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流水娘娘顯神跡】
韓墨樓與得勝及藍玉夫領着二十名弟兄在巴山城別了魯自行後,便踏上返回虞縣的歸途。
三日兼程趕路,終于抵達縣界,天色漸漸昏暗,藍玉夫提議先在水邊紮營升火,歇息一宿後再啓程。
韓墨樓雖歸心似箭,但不忍弟兄們奔波勞累,于是下令紮營。
晚間,大夥兒吃過幹糧,便捱着營火閑聊。韓墨樓則獨自行到水邊,往川面上望去。天黑了,他看不見對岸的景色,只聽見潺潺流水聲。
“大人,”藍玉夫走了過來,問道:“天這麽涼,不到火堆邊歇着?”
韓墨樓轉頭看着他,微笑:“你知道關于這條離川的故事嗎?”
藍玉夫微頓,“聽過一些……”他聽過一些關于離川的“神話”,但他認為那是婦人才信的事情,有點嗤之以鼻,不以為然。
“從前離川汛災不斷,死傷失蹤的事件頻傳,所以也曾落得一個惡名,叫‘死川’,”韓墨樓續道:“直到有一天,一對郭姓夫婦在川邊撿到一尊神像,将其恭敬供奉之後,漁獲變豐,原本體弱多病的妻子也日漸康健,消息傳出,許多人前來上香,仕紳更募資在川邊建廟供奉,甚至從此離川不再泛濫。”
“我以為讀書人不語怪力亂神。”藍玉夫蹙眉。
韓墨樓笑望着他,“從前我也不信,直到秋心出現。”
“我聽說夫人曾落入川中,失蹤數日……”藍玉夫不喜歡打探,聽到的事情都是別人傳了幾手的談資,但既然韓墨樓提起,他也就順口問了一句。
“我聽馬嬷嬷跟小節說過,她歷劫歸來後仿佛變了一個人,不再是她們所熟悉的人。”韓墨樓想着分別月餘的她,唇角勾起一抹溫柔笑意,“聽着她們所形的‘以前的她’,我想,如果是那個她,我不會被她深深吸引。”
藍玉夫抓抓頭,尴尬一笑:“我是個光棍,也不懂得什麽憐香惜玉、花前月下的事,還真不明白大人的感覺呢!”
“離川曾被稱為死川,死與離,都不是好詞,可對我來說……”他再度望向川面,深深地吸了一口帶着水氣的空氣,“離川是生命之川,它将秋心帶了回來,她讓秋心改變了我的生命……”
藍玉夫更加尴尬了,“大人,你這些話真該等回去後同夫人說的,怎麽跟我說起來了呢?”
韓墨樓爽朗一笑,“也是,走,咱們回營火那。”說完,兩人才轉身,忽然聽見快速的腳步聲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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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提高警覺,就見黑暗裏突然有十數人現身。
“誰?”韓墨樓冷喝一聲。
那些人黑衣蒙面,只露出兩顆眼睛,在幽微的月色下,可以看出那些眼睛迸射出殺機。
黑衣人沒有回應,持着刀劍便殺了過來,韓墨樓跟藍玉夫手上沒有任何兵器,只能赤手空拳迎戰。
同時,營火那邊也出現了十數名黑衣人,在火堆邊取暖的弟兄們警覺地躍起,抄起兵器迎擊,一場将近五十人的混戰,就在黑夜裏展開。
交手之際,韓墨樓跟藍玉夫都驚覺到這群人并非尋常盜匪,而是訓練有素的高手,對方的人數多于他們,而且武功高強、殺氣騰騰。
相較之下,韓墨樓這邊除了他跟藍玉夫及幾名武館弟兄有紮實的底子,加上十名左右的官兵都是先前的衙役,可他們經過訓練後雖然比從前精實些,跟這些黑衣人一比還是立刻屈居下風。
