副駕駛位置,安迪抽空瞟了眼他側臉,又看了看半滿的油表:“一會兒去加個油。”

車子開出宋家專屬的私家路,再過兩三公裏就有座加油站。安迪下了車,順道走進便利店要了兩瓶礦泉水,拎過去敲了敲副駕駛的車窗。

宋家源放下車窗:“幹什麽?”

安迪二話不說把水丢過去。

宋家源還給他:“不渴。”

安迪:“熄火用的。”

宋家源看了他一眼,不再拒絕,把瓶子捏在手裏卻也不動。

看得出來他的火氣已經下去大半了,安迪心中好笑,兀自擰開瓶子喝水。

本來宋家源就不是火爆脾氣的人,他隐忍了大半輩子,什麽委屈都受過,這輩子大發雷霆也統共只有三次。一次是當初被父親要挾送往國外,一次是今天,還有一次,就是偷偷飛回來看見安迪與蕭錦良在一起的那次。

一個人平時忍耐太過,一旦爆發就難免不受控制。現在想來,連宋家源自己都覺得剛才的舉動着實太過粗魯。可在那當下他根本無法思考,火氣幾乎是從頭頂竄出來的,連理智都來不及反應。

“你是木頭麽?”安迪突然道。

“嗯?”宋家源疑惑地擡頭。

安迪點點他手上的傷痕:“流血了。”

這一路宋家源一直在出神,連疼痛都未曾有過感覺,這下被安迪提醒,他才發現自己剛才一拳打在燈罩上,玻璃碎渣早就刺破了皮膚。雖然傷不算重,但血跡淋漓,還是有些可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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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包好。”安迪又丢給他一個塑膠袋,是剛才從便利店一起采購的紗布膠布消毒藥水等。

宋家源一愣。

恰好此時油站小弟已把油加滿,安迪付過了錢,拉開車門便坐回駕駛位上。

“去哪?”他問。

宋家源現在住在酒店,而宋母在羅瑤搬入大宋府之後便遷去了另一處小居所。安迪不知此刻的宋家源是不是要回到母親身邊,畢竟宋家小少爺的百日宴在即,安美欣的心情一定渴求兒子的安慰。

“……”宋家源沉吟了一下,卻說,“去山頂。”

聽他說出這三個字,安迪也是一怔。

這地方承載了他們太多中學時的記憶,當年兩人一有煩心事就喜歡逃到那裏去喝啤酒數星星。現在宋家源忽然想重游舊地,安迪不由得連剎車都忘了松開,出神地猜測他的意圖。

“手剎沒松。”宋家源看起來甚是平靜。

“嗯。”安迪也匆忙鎮定下來,啓動引擎。

夜色很快降臨。

香港這地方,就是到了夜晚也是嘈雜熱鬧的。五彩斑斓的燈光點綴在山下林立的高樓之間,像只巨大的萬花筒日夜不停地旋轉。兩人打開了跑車頂篷,在夜色中靜靜坐着,仿佛兩個浮華背後的局外人,從另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外俯視着這片沃土。

時間一晃十幾年,但這片景色卻仿佛未曾改變,依舊仰頭看不見星,低頭看不見人,只有一個又一個彩色的光點,麻木地、忙碌地來回躍動着。

一如當年他們看見的那樣光怪陸離、眼花缭亂。

“要是有個開關就好了。”當年的安迪曾這麽說,“一按,就把所有的燈光都熄滅,那樣世界就清靜了。”

“阖上眼睛也可以做到。”當年的家源曾回應道。

然後少年安迪依言放倒了座椅靠背,閉眼:“這樣麽?可我總覺得還有霓虹的燈光。”

少年家源:“那是因為你沒阖緊。”

少年安迪把眼皮緊緊閉上,不透一絲縫隙:“阖緊了。”

少年家源:“還看得見麽。”

少年安迪皺眉:“還是很亮!”

少年家源:“再試試?”

少年安迪靜靜躺了一會兒,只覺得眼前愈發五色紛呈。他莫名心煩意亂,猛地睜開眼,卻見到宋家源正俯身在自己身上,臉近得幾乎與自己貼到一起。

突如其來的畫面讓他頭腦轟地一聲,也如萬花筒一般瞬間天旋地轉。

“遮住了麽?”少年家源的聲音低沉。

“沒……”少年安迪深深呼吸,小聲回道,“你身後……天也是亮的,被下面的光照亮了。”

“果然,怎麽躲都沒有用。”少年家源語氣沮喪,向後撤開身,頹坐回車座上。

“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少年安迪鎮定下來,察覺到他的異樣。

少年家源沉默半晌,忽道:“安迪,你說從這山上跳下去會不會死?”

少年安迪吃驚:“為什麽這麽問?”

少年家源:“我媽今天醒過來了。”

少年安迪:“那是好事啊,伯母摔傷躺了快一個禮拜了吧,總算有好轉了。”

少年家源:“但是醫生說她傷到了腰椎半身癱瘓,恐怕這輩子都好不了了。”

少年安迪:“這……你別放棄,用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有什麽機會都試試,反正……反正你家負擔得起,總還是有機會的。”

少年家源搖搖頭:“沒有了。”

少年安迪:“怎麽這麽說……”

少年家源:“我爸已經給那女人買了房子,她要搬進去了。”

少年安迪:“……”

少年家源:“我媽輸了。”

少年安迪:“那你們接下來……”

少年家源:“我媽還不知道這件事,她剛醒,醫生說不能刺激病人。”

少年安迪:“嗯,這樣也好,先養病要緊。”

少年家源:“但她總會知道的。”

少年安迪:“唔……你會親口告訴她嗎?”

