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三十四

「你的住址一樣嗎?」何卓安聽見程涵方這樣問他。他沒有回答。

何卓安重新睜開眼的時候,看見程涵方一手越過自己的身體,為他綁安全帶。在卡榫發出「咯」的聲響之後,程涵方挪回身體。

「別睡著,很快就到了。」

引擎發動之前,何卓安忽然說:「我想去海邊。」

程涵方沒說話。

「我想去海邊,你載我去。」

程涵方目不斜視:「現在很晚了。」

「沒要你跟我一起,到了就放我下來。」何卓安說著将車窗拉下一半,沒有徵詢車主的意見,斜靠椅背,一側額頭貼著窗。程涵方沉默地轉動方向盤。

車窗外景物仿若布景一幕幕晃過,無論上面有些甚麽,在何卓安眼裏都是一片模糊。他看不見,聞得到,鼻端充斥海的鹹味。海峽那一端是風櫃,這一端是風城,海連接兩個城市,連接他的起點。他想知道,在不久的将來,那是否也連接他的終點?

黑暗模糊了視線,腦海中的景象益發清晰,何卓安看見他的父母,看見程涵方,也看見他們眼裏的自己。他看見自己在父母的期盼下乘著風飛起,降落在另一個城市。他看見自己回到起點,遇見程涵方。

他的起點,他的期盼。在所有人期待的眼底下,隐密的期盼。在他不知道時,在他以為自己的期盼終将實現時,程涵方将他一把推下,任他在絕望邊緣掙紮。然後,絕望支撐他展翅飛越整座太平洋。

我們希望你得到最好的。

遙遠的聲音在耳邊呢喃,賦予他強健的羽翼,期盼他展翅高飛,翹首挺胸目送他離去的那一刻,聲音的主人滿懷驕傲。

他們盼他高飛,卻從來不知道,他只想在地上築巢。

他只想在地上築巢。

縱然天地只在方寸之間,他也情願栖息在那個人的羽翼之下。他卻從來不懂。

車輪漸行漸緩,漸緩,最終在巷口停止轉動。何卓安強忍滿目酸澀,咬著下唇。他聽見程涵方說:「到了,下車。」

「我想去海邊。」

程涵方動也不動。

「我要去海邊。」

「剛才去過了。」

「才沒有。」

「有,但是你睡著了。」

「我沒睡。你騙我。」

「我沒有騙你。」程涵方轉過頭,定住視線直直望著何卓安。「你的眼睛一直閉著。」

「為什麽不叫我?」

「海岸附近公路有飙車族,我不能讓你下車,很危險。」

太正确,考慮得太周到了。你說得對,你說得都對。

聽見中控鎖開啓,何卓安扭頭,背過臉:「那好,我就不下車。」

「不要無理取鬧。」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程涵方放柔了音調。

「我沒有。」

「別任性,快要下雨了。」程涵方嘆氣,氣還沒換過來,身旁的人忽然撲過來,程涵方來不及反應對方頭一低臉就埋在他頸間。何卓安就這樣半個身體貼伏著纏繞在自己身上,推也推不開。

這已經用盡了何卓安畢生的勇氣。他死命揪著程涵方的衣袖不放手,一下子感覺自己的胸口有團熱氣鼓脹,一下子感覺它被猛烈敲打。

「到家了,聽話,下車。」程涵方無奈的語氣像是一根針紮進心裏,何卓安被刺得顫抖,渾身上下洩了氣。眼見程涵方一手放在自己肩上,一手替自己解安全帶;身體被推開的瞬間,何卓安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他只覺得委屈,委屈得想哭。

「走吧,回去了。」

回去哪啊?何卓安鼻子一酸。「我早就不住這裏了。」

「我住這裏。」

「……嗯?」

何卓安猛然間擡起頭,發現這裏不是自己家門口。

「你不說你現在的地址,我別無選擇。」程涵方一派淡定,話裏的內容卻讓何卓安發懞。

「下車吧,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車上。」

天空開始飄雨,一滴水珠落在玻璃窗上,一滴落在眼角,何卓安跟在另一個人身後跌跌撞撞下了車。

他的步伐很不穩,四顧搖晃東倒西歪,不知道是因為酒精的效力還是因為程涵方的急切。他被程涵方從車庫拉回公寓,上氣不接下氣,短短不到五十公尺的路程像是有一公裏那麽長;電梯的燈號随他的心跳顫抖,一閃一閃催促著,那是刺眼又磨人的等待。燈號熄滅的同時程涵方用近乎拉扯的力道攬住何卓安走出電梯,取鑰匙、開門、關門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黑暗中他們在玄關倒成一片。

他們吻得難分難舍,索求對方的氣息彷佛變成一種本能,何卓安聽自己心跳如擂鼓,用盡全力傳達自己渴望;最開始還以為自己是迫切的那一個,從沒想過自己低估了對方,身體的接觸從彼此索求轉為程涵方單方面的追逐,他的氣息在何卓安的肩頸唇頰流連,急切的動作讓何卓安開始閃躲,然後被程涵方一把拉起拖進卧室迫使他迎向自己。

何卓安倒在床上,突然的光亮讓他捂住眼縮成一團,随後的擁抱讓他明白:原來程涵方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渴望這樣的距離。

「何卓安,」程涵方拉開他的手,說:「我想看你。」

何卓安看進他的眼,深不見底,如同平靜的海。平靜的海,在看不見的深處,總醞釀暗潮,醞釀思念;於是,他看見了,看見每當海潮掀起思念澎湃洶湧,思念便如海潮無窮無盡。

何卓安被窒息感包圍,要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終於他被沖上岸,在溺斃前擱淺。

當欲望如同潮水般退去,程涵方的目光不曾偏移,彷佛要将他刻印在腦海深處。我好想你。我也是。有人說這樣說,分不清楚是誰先開口。瞬間海潮有了變化,四散的水珠撒落天際,喚起何卓安的回憶。

回憶是浩瀚星辰,回憶的過程是一筆一畫,将閃爍的光暈連成線,何卓安發現,自己從來不曾好好看過他的眼,看不進他的眼底,不曾發現那深處的光芒,溫潤卻耀眼。原來程涵方一直是這麽看他的,自始至終。

突然間一股落淚的沖動讓何卓安明白自己終於讀懂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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