沒多久,有人受傷,甚至倒地不起。
韓墨樓跟藍玉夫已奪了對手的刀,奮勇對抗,月色下,刀光劍影,晃得人眼花。
鐵器交擊,铿铿锵锵,尖銳的聲音劃破了黑夜的靜寂。
此時,藍玉夫遭到暗算,中刀倒地,一黑衣人持刀靠近,眼中的殺氣猶如利刃般。
那黑衣人要置藍玉夫于死地!韓墨樓見狀,一腳踢開跟自己纏鬥的黑衣人,飛身奔向藍玉夫,一劍擋住黑衣人砍下來的刀,再一個用力将之震開。
轉身,他一手拉起藍玉夫,正要将受傷的藍玉夫往安全處帶,可此時,另一名黑衣人從他的視線死角之處竄出,手中長劍刺向了他。
眼睜睜看着那劍尖自韓墨樓左胸穿出,鮮血瞬間噴湧,藍玉夫頓時發出驚叫聲。
“大人!”藍玉夫顧不得自己的傷,奮勇撞開那黑衣人。
可在同時,韓墨樓已搖搖晃晃的拖着身子往前走去。
“大人!”藍玉夫想去拉他,卻分身乏術,只能不斷地出聲喊他。
韓墨樓感覺到身體的溫度正急速流失,他聽不見聲音,腦海裏只浮現了顧秋心的身影,還有她的一颦一笑……
“我等你回來。”
“秋……”就快到家了,她在等着他。
“大人!”藍玉夫見他朝着川邊走去,整個人幾乎快消失在夜色裏,急了。
再轉頭一看,弟兄們能站着戰鬥的只剩一半,死亡的陰影已籠罩着他們。
他孤身一人,上無父母,下無妻兒,他一點兒都不怕死,可韓墨樓不能死,虞縣需要他,他的母親跟妻子還等着他……
韓墨樓是為了他才受傷,他拚死也要保住韓墨樓的命。
轉身,藍玉夫猶如狂獸般沖向那些黑衣人,準備與他們殊死一戰,就算是垂死的老狗,也是能狠狠咬人一口的。
現在,他就要狠狠的咬住他們。
“啊——”他大吼着,然後沖向敵人。
這時,幽微月光下突然又出現了幾十道人影。藍玉夫心想這必定是黑衣人的同夥,暗叫不妙。
可在那些人殺過來時,卻是對黑衣人展開淩厲的攻勢,藍玉夫、得勝及負傷的弟兄們都傻住了,驚疑地看着一票陌生人加入戰局。
兩方厮殺,他們終于有了喘息的機會。
“藍捕快,大人呢?”得勝驚覺沒見到韓墨樓的身影,急問,“他剛才不是跟你一起?”
“啊,大人!”藍玉夫猛地轉身,強忍着痛楚往川邊奔去,“大人他……”
可他跑至川邊,腦袋卻一片空白。
“大人?大人,你在哪裏?”這是剛才韓墨樓離開的方向,可此時已不見他的蹤影。
“大人在哪?在哪?”得勝激動地抓着他,搖晃着他的身體。
受了傷的藍玉夫身子一癱,兩腿乏力,不支跪倒。
望着離川,他的胸口一陣顫抖,“大人,那些話,你要自己跟夫人說啊!大人……”說着,他再也無法堅強,流下了男兒淚。
顧秋心從睡夢中驚醒,全身冒着冷汗,胸口一陣緊縮,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自她身體深處不斷地外溢。
她記不得剛才夢見了什麽,只記得很可怕、很悲傷。
看着身邊空着的位置,她不自覺地伸手去觸碰,不知為何,竟有一點點的溫度。
韓墨樓雖然錯過了年節,但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這是她在韓家的第一個年,卻因為他不在,莫名地感到失落。
她好想他,她從來不曾如此思念着一個人,思念到……害怕。
顧秋心起身抓了件披風,往房處走去,她站在廊道上,沉默地看着靜谧的院落。這曉陽院本就只有三五個人,可不知為何,少了韓墨樓竟讓她覺得空虛。
“夫人?”巡夜的心硯見她一個人深更半夜還站在廊上,不覺一驚,立刻走了過來,“怎麽了?”
