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二十九
「Leo,回答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此時此刻,何卓安人在溫哥華某家速食餐館等待外帶餐點打包,在方逸平去廁所的空檔他撥了一通電話給Leo。來電答鈴響了約莫十秒之後Leo接起電話。
「Andrew,嘿,let me guess,Vancouver?」
「Leo,回答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什麽怎麽一回事?」
「方逸平!Chris的朋友,我的旅伴、」何卓安難得地有些氣急敗壞,「你是不是故意的?」
「What do you mean」Leo明顯在裝傻。
「Leo,他是gay。」
「Andrew, 你也是。」
何卓安頭開始痛起來,他用力揉著太陽穴:「Leo,我不反對你替我介紹男人,但這一趟對我來說只是個單純的旅行,激情、羅曼史都不在我的計畫中,我就是去度個假──」
「ok,Andrew,ok,不要激動,」Leo打斷他,「沒事的,這只是巧合。方逸平是Chris的朋友,剛好就是個gay,我也是聽她說才知道的。我承認自己當時有刻意隐瞞這件事……」
「你怎麽和他說的?」
「我沒和他說什麽。就算對方是同類,我猜你也不一定想出櫃。」
「但是他看出來了。」
「嗯?」
「他看出我,也看出我看出他。」
「噢,驚人的洞察力。」
何卓安翻了個白眼,不想承認來到這裏之後他的雷達被打開了,至今沒失靈過。
方逸平離開沒有很久,何卓安匆匆挂了電話。
兩人取了餐點後又回到車上,驅車前往今晚的住處。
行程第一天,他們預計在溫哥華的市區逛逛,停留一晚,招待他們的是方逸平的二阿姨。當晚他們就和這個三口之家一起用餐。
方逸平的姨丈對何卓安的求學經歷很有興趣,向他打聽了不少學校的事,舉凡學風、資源、未來發展等都問過一輪,關切的程度如同每個吾家有兒的家長。另一邊,二阿姨和方逸平則是專心逗著七歲小表妹Amy,聽她用字正腔圓的中文背唐詩,每背完一首就來個愛的鼓勵。
當Amy背完了李白那首「宣州謝什麽樓送校書叔雲」(那個字他不會念),何卓安那裏也聊到一個段落了。他看見Amy轉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方逸平,又看看他。
方逸平正在喝水,Amy拉拉表哥的袖子,盯著何卓安,「You guys are partners, right?」
「Yes/No!」何卓安和方逸平同時回答。方逸平當下觸電似地瞪大眼,嘴裏一口水噴回水杯咳得一蹋糊塗。
Amy點點頭,小大人似的模樣,也不知道是接受了誰的答案。
「Guess youe here for the Brokenback Mountain.」
方逸平依舊維持他那雙眼圓凸、下巴準備掉下來的表情;何卓安這時也聽出不對了,他好歹知道什麽是「Brokenback Mountain」。
「I guess you know that, the movie was shot in canada, Rocky mountain……」這時在場的大人都被Amy的語出驚人弄傻了。
幸虧在她準備開口、乘勝追擊之前,被阿姨先一步打斷同時趕去收拾碗筷洗澡睡覺。
還在場得二姨丈感到對兩人有些不好意思,直說:「抱歉,小孩子不懂事。」
後來,何卓安聽方逸平說:「在某些情況下,同性之間稱對方為『partner』,意思就是他們是一對。」當下何卓安就想一頭撞死在棉被裏。
幸好他們在此地只留一天。隔天兩人向這一家人道別,離開溫哥華正式踏上遠征洛矶山的旅程。
洛矶山之旅為期十天,全程以車代步,總計約兩千五百公裏,遠遠超過環島一圈。
何卓安過去的駕駛經驗,最遠就是波士頓到紐約再到費城,車程約六小時。他沒有自己的車,只有和Leo出門才有機會駕駛;那個人有車卻不愛自己開,常常讓何卓安順路載他自己坐在副駕駛座吹風享受。
這一趟他和方逸平事先協調過,兩人輪流開車,在固定的時間換手。第一天的行程幾乎都在拉車,何卓安開上午,方逸平開下午。在目前的階段,何卓安認為自己并不具有邊開車邊說話,一手抓方向盤一手捧咖啡杯的功力,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十分專心,偶爾才和方逸平聊上兩句。方逸平則否,他說,在他們那裏去哪都要開車,不然就什麽地方都去不了,被遼闊幅員訓練兩年,走這樣的山路在他而言輕松寫意。
