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她在下棋
新年第一天去戚家吃飯,滿月堅決不同意再穿任何西裝或者禮服。
戚崇衍也沒打算讓他再穿,本來就是吃一頓家常飯,沒有必要搞得那麽隆重,于是小天鵝堅持帶了一盒自己曬的小蝦幹作為禮物登門。
戚家比他想象中素簡,車子載着他們停在舊城區一條老街的公寓樓前,門牌上寫有“榮戚路33號”的兩層紅磚小樓,就是大陸最有權勢的家族之一的實際掌權者曾經居住的地方。
“這是我曾外曾祖父結婚後買下的第一套房子,後來傳給了我外祖母,又給了我母親,我父母結婚後就一直住在這裏。我在這裏住了10年,11歲我就搬出去自己住了,我母親去世後,我父親一直還住在這裏。如果我繼承了戚家,我就還會搬回來這裏住。”戚崇衍解釋。
滿月喜歡這棟看起來有些老舊的房子:“這裏很漂亮。這種紅色的磚頭,是塗的顏料嗎?”
戚崇衍看着外牆的紅磚:“這些紅磚都有上百年的歷史,現在大陸再也不産這種紅磚了,沒人能燒的出來,這是古中國人的手藝,燒磚在從前是一門獨特的技藝,但所有會燒這種磚的工人師傅都已經去世了,這門手藝也就失傳了。”
基因病帶走無數生命,也帶走無數曾經獨屬于人類的美麗的秘密。
戚家人不多,大部分滿月昨天在音樂廳見過,除了李孚現任的愛人艾琳和她女兒珂賽特。
滿艾琳顯得格外拘謹不安,尤其是在見到戚崇衍的時候,她像是有點害怕戚崇衍:“謝謝你能讓我來吃飯,珂賽特很開心。其實你沒必要這麽做,我覺得我不應該屬于這裏。”
站在戚崇衍面前,她顯得更加矮小而纖細,臉上的雀斑自然、健康。她沒有畫任何妝,身上只穿簡單的毛衣和休閑褲,不戴首飾,唯一的裝飾品是發鬓一枚用毛氈紮的花朵發夾。紅花綠葉的造型像是給小女孩用的,在一位母親身上出現顯得有點幼稚但溫馨。
“不用多想,只是吃頓飯而已。”戚崇衍和她握手:“珂賽特很可愛。”
艾琳撥了撥頭發,手指觸碰到發夾:“這是......這是她做給我的母親節禮物,她真的很乖巧。你能喜歡她就好。”她把女兒招到身前來:“珂賽特,來和哥哥問好。”
珂賽特繼承了母親白皙的肌膚、亞麻色的頭發和父親的黑色眼睛、挺立的鼻子。即使只有6歲,她實在是個小美人,只是性格有點過分安靜了,幾乎不怎麽說話,喜歡盯着象棋的棋盤自己和自己下棋。
“她可能是高功能自閉症。”滿月做了判斷:“她的思考能力很快,你看她下棋的速度就能知道,但是她的語言能力跟不上思考速度,所以她就很少說話。這是典型的高功能自閉。你這個妹妹是個天才,她以後可能在某些領域表現得特別優秀。”
戚崇衍以為高功能自閉是遺傳性疾病:“但是我爸和艾琳都沒有自閉症。”
“自閉不一定是遺傳的,也有可能是後天形成的,因素是很複雜的。”
Advertisement
“我爸說她學習能力很強,尤其在需要邏輯思維能力的理科上。”
“她喜歡下棋,象棋就是非常需要邏輯思維的。”
這時候,坐在戚崇衍對面的李孚用勺子敲了敲紅酒杯:“請大家安靜一下,舉起酒杯。”他向戚崇衍示意:“這是2422年新年第一頓飯,崇衍,你來作祝酒詞吧。”
除了珂賽特,所有人的餐碟前都是紅酒,滿月猶豫了一下,只好也拿起酒杯。
戚崇衍把他的酒杯拿過去來,重新倒了一杯果汁過來:“你喝這個。”
滿月有點不好意思。
戚崇衍的祝酒詞很短:“謝謝滿月,救了我的命。謝謝爸爸為這個家做的工作,崇新、崇善、崇真照顧這個家辛苦了。歡迎艾琳和珂賽特。祝大家新年快樂,身體健康。”