主子出門前千叮萬囑要他好生侍候着夫人,不得有一絲懈怠,這段時間,他都待在曉陽院,随時注意着夫人的需要。
“心硯,我……”她望着心硯,眼底有着恐慌及害怕,“作了惡夢。”
“什麽惡夢?”心硯問。
“記不得,只是覺得很可怕……”
心硯輕松一笑,“許是大人不在,夫人才會作惡夢吧!待大人回來,夫人就什麽惡夢都不會有了。”
聽着他的話,顧秋心無奈一笑。
或許是吧?可能他不在,她便缺乏了安全感。
她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柔弱呢?她的安全感從來不需要靠別人給予,怎麽如今卻……一定是因為她已經太愛他、太需要他了。
“天寒地凍,夫人還是趕緊回屋裏吧!”心硯笑着勸道:“要是夫人染了風寒,大人回來可是會罰小的。”
顧秋心望着他,莞爾一笑,“你也早點去歇下吧!”
“我巡完夜就去歇着了,夫人不必挂心。”心硯說着,幫她推開了房門。
顧秋心走進屋裏,關上房門,腳步莫名沉重地走進寝房,重新躺上床。
清晨醒來,小節給她備了溫熱的水洗漱,更衣後她便前往秀水居陪婆婆共進早膳。
用完早膳,她立刻前往暖暖窩。
一到,孩子們便問着韓奶奶的事,“夫人,韓奶奶呢?”
“韓奶奶今兒身體微恙,我讓她在府裏休息了。”今天早上吃飯時,婆婆就表示有點頭痛,于是她便要婆婆在府裏休養一日,好生歇着。
孩子們一臉失望,“韓奶奶說今天要給我們做糖霜圈的。”
糖霜圈是顧秋心教婆婆做的,其實就是甜甜圈。為了孩子的健康,還在面團裏和了一些蔬果,婆婆幫孩子們做了幾次,大家都很喜歡。
“我也會做呀,晚點幫你們炸,行嗎?”
“行!”孩子們一聽,立刻樂開懷。
“那好,現在先去習字默書,先完成今天功課的人可以多吃一個糖霜圈。”
聽她說先完成功課的可以多吃一個糖霜圈,孩子們一哄而散,一下子便跑光了。
看着,一旁的馬嬷嬷、小節跟心硯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些孩子可真好哄。”馬嬷嬷說。
“可不是嗎?”顧秋心微微一笑。
這時,杜大夫從外頭走了進來。他是專精藥理的大未,也是此次被韓墨樓請來協助醫治并戒斷毒瘾的大夫。
“早啊,杜大夫,今天是您當班?”顧秋心問。
為免夜裏孩子們有狀況,幾位大夫們這一個多月來都輪流值夜。
“是的,夫人。”杜大夫走過來,那精銳的雙眼在她臉上定住,“夫人,怎麽有點沒精打采的?”
她笑了笑,“沒什麽,昨兒晚上沒睡好罷了。”
“怎麽沒睡好呢?”杜大去關心地問:“要不讓老夫給夫人把個脈吧?”
“多謝杜大夫,我沒事的。”
“杜大夫,”一旁的心硯開起主子的玩笑,“我們家夫人沒事,只是害了相思病。”
此話一出,幾人全都笑了。
顧秋心瞪他一眼,故意語帶威脅,“不怕大人回來時,我跟他告狀?”
心硯一聽,急忙讨饒,“不不不,心硯不敢了。”
“你啊……”小節幸災樂禍,“就愛貧嘴。”
“我哪兒說錯了?不是嗎?”心硯不甘示弱地回嘴。
“啧,你還辯呢!”
兩人一來一往地鬥着嘴,逗得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
突然,外頭傳來一陣騷動。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聲源,須臾便見得勝沖了進來。
“得勝?”心硯先叫了出來。
得勝是跟着韓墨樓出門的,如今他回來了,那表示韓墨樓也回來了。看着他,顧秋心忍不住地唇角上揚,滿心期待。
可當她觑見得勝臉上的表情時,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住她。
不對,一切都很不對勁……她無來由地顫抖起來,昨晚夜裏那仿佛要吞噬她的恐懼再度向她襲來。
得勝快步奔至她面前,模樣狼狽疲倦,身上帶傷且血跡斑斑,“夫人!”他雙膝一彎,跪在她面前,語未成句便哽咽。
這時,所有人都感覺到不對勁了。
“得勝,你……”心硯抓着得勝的肩膀,“你這是做什麽?”