有時候何卓安車開到一半,會聽見方逸平說,「我好像看到那邊有一只鹿。」
何卓安目不斜視:「有嗎?」
「有,在那裏,很大只。」方逸平指著某個方向。
他用眼角馀光瞥了一眼,說:「好像有。」然後繼續開車。
第一天的行程幾乎是在車上度過。
他們在第二天進入洛矶山脈。何卓安發現,只要他的手一離開方向盤,視覺彷佛歷經天旋地轉,陡然間落矶山的壯麗在眼前無際地開展。那是難以想像的遼闊,車行間,路旁景象有時像是一張張的畫布,在晃眼間節節倒退,快得來不及捕捉;有時卻像是靜止,如同一幅平鋪的、綿延無盡的風景寫生。風景如畫,山巒無盡。那是億萬年前,地殼舒展身軀,在陸上堆起的波瀾。
方逸平在一處風景區停車,兩人下車稍做休息。方逸平看見路邊有一只山羊,高興地走上前試圖表達善意。何卓安靠在圍欄邊,仰望山峰,垂落的烏雲壓低天空,層層迫近,隐隐約約,水珠落在眉間。環繞四周皆是山脈聚攏,他在其中沐浴雲雨,承受它賜與的恩澤。
此時何卓安發覺自己身在一片不屬於人類的領土。
「何卓安,替我拍張照。」方逸平歡快的語調響起,他已經成功和山羊建立關系(彼此相距兩公尺)。何卓安替他們拍了一張搭肩借位照。
半小時後兩人回到車上,接下來一路走走停停,方逸平的行車能力讓他有眼觀四方的馀裕,看見有趣的東西就把車停在适合的地方,下車走走看看。他們在傍晚抵達Jasper國家公園。
連接Banff和Jasper兩座國家公園的道路又稱做冰原大道。第三天他們在Jasper的景點走動,進入冰原大道北段。Columbia Icefield行程排在第四天。他們放棄乘坐冰原雪車上山,轉而報名了icewalk冰河健行。當天上午兩人在集合處就定位。參與健行的成員青一色穿著厚重外套配戴墨鏡,套上厚重的靴子,跟随領隊的腳步攀登碎石礫土壤,攀上阿薩巴斯卡冰河與天際線交融的那一端。
這一日天氣晴朗,陽光落在冰面反射耀眼白光,頂上那一片蔚藍與皓然山峰泾渭分明。進入洛矶山脈以來,他們第一次看見天空放晴。
過去幾日他們被山脈的喜怒無常籠罩,天空低平,迫近地面;車行越快越能感受氣候瞬息萬變,有時前一段路雲層透著陽光,薄薄流露些許善意,下一段路卻陰雲密布,嘩啦嘩啦車窗被鬥大雨珠無情敲打。冰雪在他們未曾察覺的時候落在路間、發梢,鋪成一地晶亮,染上鬓邊花白。
山脈的氣息,收束在每一次吸吐間,散落成有形的、無形的,有色的、無色的,叫何卓安憶起的是遠古泛靈信仰;古老民族的世界觀認為天地萬物都有其神靈,這些神靈主宰自然現象,推動宇宙運行;過去人們以謙卑的姿态崇敬神,祈求山川湖泊,祭拜瑞雪新雨,感謝自然、感謝神的賜予。
當人類探索的腳步逐漸加快,自然的面紗一層層被揭開,人類開始明白:自然的運行有規律可解,有道理可循,天威神怒退居成為遠古傳說。
然後,卻有那麽一些時候,你依舊相信他們存在。
你又怎麽能不相信?怎麽能夠?何卓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當你仰望山脈、湖泊,俯瞰冰川、深谷,當你被綿亘無際的冰雪環繞,觸碰它們的靈魂與脈動,你相信他們必然存在。冰川是天恩,湖泊是神只,穿梭在其間的動物是精靈,便如馴鹿──風神賜與極地部落的禮物──他們在雨雪之中來去,他們的栖地是人類無法觸及的所在。
遠遠地,阿薩巴斯卡冰河蜿蜒的盡頭突破天際線,冰藍色的剔透光芒與銷融的雪水交互輝映。踏上冰河的瞬間,何卓安胸中猛烈的情緒彷佛爆裂開、
他知道自己從未有過的體驗開始了,便如這一刻,冰河在足下,那份震撼難以形容,他亦步亦趨,以為身處夢境,卻彷佛有人牽引他一步步向前,那人在他身後,亦在他身前。
冰河反射刺痛他的眼,凜冽空氣撲面襲來,眼角卻濕熱滾燙,情感滿溢奔流而出。
──原來,這就是你希望我看見的景象嗎?
「何卓安?」方逸平回頭呼喚停下腳步的旅伴。
何卓安邁開步伐跟上隊伍,情緒被墨鏡完美地保護。就在旅伴回過身的那一瞬間,眼角的水氣凝聚,止不住墜落、劃過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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