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初夏開始期待着樓厭來看她。

這是樓厭的陰謀詭計, 他要讓她對他産生依賴感。只有在樓厭來看她的時候,他會帶着她的鞋襪,替她穿上, 牽着她的手出去走一走。

這日樓厭果然帶來了她最期待的東西。

他把鞋襪套在初夏的腳上,初夏自始至終都很乖巧, 任由着他動作。

香雪抱着一只黑色的小馬駒走了進來。小馬駒才幾個月大, 毛色油亮, 神氣十足。這個年紀的小馬駒最是活潑, 剛被放下地, 就蹦蹦跳跳起來,直接蹦到了初夏的面前。

初夏的心像是被什麽狠狠地撞了一下,融成了春水:“好可愛, 從哪裏弄來的?”

“少宮主的坐騎生的。”香雪笑道。

“喜歡嗎?”樓厭問。

“喜歡。”初夏摸着小馬駒的頭, 小馬駒眼裏都是好奇, 與她頗為親近。

“給你養着, 等長大了,就可以騎着它了。”

初夏摟住小馬駒, 還真的有點舍不得松手。

“帶它出去走走。”樓厭提議。

“它會不會冷?”這匹小馬駒剛出生沒多久,初夏怕凍壞了。

“早就準備好了。”香雪拿出給小馬駒量身定做的厚衣, 幫小馬駒套上,這樣就不懼怕寒風了。小馬駒雖然小,體魄倒是強健, 離火宮少宮主的坐騎,血脈自然是萬裏挑一的。

初夏帶着小馬駒, 和樓厭一起去踏雪尋梅。這兩日都不再下雪, 冬日最難熬的階段,已經熬過去了, 等再過些日子,就會春暖花開。但初夏還是擔心小馬駒受涼,只逛了會兒,就帶着它回暖閣了。

這個時候的小馬駒還離不開母馬,大半時間都是在母馬身邊的,初夏再喜歡也不會抱着不放,讓人把它送了回去,每日只抽出半個時辰陪它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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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離火宮的另一隅,阮星恬從黑沉的夢境裏醒來。

還活着。

這是阮星恬的第一反應。

她撩起袖擺,整條手臂呈青紫色,密密麻麻布着針孔,都是這些日子試藥解毒留下的。

試藥之苦,唯有親身經歷過方能體會。鬼醫沒有騙她,他煉出來的毒千奇百怪,每每發作時都生不如死,如同在地獄裏走了一遭。這次的毒尤為厲害,發作時渾身泛起筋骨寸斷的痛,昏死過去前,阮星恬幾乎以為這次自己不會再醒來。

身側早已沒了人,鬼醫看到她的反應,記錄下自己想要的就走了,撥過來伺候她起居的婢女,難得偷得半日的空閑,溜了出去和自己的姐妹閑話家常。

外面響起腳步聲。

那是偶爾路過的人踏着碎雪,腳底與地面摩擦出來的聲音,清晰地提醒着她,她還身在人間。

阮星恬從未覺得,活着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

她撐着酸軟的身體,慢慢從竹榻上坐了起來,推開屋門,日光破開雲隙,灑滿人間。她呼吸着冰冷的空氣,步履蹒跚地下了臺階。

身體裏依稀泛着餘痛,一波勝過一波,本該回去躺着,但見滿目日光,蒼白平地的盡頭,依稀有緋紅的花色,阮星恬便不想回到那充滿着藥味的陰暗室內。

她強撐着身體,往竹林裏走去,短短幾步,臉色比枝頭堆着的薄雪更白。

就在她走後,竹樓內走出兩道人影。當先一人紅衣如血,黃金面具淬着日光,照出兇神惡煞的惡鬼表情。

跟随其後的是滿臉刀疤的鬼醫。

鬼醫啧啧感嘆着:“不知道少宮主與這位阮姑娘有什麽深仇大恨,非要如此折磨她?”

“是她自己的選擇,怨不得旁人。”

樓厭說的沒錯,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逼迫。是阮星恬心甘情願,送到他們手上的。

鬼醫嘆息。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對阮星恬的為人已有些了解。說白了,這位阮姑娘自幼喪失雙親,要強又自卑,欠谷家的,總想着千倍百倍地還回去。而樓厭抓住這個弱點,抛出誘餌,她就乖乖上鈎了,甘心為谷青容受這場無妄之災。

鬼醫嘆息歸嘆息,沒打算放了她。既熟知各種藥材,又有一身百折不屈的傲骨,這麽好的藥人,錯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

“辟蘿春的解藥試得怎麽樣?”樓厭道。

“快了,少宮主且耐心再等待些時日。”鬼醫道。

辟蘿春的配方是莊允給樓厭的,但樓厭信不過莊允,那麽多藥材,只要莊允稍稍動些手腳,誰也看不出來。所以他把莊允交給他的解毒藥丸,留了部分給鬼醫,讓他研制出真正的解藥。

