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二
何卓安相信,很多事情沒有如果說,沒有早知道,會發生的事情就是會發生,早在開始就注定;他也相信與人相遇的瞬間,就決定了那個人在你生命裏扮演的角色,就像他和程涵方;他們的關系決定在報到那一天,從他決定回新竹念書開始,命運便如此安排。
又或許更早,從他對這個城市有記憶開始,就注定會遇見這個人。
對這個城市的記憶,從六歲那年開始。
聽父親說,自己出生在澎湖,在那裏度過五歲以前的時光。在他六歲那年,全家搬來新竹。
五年不算一段很短的時間,尤其對童年而言,但是風櫃的那一段日子在他記憶裏沒有留下痕跡,從他有印象起,他的故鄉就是新竹。
一個人生長的地方,他的根,名為故鄉。
何卓安的父親是澎湖人,母親是苗栗人。
他想:我應該算是新竹人。
「不,你是澎湖人,」父親搖頭,「你出生在澎湖。」
是這樣嗎?
那麽,長於苗栗、出生在新竹市區的醫院的母親,也應該算新竹人,可是她不是。他想不明白為什麽。
當時的何卓安還沒有大到足以明白「故鄉」的意義,只能在心裏默默反駁父親的話。
這段對話發生在何卓安八歲的那年,當時的他還不明白自己的故鄉為什麽是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只知道每年固定幾個日子,一家人會風塵仆仆、趕馬車似直奔嘉義,再大包小包從港口迎著東北氣流乘風破浪航向風櫃,航向他苦難的開始──由暈眩、反胃構築的煉獄。
他不僅會暈船,而且非常、非常嚴重,甚至嚴重到人一上船、船還沒動就開始不舒服。兩個小時的航程中,他沒有一次不在暈船酷刑中度過,去程和回程的印象就是自己在欄杆旁不斷惡心乾嘔,剩下的時間就是枕在母親膝上、混混沌沌直到下船。
同樣的折磨,年複一年。
他曾經這樣告訴母親:「今年,可不可以去外婆那裏過年?」
母親停下手中的工作,回過頭看他。
他說:「我不想去澎湖。」
「外婆那裏我們每個禮拜都去,」母親頓了頓,「所以過年的時候,我們要陪爸爸一起回去他的家。」
母親說,父親的故鄉是澎湖。年輕時,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海上跑船讨生活,那座島嶼是他的港口。
每當回程的船駛離港口,父親總會坐在船尾,回望遺留在身後碧綠的島嶼,随高低起伏的浪潮漸行漸遠,一同在船尾的他,則是趴在欄杆上,搖搖欲墜。也許,自己對澎湖的印象之所以淡泊,是因為它們與胃裏的食物一起傾倒在深不見底的黑水溝裏。
父親心系風櫃,他則眷戀風城。
他在那個地方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從他交到第一個朋友開始,到讀書識字,然後面臨升學。升國中前他們搬過一次家,新家在大學附近,也離他未來就讀的高中更近了些。
三年後,他和這個城市的緣分,在他考上大學後暫時中止。
何卓安本來以為自己會留在新竹念書。
他的高中鄰近大學,那裏的社區住著很多大學生。父母請他們當家教,每天看著他們來來去去,聽他們說起自己的學校,他理所當然以為自己會成為他們的一員。
曾經他的家教這樣鼓勵他,他的父母也是這麽期望著。
然而,放榜後他們卻告訴他:你應該去臺北。
「我們學校當然好,但是你的分數……」他的家教告訴他:「除非你一定要念電機系,不然我想不到放棄T大的理由。」
他的父母則告訴他:「我們希望你念最好的。」
最好的?何卓安不是很确定。
「當然,還是看你的意願,如果你不想去,我們不勉強你。」最後他們這樣說。
讓小孩自行選填志願的父母不論是過去或者現在都是少數,何卓安的父母自認對理工領域知道不多,比起自己的想法,他們更信任幾個家教的看法。雖然父母把選擇權留給自己,但是何卓安看得出來,他們其實希望自己去臺北。
所以他沒有猶豫太久,填了自己分數所能錄取的最高志願,沒有想太多,也沒有特別打聽這個科系未來的出路,上了就去念。
於是,他在十八歲那一年來到臺北。
一踏上這個城市,他第一個想法是:原來臺北的馬路不大。
至少,沒有想像中的大。
然後他驚奇地發現,這樣不大的馬路,竟然可以容納最龐大的車陣,或者叫車龍、車山、車海……這麽多的車,無論用什麽形容詞都不為過。這麽多的車同時在一條馬路上奔跑,已經很不可思議,它們停留在交通號志前的景象則更為驚人;每當號志即将轉換,引擎的隆隆聲響此起彼落,像一場都市叢林的百米賽跑,一頭頭鋼鐵猛獸嗚嗚低吼蓄勢待發。
有一次他在校門前的馬路遇上綠燈閃,剩十秒鐘讓他通過──跑或不跑,他只用了半秒鐘猶豫,下一刻,他聽見身後有人大喊:「沖!」
他下意識地拔腿就跑,死命地向前沖,那股狠勁彷佛是後方有猛獸追趕,在踏上人行道的瞬間猛地煞住車,聽見後面的人「哎喲」了一聲,兩個人差點撞上。
回過頭,發現那個人他認識。
同系的锺念城,後來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锺念成是他在臺北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特別的一個。
因為,這是第一次,何卓安交到一個性格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朋友。