“滿月院長不喝酒嗎?”開餐了,李孚看向滿月:“我敬你一杯吧,你對我們戚家有大恩。” 滿月對敬酒文化毫不知情,他眨巴眼睛望向戚崇衍,用眼神問,敬一杯是什麽意思? 戚崇衍按了按他的手示意他不用動:“爸,他不喝酒,今天也不用這一套,他不懂的。” 李孚有點驚訝。連坐在他旁邊的艾琳都露出驚詫的目光。 “謝謝您。”滿月微笑:“我是醫生,我不喝酒的。酒精......嗯......不利于身體健康。” 李孚連忙附和:“對,你說得很對,我們也應該少喝酒。” 滿月把戚崇衍的酒杯拿掉:“戚先生,你也換成果汁吧,你是病人。”
艾琳接過那只杯子去倒果汁,只是轉身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坐在旁邊的珂賽特将餐桌上一籃子放調料的小罐子擺得到處都是。她眼神直直地盯着那些透明的小罐子,不斷把一只拿到前面,然後把另一只挪後,過了一會兒,又将挪前的那只左移。坐在她身後的戚崇衍的弟弟戚崇善想把裝胡椒的那只罐子拿過去,她急得咿呀直叫,要去奪回胡椒罐子。
“珂賽特!”艾琳回到座位上,低聲呵斥女兒:“這不是可以玩兒的!”說着她就去打女兒的手掌。
珂賽特哇地一聲哭出來,奮力地想掙脫母親去拿那只胡椒罐子。
艾琳更尴尬了,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她不是故意的,她還小不懂事,珂賽特!”她胡亂地拿起裝鹽的罐子塞給女兒:“好了好了,這裏還有一只,拿着這只好不好?”
珂賽特更加着急,她丢開了鹽罐子,把桌子上的罐子全都打亂了。餐盤酒杯被她陸續碰倒,一只瓷勺子直接掉在地上,嗆地摔了個粉碎。
戚崇善也很尴尬,他本來只是想在湯裏撒點胡椒,只能把罐子還回去。可還回去的珂賽特發現剛剛擺放的罐子已經被碰倒混亂地滾在一起,她哭得更厲害了。
艾琳還在道歉:“對不起,她可能是沒看過這麽漂亮的罐子,她一直挺乖的。”她羞愧得想離開餐桌:“李孚,我還是帶她先回去吧,你們先吃。”
李孚望着兒子,一時間拿不定主意。餐廳裏靜了下來,只有珂賽特焦急的哭聲。
滿月這時候站了起來,将女孩兒身前東西小心翼翼地撥開,然後将那幾只調料罐子前後錯落擺放好,最後一只胡椒罐子他放在了女孩兒右手邊。接着,他看了看珂賽特,露出微笑,把芥末罐子拿起來,放在了砂糖罐子的位置,然後把砂糖罐子拿掉了。
珂賽特立刻停止了眼淚和哭喊,她摸到桌子前面,把醬油罐子往前撥了撥。
“她在下棋。”戚崇衍看明白了。
桌子上的罐子精準地呈現出棋盤上的局部畫面,未完成的棋局上,那只被拿掉的砂糖罐子,是一位騎士。滿月吃掉了珂賽特的一名騎士。他看着準備進攻的醬油罐子,蹲下來給珂賽特擦了擦眼淚:“寶寶,我們先把飯吃完,然後,我陪你下這局棋,好嗎?”
珂賽特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點頭。艾琳充滿感激:“謝謝你,滿月。”
滿月更在意的是珂賽特,他認真地說:“夫人,你的孩子需要自閉症治療,我建議你盡快帶她去看醫生。她現在還小,還有很大可能被治愈。再拖延下去,情況會越來越糟糕的。”
艾琳抱着孩子露出苦澀的勉強的笑容:“我明白,謝謝你。”
飯後滿月陪着珂賽特下棋。戚崇衍看着一大一小,問李孚:“為什麽自閉症沒去看病?”