得勝擡起臉,淚流滿面,“夫人,得勝該死,得勝……”
顧秋心不斷地搖頭,恐懼的淚水瞬間潰堤。她退後了兩步,把頭搖得更用力。
“夫人……”馬嬷嬷跟小節扶住她,臉上也滿是恐慌。
此時,又有兩個人進來了,顧秋心看,又是一震。
藍玉夫一副傷重虛弱的模樣,而扶着他走進來的竟是翟烈。
韓墨樓呢?她的丈夫呢?他在哪裏?為什麽不趕緊來見她?他們分開這麽久的時間,她想死他了,難道他不想她嗎?
顧秋心緊咬着唇,咬到滲出了血,她還不自覺。
翟烈架着藍玉夫來到她面前,藍玉夫也是雙膝落地,失聲痛哭。
顧秋心的恐懼變成憤怒,她哭出聲音,伸出手去拉扯跪地請罪的得勝跟藍玉夫,“做什麽?你、你們這是做什麽?給我起來!都給我起來起來!”
她發了瘋地想把他們拉起來,可他們的膝蓋卻像是黏在地上似的,任她怎麽拉怎麽推,都不動。
“嗚……”心硯也忍不住哭了,“得勝、藍捕快,你們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看他們的舉動及那身上的傷,馬嬷嬷跟小節也隐約知道發生了壞事,而且是很壞很壞的事。
“夫人……”兩人上去拉着顧秋心,也哭了。
顧秋心掙脫了她們,沖向翟烈,兩只眼睛在短時間內便布滿血絲,“翟烈,你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
看見傷心欲絕、情緒幾乎要崩潰的顧秋心,翟烈的內心十分痛苦。
他多麽希望自己能再快一點、早一點,如果他再快一點、早一點,韓墨樓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一直在追查黑水牙行的神秘掌櫃,在他終于發現那人竟是他往日同生死的同袍董威時,他也從其親信口中得知董威因惱怒韓墨樓毀了他的行當,而準備帶人擊殺韓墨樓之事。
董威與他昔日在西北戰役時出生入死,成了患難兄弟,後來因不滿貪官污吏在邊關狐假虎威、橫行霸道,于是一起卸下武職,離開邊關,落腳愁雲山。
雖是落草為寇,但兩人都有着不幹傷天害理之事的共識,未料,董威的胞弟董強竟奸淫農家女子,導致其女咬舌自盡。
翟烈憤而斷了董強的腳筋,讓他成了廢人,此舉引發董威不滿,于是兩人分道揚镳,再不相見。
沒想到再聽到董威這個名字時,他已是黑水牙行的神秘掌櫃,而且幹了那麽多傷天害理之事。
昨天得到消息後,他領着弟兄趕赴支持,雖成功拿下董威及他的黨羽,徹底瓦解其組織,卻沒能救到韓墨樓。
“韓夫人……”他難掩歉疚及悲痛,“對不住,我遲了一步。”
“什麽?你說什麽?你……”顧秋心怒斥他,“你到底在說什麽?”
“夫人……”此時,得勝努力地停止哭泣,試着向她說明,“昨天晚上大人跟我們在離川畔紮營,沒想到黑水牙行的餘黨竟趁夜襲擊,我們寡不敵衆,幸好翟爺趕到才成功擒住董威及其黨羽,可是大人他……”說着,他又哽咽了。
“不!都是我的錯,都是我該死……”藍玉夫哭喊着,不斷地往地上磕頭,磕得滿頭滿臉的鮮血。
“藍捕快別這樣。”心硯見了,立刻攔住他。
藍玉夫淚眼婆娑的望着顧秋心,哭得像個孩子似的,“都是我,大人是為了救我才身受重傷,我該死,我該死!”
“藍捕快,大人受了傷,然後呢?大人在哪裏?”心硯焦急追問。
藍玉夫擡起臉來,哽咽地道:“大人往水邊走去,我甩脫殺手回頭去找的時候,他、他已經不見了……”
聞言,顧秋心一個箭步上前攫住藍玉夫的肩頭,情緒激動,“你說什麽?墨樓他、他在水邊不見了?”