锺念成完全就是何卓安的反面,他果斷積極、善於計畫,動作總是比別人快上一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并且努力朝著自己的目标前進。
锺念成積極的性格反映在各種大事小事,小事像是和他同組做實驗必定提早結束,大事像是選課選教授、準備期末考總能游刃有馀。锺念成的積極不只在課業,也反映在各種吃喝玩樂上,他會一手主導朋友間聚會出游的行程,大學四年他們身扛porter後背包,腳跨sanyo小綿羊,從南到北,由西到東,環繞整座島嶼。
也是他拉著何卓安一起補GRE,兩人在大三下進補習班,準備暑假過後參加考試。
朋友是一面鏡子,兩個人的性格截然不同,又恰好互補。何卓安受他影響之馀,偶爾也回過頭審視自己的性格。
何卓安很少想未來的事,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他沒想過自己以後要做甚麽,也沒想過自己想要甚麽,面對加諸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覺得自己可以接受就接受。
他想的不多,很少特別去排斥特定的事物,也很少主動去要些甚麽。
也或許是因為他甚麽都不缺,所以他從來不去想。
家裏只有他一個小孩,所有資源都在他身上,從小父母讓何卓安學才藝他就學,要他好好念書他就念;也因為他算是聰明的小孩,學什麽很快就上手(除了美術,那真的講一點天分而他沒有),所以父母要他做的事他基本上都不排斥。
如同每一對父母,何卓安的父母對他也有期望,而何卓安能讓他們操心的地方不多。他聽父母的話好好念書,一路穩穩當當地升上去,這樣的人恰恰适合臺灣的升學制度;他想法不多,上什麽學校就去念,念就好好念,認真念,認份出來工作。在這個現行教育風氣強調興趣導向的年代,這或許是一種幸福,他不用絞盡腦汁去培養興趣,去想自己要什麽。
也不是說,他就沒有想要的東西。
只是他的步調緩,反應慢,他的渴望都是從朦胧的喜歡開始。當他在真正面對自己喜歡的事物時,反而膽怯。
還記得他曾經很想要一臺遙控飛機。
擁有一臺随著自己操縱而飛翔的遙控飛機是許多人童年的夢想,何卓安也不例外。那時他每天上下學常經過一家玩具店,店主常常會在店門外展示商品,樂高、四驅車、遙控飛機,何卓安最喜歡遙控飛機,目光常不自覺随著小小的螺旋槳轉呀轉,上上下下,忽而東忽而西的,凝視飛機在空中滑行的姿态,他懷有一種純粹的向往。
這樣的向往很快被察覺。
有一天晚上,何卓安的母親問他:「小安,你要不要一臺遙控飛機?」
「……咦?」問題來的很突然,他愣愣地傻在那裏。
「你常常在看那臺遙控直升機啊,」母親笑:「你想不想要?」
沒有興奮沒有喜悅,何卓安反倒像是做了虧心事一般,低下頭、匆匆丢了一句「我沒有想要啦」人
就跑了。
兩星期後,何卓安在雙親的催促下拆生日禮物,當包裝紙被打開、底下露出熟悉的玩具盒時,他驚訝不已,猛地擡起頭望向母親。
他至今也忘不了那一刻母親的眼神──喜悅在她眼底發著亮,比收到禮物的人還要開心。
何卓安要的一直不多,但是母親,唯有母親,總是能發現那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渴望。
當時的他怎樣也想不到,那樣的母親竟然去的那麽早。
一次例行健康檢查,胸腔x光片上似有若無的小陰影像是湖底暗流悄悄将他們的生活卷入,而後就是腫瘤切除,化療,電腦刀,電療,标靶治療,一連串治療。
三月底,母親轉到臺北的大醫院,大三下整個學期何卓安都往來於醫院和學校。
七月底,病況最嚴重的時候,何卓安想過休學,但是母親不準。
「你休學、待在醫院,又能改變甚麽?你有沒有想過。」她要求他去學校上課,GRE的補習也不能停止。
何卓安聽見自己心裏微小的聲音在反抗,他告訴自己:這不是他想要的。
但,那是母親,最了解他的母親,總能察覺自己內心渴望的母親。
她總是知道如何讓自己的孩子按照她的意思走,一如先前、他按照了她的期望去臺北念書。
九月中,鐘念成和他按照計畫去考GRE,只是兩個人報名的考場不同,何卓安的考場在臺北,鐘念成飛往新加坡參加機考。
成績單送來的那一日,清晨裏,提前報到的東北季風從窗戶縫隙絲絲滲透把他驚醒。
他垂下頭,祈禱母親能度過這個冬天。當時的母親已經在彌留狀态。
母親去的前一個星期告訴他們:「把我葬在澎湖。」
是澎湖,不是苗栗,不是她生長的故鄉。
那時母親的視線是模糊的,目光沒有焦點,但是何卓安知道她看的是父親。
「這樣你會來看我。」母親在笑。
「我們可以一起看海。」
那年的十一月,她長眠於丈夫依戀的那一座港灣。
母親過世之後,何卓安做了一個決定。
推甄放榜,他決定放棄母校的錄取名額,回新竹念書。
他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那是他少數真正想要的東西。锺念成讓他認識到:想要的東西必須自己去争取,不計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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