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冬雪消融, 春意煥發,柳枝抽出新芽,灼灼桃紅燃如煙霞。

穆千玄叫人提前在林子四周裹了層紅綢, 圈出一大塊空地,用來抵禦寒風。桃花樹下處處懸着燈籠, 大片的光暈與枝頭的殷紅交相輝映, 勾勒出迷離幻境。

生辰宴設在桃花樹下, 桌上擺滿美味佳肴, 五顏六色的焰火升上天空, 開出絢爛的花朵。

他敢如此大張旗鼓地為她慶生,說明芳心閣地處偏僻,至少不在市井中。

初夏默默飲下一口甜酒。

酒醉情濃, 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 穆千玄情難自禁, 将初夏困在枝幹間。

初夏心懷鬼胎, 推拒了兩下,就沒有再掙紮了。她于此事上沒有穆千玄的熱情, 她懶怠地将自己挂在他身上,仰起頭來, 從花枝的空隙間遙望着清冷的明月。

花葉輕顫,月影搖曳,有先開的早桃花, 經不住百般折騰,落下緋紅的花瓣。

花瓣點上初夏的鎖骨, 被穆千玄吻入口中。

一點冰涼化作無盡的熾熱, 燃起熊熊大火,誓要将她燒得粉身碎骨。

眼前天地颠倒, 明月和花枝,都作一團模糊的影子,初夏終于敗下陣來,放軟了聲音,向他求饒。

她知道他要的是什麽,她一時放肆的大罵着樓厭,一時又哀求着樓厭,眼角滾下晶瑩的淚痕。她把樓厭兩個字含在齒頰間,恨不得咬他個稀巴爛:“樓厭,我恨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滾,滾!”

穆千玄終于放過了她。

初夏的意識處于半迷糊,渾渾噩噩地閉着眼。穆千玄抱着她去了溫泉,他把她抱在懷裏,溫柔地為她清洗掉身上的每一寸痕跡。

初夏的發絲海藻一般鋪展開,她走到池子中央,放任自己的身子往水裏沉,池水淹沒過她的鼻端,她像個即将被封印海底的妖精。

這樣的她,讓穆千玄感到了一絲慌張,穆千玄抓住她,穩穩托着她的腰身。

初夏摟住他的脖子,滿臉滾着水珠。

穆千玄分不清她是不是哭了。

初夏問:“為什麽?”

穆千玄的容顏氤氲在霧氣裏,近在咫尺,枉她如何費勁,都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她嗚咽出聲:“你再近些。”

穆千玄手掌托住她的後頸,低聲哄道:“夏夏,別哭。”

他低頭吻着她眼睫上的淚珠,嘗到了一絲絲鹹中帶着苦澀的滋味。他的心在她的嗚咽聲中,好似被斬春劈成了千萬片。

穆千玄無來由地恐懼起來。他勒緊了初夏,仿佛要将他揉進自己的骨血中。

初夏說:“你在怕什麽?”

初夏說:“你為什麽不信我?”

初夏還說:“我好冷。”

穆千玄只有緊緊抱着她,用自己的體溫,暖着她冰冷的身體。

初夏将腦袋埋進他的肩窩:“抱我去床上。”

穆千玄把初夏抱回了芳心閣。

初夏伸出手,拽着他的手腕,眼睛裏如同長着勾魂攝魄的鈎子:“今夜是我的生辰,不許走,我要你陪我到天亮。”

穆千玄一般都會提前走,他的身體支撐不住他這樣放縱,他每日需要用兩個時辰來打坐。他很困,只要他稍稍放松警惕,就會陷入沉眠中。

他應該走的。

但初夏的手像是生出了藤蔓,将他纏得緊緊的,他做不到甩開她,讓那雙淨若琉璃的眼睛裏堆滿哀傷。

他対初夏過于心軟,這不利于他将他的計劃實施到底。

他快失敗了。

枉他號稱天下第一高手,手中的劍能退千軍萬馬,卻在初夏的面前一敗塗地。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他丢盔棄甲,兵敗如山倒。