藍玉夫點頭,“大人他左胸中劍,我們後來循着血跡追到了岸邊,卻始終沒見到他的身影。”
“韓大人……”翟烈深吸了一口氣,忍痛說出她不願意接受的事實,“韓大人他恐怕已落入離川之中……”
“是嗎?”顧秋心臉上挂着淚,唇角卻慢慢揚起,眼底還燃燒着希望,“他沒死,他只是暫時失蹤了。”
“大人……”見她幾乎要瘋了,馬嬷嬷跟小節心痛勸着,“夫人,您別這樣,大人受了那麽重的傷,又落入川中,這麽冷的天,恐怕……”
顧秋心撇過臉,氣呼呼地瞪着她們,“他沒死!”說着,她一把推開她們,邁開步子就往外走去。
“他沒死,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她邊喊着邊往門口走去。
見狀,翟烈立刻追了上去想攔她。
可在顧秋心跨過門坎的同時,她眼前突然一黑,瞬間失去了意識,整個人癱軟倒下。
連着幾日,冒着寒風,官府派出數百衙役沿着離川兩崖進行地毯式的搜索,每日從早至晚,那些尋蹤的舢舨也在川上往返來回,不曾中斷。
韓老夫人自從知道韓墨樓出事之後,天天以淚洗面。
顧秋心也想哭,可她得安撫傷心的婆婆,只能等到獨自一人時才讓淚水潰提。
韓府上下,愁雲慘霧,虞縣上下,亦然。
出事後,很多人來探望顧秋心,包括趙氏。知道她暫時無心顧及暖暖窩的事務,趙氏還讓顧秋桐到暖暖窩幫忙。
那些商會的貴夫人們則在羅老夫人的號召下,到通法寺為韓墨樓誦經祈福,也至流水娘娘廟祈求他平安歸來。
感念韓墨樓的德政,虞縣百姓紛紛在家門口挂上祈福的紅燈籠,齊心祈求上天能護佑韓墨樓化險為夷。
這天,顧秋心正準備到碼頭去打探消息,才出大門,準備上拉車,卻見季墨秋跟何超來了。
“墨秋姊姊?”看見季墨秋,她強忍着的淚水瞬間在眼眶裏打轉。
人前,她始終表現出堅強的樣子,如今韓墨樓失蹤,婆婆傷心過度,吃不好也睡不下,在韓家沒了當家做主之人的此時,身為女主人的她必須一肩打起當家的擔子。
她不能軟弱,她不能倒下,她得抱持着希望及信念,領着大家一起等待奇跡。可她其實很害怕,很脆弱,好想有個人可以依靠。
“秋心……”季墨秋得知消息後,便跟之前回寨的何超一起下山并趕赴此地。她知道顧秋心一定很傷心,一定很需要有人在她身邊。
她快步走向顧秋心,伸出雙臂抱住她——老天,她瘦了一大圈。
“秋心,姊姊來陪你,沒事的……”
季墨秋此話一出,顧秋心再也忍不住地放聲痛哭,那撕心裂肺般的哭聲,令聞者無不鼻酸淚流。
季墨秋與她同悲似地流下眼淚,緊緊擁抱着她顫抖的身軀,“我來了,我來了,你哭吧。”
看着此情此景,馬嬷嬷、小節跟心硯也在一旁頻頻拭淚。
何超雖見多了生離死別,但看着這一幕,也忍不住眼眶泛紅,別過頭,他趕緊壓住情緒,力持鎮定。
“秋心,你可有好好吃東西?”季墨秋問。
一旁的馬嬷嬷搖搖頭,“我們家夫人茶飯不思……”
季墨秋秀眉微蹙,“這可不行。”她捧着顧秋心的臉,愛憐地一笑,“瞧你瘦成這樣,要是韓大人回來,都不識得你了。”
“墨秋姊姊,我……”顧秋心望着她,語難成句。
季墨秋心疼地拭着她的淚,聲音溫柔,“秋心,韓大人那麽疼你、寵你,要是見你瘦了,弄壞了身子,他可要心疼死了,是不?”