前兩日因初夏不好好吃飯,樓厭以配方的藥材作為條件,誘哄她多吃了些。這配方只是緩兵之計,要真的拿去配藥,會吃出問題的。

阮星恬踏着積雪,一步一個腳印,她走路姿勢歪歪扭扭的,腳印一時深,一時淺。身體裏那波餘痛越來越強烈,痛得她眼前發黑,再也支撐不住,扶住一座假山,緩緩跌坐在地上。

阮星恬閉上雙目,額頭覆上一層細密的汗珠,為緩解疼痛,她只能放緩呼吸。而這座假山石的後面,就是她的目的地——梅林。

梅花灼灼如霞,盛開在白雪間,愈發得嬌豔動人。

莊允與千機樓的樓主戚跡并肩行到梅林中,一截紅梅垂下來,剛好攔住戚跡的去路。戚跡摘下一朵紅梅,不由感嘆:“這處的梅花,開得倒是比別處好些。”

“花有什麽好看的,哪裏及得上人比花嬌。”莊允搖着扇子。他右手已廢,連搖扇子用的都是左手。

戚跡會意:“大護法說的是少宮主屋裏的那位美人?我這次正是為此事而來,舍妹是我一手帶大的,聽聞她的噩耗,我倍感傷心,若她真的是舍妹死而複生,真是上天可憐我這個孤家寡人了。”

他說着傷心,眉間窺不見幾分傷心之色。莊允暗道,狡猾的老狐貍,要是真的疼愛戚小霜,當初就不會遲遲不給贖金。

“只怕少宮主不會輕易割愛。”莊允面上不動聲色。

戚跡松開花枝,繼續向前走着:“我倒覺得少宮主如此高調,恐怕那位初姑娘是個幌子。”

“是不是真的,一試便知。戚樓主想要的只怕不是戚小霜,而是樓厭的命。”

戚跡沒有反駁。戚小霜是他一手帶大的沒錯,但戚小霜根本就不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她是父親在外面與別的女人茍合出來的野種,老男人自以為隐瞞得很好,殊不知那些秘密,早就被他刨了出來。

他這些年寵着戚小霜,一是因為父親偏心,臨死前把千機樓的線人名單只告訴了戚小霜;二是因為毀掉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無條件的溺愛。

戚小霜嚣張跋扈,作惡多端,會有那樣的下場,都是他早有預料的。

好在這些年連哄帶騙,戚小霜有所動搖,把線人名單偷偷透露了給他。令他措手不及的是,樓厭不知道哪裏來的名單,搗毀千機樓的一半據點,将那些分布各地的線人收為己用,成立了暗樓,還調查出前任武林盟主祝長生的舊事,将奉劍山莊鬧得人仰馬翻。

若初夏真的是戚小霜死而複生,應當盡早除之。戚跡眼底添了抹狠色,繞過一叢假山,險些撞上一人。

那是個女人。

女子靠坐在假山下,閉着雙目,仰面朝天,面孔白得一絲血色都無,唇瓣甚至泛出烏紫的顏色,卻難掩眉目間的清麗。

“阮星恬。”莊允一眼就認出坐在地上的女人。他喜好美人,阮星恬頗有姿色,入離火宮那日,安插在樓厭這邊的眼線就把她的畫像呈到了他的面前。

“阮星恬?”戚跡半蹲下,撣去阮星恬發間的落雪,“她就是回春堂阮大夫的後人?”

“你識得她?”

“倒是沒有交情,只是查了樁舊事,牽扯出阮家,了解一二。她父親是回春堂的大夫,陸承受腐骨釘之刑那日,恰逢祝夫人愛女祝笑笑生病,請阮大夫出診。那祝家夫妻各懷鬼胎,把祝笑笑一人丢給阮大夫,生病的小女孩最是折騰,哭鬧不休,阮大夫只好抱着她去觀刑。陸承被釘死在審罪臺上,楚繡繡現身後,群情激憤,要燒了陸承的屍體,楚繡繡為奪屍體大開殺戒,屠了奉劍山莊,阮大夫夫婦受到連累,雙雙橫死,可憐他們的孤女,尚只有兩歲的年紀就要寄人籬下。”

“是楚繡繡殺了我的父母?”那幾近昏迷的女子,渾渾噩噩間聽到三言兩語,強忍着痛苦,用力地睜開雙目。

谷家收養她後,不知是怕得罪離火宮,還是不願她餘生活在仇恨中,對她父母的死因絕口不提。這些年來,她一直在暗中調查父母橫死的真相,只是他們身隕時,她尚年幼得不記事,當年知曉這件事的,大半都被楚繡繡殺了,根本沒有進展。