艾琳明顯知道珂賽特有自閉症,她不是今天被滿月提醒才發現孩子有自閉症的。但她沒帶孩子去看。
李孚握着酒杯苦澀地說:“艾琳是有點諱疾忌醫的。”他解釋:“她只是普通的工人,父母也都是工人出身,還小的時候父母和唯一的哥哥都基因病發了,傾家蕩産地治病,她十五歲就出去工作,打三份工,錢全部給了各種各樣的醫療機構,也沒能救回來一個,還背了一身債務,到了現在都沒還完。我說要幫忙,她也不讓,只要了孩子的生活費,我也想過介紹醫生給她,但她對醫療機構已經不太信任了,所以一直拖着拖着就沒有給孩子看病。”
“自閉症不是基因病,現在的技術是可以治療的。”
“我也在勸她,但是要慢慢來,可能也沒遇到和緣分的醫生。”
棋局上,珂賽特吃掉了滿月的王後,正在步步向國王逼近,但滿月的防守很嚴密,騎士和戰車寸土不讓。他動了自己最後剩下的一名主教,吃了珂賽特的一名士兵。珂賽特的動作慢下來,蹙着小小的眉頭認真思考。滿月也抿着唇,似乎對焦灼的局勢感到吃力。
“過兩天我去濁水問一下吧。”戚崇衍的目光柔和:“告訴艾琳費用我出,孩子的健康要緊。”
李孚沒想到他對這個異母的孩子這麽慷慨:“那我替她先謝謝你。”
從戚家回來,滿月心裏也想着可愛的女孩兒:“她天賦很高。”珂賽特讓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光明說,我還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用調料罐代替棋子下棋。天鵝島上那時候沒有象棋,我是在節目上看有人下棋,立刻就被吸引了。後來光明費了一番勁讓同族從大陸郵寄了一盒象棋給我。”
戚崇衍喜歡聽他談論工作以外的事:“你贏了還是她贏了?”
滿月驕傲地笑了笑。
戚崇衍也笑。
“如果我留在大陸的時間再長一點,說不定能和她成為好朋友。我很喜歡她。”滿月感慨。
戚崇衍完全是愛屋及烏:“那就住久一點,這裏随便你住。”
滿月搖頭。他已經出來了兩周了,他從來沒有離開家這麽長時間,思念累積起來,他想回家了:“我們什麽時候回去?新年已經過完了吧?你還有公務要處理嗎?”
工作是處理不完的。戚崇衍說:“還有一件事。”
“什麽事?”滿月問。
戚崇衍轉過身來,露出一個認真的表情:“我在考慮一件事,滿月。”
滿月眉心一跳,預感到他可能要說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把‘降速’推廣到大陸。”戚崇衍說,“但是我會尊重你的意願,如果你不願意就算了。不是一定要做成這件事。”
滿月不明白:“為什麽你想把‘降速’推廣到大陸?”
戚崇衍答:“二次降速在蔓延,人類的時間不多了。‘降速’可以幫助延長這段時間,哪怕只是暫時地能夠救下更多的人,也是好的。我們至少可以争取到更多的時間。”
“但是降速不能長時間地打,最後還是要做基因修複。而且基因修複涉及到人類的倫理觀,不一定所有人都能接受。如果他們知道‘降速’的下一步是基因編輯和改造,他們可能會像你當初一樣無法接受,認為‘降速’也是一個騙局。”這就是歌賽遲遲不同意推廣降速的原因。
這不是一個完整的治療方案,這只是一個拖延手段。
但戚崇衍必須冒這個險:“我認為,人類亟需情緒上的安撫。二次加速開始之後,社會犯罪率在一個月內升高了百分之三十,自殺率也在直線拉升,人們很恐慌,滿月,如果再這樣下去,基因病不會殺死人,人類會先殺掉自己。疾病造成的次生災害會比疾病更可怕。”
“所以你想用‘降速’先安撫他們的情緒。”滿月明白了。
“我們會先告訴他們,這只是緩兵之計,是一種拖延時間的策略,但至少可以給他們一點希望。希望是很重要的。”戚崇衍沉聲說:“人類在失去希望。而絕望的人類什麽事情都可能做得出來。”
滿月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然而這件事他認為不是他單獨可以決定的:“我需要想想,我還需要和歌賽、光明讨論。‘降速’一大部分是屬于歌賽的,我至少也問過她的意見。可能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做決定。這是很嚴肅的事情,我們要慎重。”
戚崇衍也沒有想過能輕易地獲得推廣:“行,你們談。我可以等。”
滿月總覺得他哪裏有點不一樣。戚崇衍明明剛剛吃完豐盛的午飯,甚至還喝了點酒,融洽的家庭氛圍應該讓他情緒不錯,可是他看起來好像有點過于蒼白了,嘴唇的血色不足。
“你不舒服嗎,戚先生?”滿月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