顧秋心說不出話,只是不斷地點頭。
“既然何大夫在,讓他給你號個脈,開幾帖藥,姊姊親手給你熬藥補身,可好?”季墨秋問。
她乖順地點頭,望向何超,然後将手伸出。
何超上前,輕輕地按住她的左腕,半晌微微皺起了眉頭,不知在思索着什麽,接着,又把了她右腕的脈,那摻着十數根白眉毛的眉頭一挑,忽地喜上眉梢。
“恭喜韓夫人,你這是喜脈。”
聞言,季墨秋、馬嬷嬷、小節等人都露出驚喜的表情。
“何大夫,這是真的嗎?”季墨秋驚喜又急切地追問。
“老夫不會錯判的。”他自信滿滿地說。
聞言,馬嬷嬷喜極而泣,“夫人,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要是老夫人知道,一定會很欣慰的……”
顧秋心該是最開心的人,可此時,她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她懷了韓墨樓的孩子,如果韓墨樓沒回來,這孩子……不,她多想跟韓墨樓一起養育孩子呀!
季墨秋觑出她的憂愁,輕輕地攬着她的肩,“秋心,先将這個喜訊告訴韓老夫人,明兒我陪你去一趟流水娘娘廟,咱們都是娘娘給的恩典才活下來的,我們姊妹倆一起去求娘娘也給韓大人一個恩典好不?”
此時,心情悲喜交加的顧秋心,低垂着頭,熱淚直流。
一早,顧秋心就跟季墨秋一同出發前往流水娘娘廟上香祈求。
流水娘娘的木雕在那金碧輝煌的神龛裏顯得很渺小、很微不足道、很突兀,但因為十分靈驗,香客多,供奉也多,幾年下來早把整座廟裝飾得十分豪華。
可唯獨這尊初始的木雕像還是一如從前,并未重新塑金身或更換。
兩人在流水娘娘面前跪求許久,這才起身離開。
步出廟門,沿着兩側植滿筆直樹木的參拜道往外走,參拜道的兩旁有一些賣鮮花跟糖果的小販,還有幾攤替人蔔卦算命的攤子。
時值正午,不少人捱着攤販跟算命攤子購買參拜的鮮花水果,或是向算命師問卦,盼能指點迷津。
兩人由小節跟心硯陪着,并未多作停留。
忽地,路邊傳來一道輕柔的女子聲音——
“兩位夫人請留步。”
聞聲,她們停下腳步,朝着聲源望去,只見一個約莫二十多歲的白衣女子坐在路邊。她清秀的臉龐上有塊淡青色的胎記,但卻不減她的清麗秀致。
“夫人。”她微笑着,“可否讓我為你蔔個卦?”
顧秋心跟季墨秋微頓。夫人?她指的是哪一個?
像是觑出她們的疑惑,女子又道:“我說的是那位身懷六甲的夫人。”
聞言,顧秋心跳加速,這女子說的是她?但她怎會知道自己身懷六甲?是随口朦中的?還是……
這女子只是閑坐在路邊,并未設攤,腳邊或面前也沒有任何蔔卦的器物,只有一個小瓶,瓶裏插了幾朵不知名的小白花。
顧秋心疑惑地看着她,猶豫了一下。
“秋心,”季墨秋挽着她的手,勸道:“讓她算算無妨。”
“是呀,夫人……”小節也慫恿着。
其實,她很怕,怕聽到她不想聽的話,怕所有可能讓她陷入深谷的絕望,可不知為何,顧秋心的兩只腳卻動了起來,筆直地朝白衣女子走去。
在白衣女子面前站定,她不安地注視着白衣女子,唇片翕動,“我……”
“你想尋人,是吧?”白衣女子笑望着她,淡淡地問道。
聞言,顧秋心頭一震,一旁的季墨秋、小節及心硯也是滿臉驚疑。
聽見白衣女子問她是否要尋人,顧秋心忍不住紅了眼眶,點了點頭。
白衣女子閉上雙眼,唇角浮現沉靜的笑意,身體微微地左右搖晃,卻給人十分優雅的感覺,須臾,她睜開眼睛,微笑地凝視着顧秋心。
“你來到了這麽遠的地方,就為了與那個人相遇……”白衣女子緩緩的說:“你們是命定要相遇的人,他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顧秋心心頭震撼,怔怔地望着她。
白衣女子指的是……她知道她是從遙遠的二十一世紀穿越來的嗎?