她曾與林願提過,想用這些年攢到的所有積蓄,從千機樓買一個真相,剛好趕上樓厭搗毀千機樓,祝文暄請她出診,這件事就耽擱了下來。

阮星恬生得美,那雙眼睛睜開後,配合着滿身倔強的破碎感,更是美得讓眼前兩個男人呼吸一滞。

戚跡可惜道:“呀,我這個消息可值錢了,瞧我這張嘴,真是不争氣,怎麽輕易就說了出來。”

莊允沒感覺到他的可惜,他就是故意的。

樓厭再次帶來了初夏期待的鞋襪。

積雪已有融化的趨勢,過兩日就是除夕。今年閏月,除夕往後延了一個月,春回大地,萬物複蘇,又是新的一年。

香雪把小馬駒牽過來。小馬駒的個頭生長得很快,雖未成年,已隐隐窺見幾分神駿的風采,它蹦蹦跳跳踩着雪,四蹄踏風,疾如流星。

樓厭與初夏坐在亭子裏賞雪。

樓厭問:“過年想要什麽禮物?”

“我想跟我娘一起過除夕。”初夏脫口而出,說完就後悔了,忙補充道,“你不許抓我娘過來,你敢動她,我就跟你翻臉。”

樓厭還沒說話,一名侍衛慌慌張張來報:“啓禀少宮主,宮主那邊出事了。”

“何事?”

“不知是誰動了宮主屋裏的陸大俠,被宮主察覺後,正在大發脾氣,鬧着要殺人,朔風大人快攔不住了。”

楚繡繡精神不穩定,平常很少發作,真發作起來,會把整座離火宮夷為平地。樓厭拂袖起身,不忘吩咐把初夏送回去。

初夏剛出來,凳子都沒坐熱,一聽又要回去,唇角不高興地抿了起來,眼角眉梢難掩失落。

樓厭想了想,說:“在此處等我,我很快回來。香雪,照顧好姑娘。”

香雪點頭稱“是”。

樓厭一走,初夏站起。香雪寸步不離,問道:“初姑娘想去哪裏逛?”

“随便走走。”

小馬駒得得得地邁着步伐,跑到初夏的身邊。初夏摸摸它的腦袋,對香雪說:“把它送回去吧,別給凍壞了。”

香雪猶豫。

初夏說:“你怕我跑?”

“密道都封了,我還能往哪裏跑。有腳上這串金鈴,我去哪裏都隐藏不了自己的行蹤。”初夏一動,鈴聲不絕于耳。

如今初夏确實是跑不了的,香雪便放心地牽着小馬駒走了。

初夏從袖口裏掏出棉花團,塞進腳腕上的金鈴铛裏,被堵住的鈴铛,再發不出一絲聲響。她趁着香雪沒回來,步出亭子,随意地閑逛着。

不說密道口被封,有楚繡繡守着那間屋子,她根本進不得身。

初夏呼吸着這難得的自由的空氣。

偶爾會有巡邏的侍衛走過,初夏刻意避開他們,專挑人少的地方走。寒風送來一陣幽香,這香氣極為熟悉,初夏暗自驚疑,舉目張望,只見前方人影綽綽,她放輕步伐,悄然接近,藏在假山石後。

那裏站着幾個婢女,正在天南地北扯着八卦,大部分消息都被初夏略過,提到其中一句時,初夏多了個心眼。

“這帕子是我撿的,你聞聞,不用胭脂香粉,它本身就是香的。”

其餘人都争相過來聞着,羨慕說道:“竟真的自帶香氣,哪裏撿的,我們也去撿一個。”

那人得意洋洋:“兩天前被抓的那位小公子你們還記得嗎?這帕子就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

她們說到自帶香氣的布料,初夏就想起蘇回送給自己的香衣,蘇回出身不凡,所用器具都十分精致,他非常愛惜自己的劍,常随身帶着一張帕子,擦拭劍身。自帶香氣的帕子,又是俊秀的少年郎,十有八九說的是蘇回了。

奉劍山莊這次派來的,居然有蘇回。

初夏暗吃一驚。

樓厭怕是要回來了,初夏不敢耽擱,跑進梅林裏,摘下金鈴铛裏堵着的棉花團。

香雪發現初夏不見後,吓得半死,連忙去禀告了樓厭。樓厭處理好楚繡繡發瘋的事,随她一起出來找人。

鈴聲自梅林裏響起,二人尋聲而去。一簇簇梅樹嫣然如霞,初夏裹着雪白狐裘,抱着紅梅站在樹下,冰肌玉骨,雲鬓花顏。

香雪松了口氣,望向樓厭。樓厭渾身的陰冷都化作了缱绻春意,信步向着初夏走去。

初夏做出渾然不覺的樣子,向他舉着手裏剛折下來的梅花:“少宮主,我折你幾支梅花,你不會生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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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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