這似乎正是少年家源的煩惱所在,他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與母親的傷情相比,羅瑤登堂入室才是對他們母子更大的傷害,之前安美欣加諸在宋家源身上的種種壓力已經幾乎将他壓垮。他每天在母親的耳提面命下拼盡全力樣樣做到最好,可到頭來還是無力回天。

從今往後兩母子的日子會怎樣,此刻的宋家源連想都不敢想。他覺得自己已經在這個戰場上耗盡了所有心血,然而結局還是一敗塗地。前景無望,作為少年的他又兩手空空無能為力。為此宋家源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能求一速死一了百了,只是這樣的心情他對誰都不敢吐露,除了安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跳下去了,安迪,你會……會來看我,給我掃墓麽?”

少年安迪果斷道:“不會。”

少年家源苦笑:“這麽絕情。”

少年安迪:“是啊,想掃也沒辦法。”

少年家源詫異。

少年安迪:“因為我肯定也跟你一起去了。”

少年家源猛地一怔。他飛快地轉過臉,與安迪面對面,對方晶亮的雙眼正正落在他的視線裏。

“為什麽?”少年家源又問。

少年安迪把臉別回去:“你說呢?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少年家源沒有回答,一臉的震驚似乎堵塞了他的嘴巴。

少年安迪等了半天不見回應,撇嘴道:“真過分啊你。”

少年家源:“安迪……”

不等他回答,少年安迪已飛快地湊過臉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現在呢?”

“……”

少年安迪把頭轉回去,微笑地望向青灰色的天空,然而語聲堅定:“所以這一跳就是兩條命,明白了麽。”

十多年後的晚上,當青灰色的天空再次曝露在兩人頭頂,安迪的身上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往日的對話似乎猶在耳邊,然而兩人的關系再不如前。

安迪明白,十幾年的時光已将他們雕琢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種人,除卻公事上的這層關系,也許再無交集。

宋家源打開車篷之後一直沒有說話,定定望着山下絢麗到有些張牙舞爪的霓虹,目色深沉。

安迪耐不住這靜默,本想提醒他今非昔比,不用懷緬過去,不想卻聽到身邊傳來低低的啜泣聲。安迪吃驚地看向宋家源,一時顯得有些無措,仿佛頭一次看見女生哭泣的小男生般結巴起來:“你、你……”

宋家源的哭聲太壓抑了,本可以嚎啕而出的委屈最後只不過是兩滴淺淺的淚痕,他的啜泣亦是一閃而過,讓安迪都無法出言安慰。

畢竟想哭都不能哭的痛苦,他左安迪再明白不過。

有時命運會揍到你透不過氣,整個人絕望乏力,只想放棄。因為明白,所以不勸。安迪索性轉過臉去望着另一邊山景,免得讓宋家源感到難堪。

直到過了片刻,那極痛苦壓抑的抽泣才消失不見。

“好點了?”安迪也舒出口氣,抹了抹口袋,“抱歉,我也沒有紙巾。”

宋家源搖了搖頭,伸手在臉上随便一抹,低低嘆出一聲:“沒事。”

安迪:“嗯。”

宋家源:“我以為……一切都會不一樣。”

安迪明白他的意思。若說當年的無力是因為兩人年少,沒能力沒財力更沒有影響力改變周圍的世界,那現在的無力就是知道了即便年歲已長,有些事情仍舊無法随着自己的心意變化。

這種失望每個成年人都會經歷,但絕沒有人會像宋家源經歷得這麽徹底。

“百日宴我一個人會負責,你什麽都不用管。反正你爸只是希望你挂名籌備,這樣對你對我都方便。”安迪道。

宋家源卻蹙眉:“你還要繼續辦?”

安迪:“為什麽不辦?不是我自然也有其他人,難道我退出問題就解決了嗎?”

宋家源:“你知不知道羅瑤是什麽人,她會輕易放過你?”

安迪笑:“我當然知道。但你又知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麽人,難道我就會輕易被她搞定?”

宋家源搖頭:“不,有件事你不了解,當初就是她……”

安迪卻不想再聽下去了:“宋家源,求你別再自我中心了行嗎。沒錯,你是白雪公主,整天被惡皇後處心積慮地毒害。可我們其他人就都只是你的小矮人嗎?從小我跟阿邦就被你牽得團團轉,我們難道不夠盡心盡力?然後呢,你一走了之!杳無音訊!拜托,我憑什麽要聽你指揮為你賣命?我賺我自己的錢,有大好生意為什麽不接?”

宋家源:“我不是說這個……”

安迪:“那你不打算幹涉我做這個案子了?”

宋家源:“也不是……”

安迪:“我們別談了。”

宋家源嘆了口氣,終于意識到現在自己已經無法與安迪對話了。

“好吧。”他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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