“夫人,請你放心,他一定會回來,你只要這麽堅信着便可。”白衣女子說完,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從她的小瓶裏抽出一朵小白花遞給了顧秋心。
“送給你們的孩子吧,祝福他一生平安。”她說。
顧秋心越發疑惑,又有些情緒激動地看着她,她伸出手,接下了白衣女子的花,讷讷地道:“謝謝你。”
白衣女子對着她點頭微笑,轉身便走了。
看着白衣女子翩然離去的身影,顧秋心內心的恐懼及不安,竟慢慢地消減下來了。
對,他們是命定要相遇的兩個人,他一定會回到她身邊。
西境,江布城。
多彩缤紛的織毯上,一名男子沉沉睡着,動也不動,簾邊坐着一名深目高鼻,着異國服飾的少年,正悉心幫男子擦拭着臉。
一名婦女走了進來,站在床邊探了探,問:“他還是沒醒嗎?”
少年搖頭:“有時醒了,卻又昏昏沉沉地……”
婦女蹙眉一嘆,“真是可憐。”
“他很幸運。”少年說:“受了那麽重的傷,又掉進冬天的川裏,現在還能活着,根本就是很幸運了。”
婦女聞言微笑,“你父親總是從跌過的地方,撿回一些奇怪的東西。”
少年“哈”地笑出聲音來,“是啊,上回在荒原道上,他甚至撿到一頭垂死的豬。”
婦女一聽,跟着掩唇而笑。
這是一個胡商家庭,大家長叫柯布爾,婦女是柯布爾之妻娜妲,少年則是他們的第四個兒子卡嘉恩。
柯布爾住在江布城,一年會前往中原兩次至三次采買及交易,他跟娜妲育有五子二女,一家和樂。
這是卡嘉恩第一次随父親出外買賣,沒想到便在西北的離川上撈到這個中原人士。就在他們母子倆聊着的時候,有人進來了。
“他還是沒醒嗎?”
“辛先生。”卡嘉恩轉頭看着正走進來的辛萬仲。
辛萬仲也是中原人士,長年住在江布城,也是柯布爾到中土做生意時的通譯,沒有辛萬仲,語言不通的柯布爾在中原完全寸步難行。
“沒醒,不過他偶爾會說夢話,不知道在說什麽……”卡嘉恩一臉沮喪,“我的中原話學得不夠好。”
其實卡嘉恩是個勤學的孩子,在柯布爾幾個孩子裏,他的中原話算是很好了。
辛萬仲走到床邊看着床上的男人,“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受那麽重的傷,是遇到仇家嗎?”
當時他們是在離川經過赤山旁的河段上發現他的,将他撈起時已然奄奄一息,又因為他昏迷不醒,他們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知道他家住何處,于是便這麽一路治療他、照顧他,然後回到江布城。
“心……”突然,床上的男人發出呓語。
“他在說話。”娜妲一驚,“你們快聽聽。”
卡嘉恩跟辛萬仲立刻靠近,想聽清楚他嘴巴裏喃喃念着的是什麽。
“秋……心、心……”
“邱?”卡嘉恩疑惑地看着辛萬仲。
“心?”辛萬仲也困惑地看着卡嘉恩。
“是人名嗎?”娜妲好奇,“他在叫着誰的名字嗎?”
“好像是一個名叫邱心心的人吧?”卡嘉恩猜測着。
“似乎是的。”辛萬使微微皺起眉頭,“是女人嗎?他的妻子?還是愛人?”
娜妲一聽,頓時一臉感動,“真讓人感動,他雖然昏迷不醒,卻還心系着愛人。”
“秋……心、秋心……”床上的男子隐隐躁動起來,原本動也不動的他慢慢揮動着手腳,像是要走去哪裏或奔去哪裏似的。
“喂,醒醒。”卡嘉恩瞪大眼睛看着他,甚至動手搖了他。
“秋……”突然,男子睜開了眼睛,驚疑地看着眼前的卡嘉恩。
卡嘉恩瞪着圓滾滾的大眼,對着他咧嘴一笑。
這是哪裏?
韓墨樓睜開眼睛,只感覺自己在飄浮着,好冷,好冷。
仰望天空,滿天星鬥,無風無雨,也無聲無息。
他慢慢想起一些事情——在回虞縣的路上,他們遭到伏擊,為了救藍玉夫,他身中一劍,那劍刺穿了他的胸口。
然後,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仿佛被什麽吸引般的走向離川邊,他記得自己最後投身川中……
他死了嗎?這兒好安靜,吸進的空氣是冷冽而潔淨的。
此時,他的母親跟妻子應該已經接到惡耗,知道他的死訊了吧?讓白發人送黑發人,他是多麽的不孝。
但他知道,母親明白他是為了什麽而死。他此生,不曾行差踏錯,一直恪守祖訓及遵從母親與恩師的教誨,行正道,做好事,他,沒給韓家祖宗及母親丢臉。
可他的妻子顧秋心……他們的緣分竟只有一年不到?
“秋……”想到顧秋心,他心痛如絞。
他繼續飄浮着,不知要去何處。
忘了曾在哪裏聽說過,人死後會渡過冥河,抵達彼岸,從此與挂念之人陰陽兩隔,現在,他正要飄往彼岸嗎?
突然,有雙女人的手自冰裏探出,那十指纖細而白晰。
他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那雙手已抓住了他,瞬間将他拖進水裏。
在水裏,他睜開了眼,見抓着自己手的是一位白衣女子,她的白在水裏随着水流翻滾,猶如一尾有着美麗尾鳍的白色大魚。
他驚疑地看着她,而她則轉頭對他一笑。
白衣女子五官秀麗,但臉上有一塊淡青色的胎記,她緊緊拉着他的手,猶如白色蛟龍般帶着他在水底潛行,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他想開口問她,但說不出話。
難道她是冥界使者,是來帶他去冥界的嗎?
游過兩側岩壁高聳的水底狹谷,游過在水底舞動的水草叢,游過白天,也游過黑夜。
他時而看見耀眼的陽光,時而又看到溫柔的月色。
不知道過了多久,白衣女子慢了下來,然後停住了。
韓墨樓定睛一看,眼前竟是一座水中廟,廟門上頭有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寫着“流水娘娘廟”。
他突地一驚,驚疑地看着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依舊淺淺微笑,然後拉着他走進廟中大殿。
神龛上不見神像,卻有一名女子領着一個小男孩跪地虔誠祈拜。
那女子背對着他,可他竟清楚的知道那是誰。
他瞪大雙眼看着白衣女子,正想說話,白衣女子卻開口了——
“快回去吧,他們在等着你。”
白衣女子說完,突然一甩手臂,輕而易舉地将他往上抛,瞬間,他便被卷進一道水龍卷中。
他不斷掙紮,耳邊卻不停傳來細碎的說話聲,那是他聽不懂的語言,接着,他又聽到有人對着他大叫。
“秋……”口中還在念着秋心的名字,突地,他睜開了眼睛。
只見眼前有名高鼻深目、十分俊秀的少年正咧着嘴對他笑。
是誰?他的樣子像是異族人。
“謝天謝地,你可醒了!”這時,一名中原人模樣的男人靠過來,興奮地說。
他困惑地看着那中原人模樣的男子,“你是……”
“我是辛萬仲,是江布城的中原話通譯。”辛萬仲笑看着昏迷了個把月,終于徹底清醒過來的韓墨樓。
“江布城?”韓墨樓思索了一下,“我沒死?”
“沒死。”辛萬仲說:“你真是命硬,受了這麽重的傷,居然還撐過來了,一定有很強大的信念支撐着你。”
強大的信念?是他對秋心的眷戀嗎?
這時,娜妲興奮地跟辛萬仲說了一些話,可是韓墨樓聽不懂,露出疑惑的表情。
辛萬仲笑着翻譯道:“娜妲說你能醒來真是太好了,她還要我問你誰是邱心。”
“邱心?”韓墨樓先是一怔,然後蹙眉苦笑,“不是邱心是秋心,秋月的秋,心意的心,是我的妻子……”
辛萬仲聽着,立刻轉頭翻譯給娜妲聽。
娜妲聽了,眉飛色舞,一臉興奮欣喜地又叽哩呱啦的說了一堆話。
親萬仲笑彎了眉,道:“娜妲說,她的丈夫柯布爾一定會盡快把你送回秋心身邊,要你放心。”
聞言,韓墨樓以感激的眼神看着娜妲,“感激不盡。”
娜妲雖然聽不懂他的話,卻理解了他眼底的感激之情,她點點頭,收下了他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