就這一次。

他暗暗告誡自己,只這一次。

他隐隐生出不祥的預感,他這一走,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今日是初夏的生辰,他該順遂她的心意。

所以,他留了下來。

這夜,初夏生生化作了個妖精,将他拽入萬丈紅塵。

桌上的燈燭已燃到盡頭,朱紅色的窗棂透過晨光,一夜未睡的穆千玄閉了閉眼,眼底是揮之不去的疲倦。

短暫的黑暗覆住眼前,腦海中交錯掠過無數畫面,有些是他親身經歷過的,有些是幻象。

幻象裏沒有初夏,一片漆黑,處處都是鬼火與斷裂的石碑,他手腳俱廢,躺在冷冰冰的土坑裏,仇恨與痛苦蠶食着他僅存的生機。

他的腦袋劇烈地疼痛起來。

穆千玄按住眉心,極力抵抗着那股疼痛,沒有注意到初夏的手探向床的邊緣,抓到了一只花瓶。

那花瓶原先擱在案幾上,前天被初夏轉移到床頭的櫃子上,用清水養了幾支花。

初夏手中的花瓶砸上了穆千玄的後腦勺。

穆千玄倒在初夏的身側,擡眼看向初夏。

初夏漠然開口:“小白,游戲結束了。”

穆千玄面色微僵,明白了什麽,他掙紮着擡起手,拼着最後的意識,在床頭按了下。

初夏來不及阻止。四周響起咔咔的聲音,門窗周圍的孔洞裏交錯彈出鐵棍,封住所有的出口,徹底将這間屋子變作一間堅實的牢籠。

确認初夏無路可逃,他放心地閉上了眼睛,不知是昏了,還是睡着了。

初夏滿眼難以置信,良久,罵了句髒話:“草!”

“穆千玄,你給我起來開門!王八蛋,臭小子,你不許睡,你起來!”初夏氣得快暈厥過去。

然而無論她如何怒氣沖天,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穆千玄,都沒法再回應她了。

初夏認命地慢慢爬下了床。

剛下地,腳底發軟,險些坐在了地上。

放縱過度,這具身體都快被折騰成豆腐渣了。初夏罵罵咧咧地揉着自己的腰,忍住将穆千玄拖過來暴打一頓的沖動。

被關的這些日子,她的脾氣比以往暴躁了許多。

她趿着鞋子,緩慢挪動着雙腿,四處敲敲打打檢查了一遍,門窗被釘得死死的,紋絲不動。她沒有內力,亦無趁手的利器,根本無法撼動這些堅硬的封條。

初夏大口呼吸着,平複着自己的怒氣。她重新走回穆千玄,杏眼瞪着穆千玄,半晌憋出來一句:“你就不怕我真的殺了你?”

穆千玄沒法回答她,就算能回答,初夏也已猜出他的答案,他能做出如此舉動,說明他已做好死在初夏手裏的準備。

他以死在初夏手裏為榮。

瘋子!

一個二個都是瘋子!

初夏一口氣洩了個幹淨,頹然地坐倒在床畔,像只霜打的茄子:“穆千玄,我還真是拿你沒有辦法。”

那一下撞擊,撞得穆千玄頭破血流,初夏本想擺爛,放他自生自滅。入目都是蜿蜒的血痕,血已染紅榻上的床單,觸目驚心的,她坐不住了,找出金創藥,為穆千玄止血療傷。

從日出到日落,穆千玄都沒醒來。侍候的兩個婢女,沒有遇見過這種情況,無穆千玄的指示,她們不敢私自離開芳心閣,門窗封閉,她們更無法将食物送進來,急得團團轉。

屋裏的茶水被初夏分作兩份,一份喂給穆千玄,一份自己充饑。

她檢查過了,穆千玄神功蓋世,那點傷要不了他的命,他遲遲沒醒來,是因長期缺眠,身體趁機一次性補了回來。

初夏趴在穆千玄的懷裏,張開牙齒,叼住他頸側的肉,一點一點洩憤地磨着。

從穆千玄給她梳了個兔子頭,她就開始懷疑是穆千玄在假扮樓厭了。

她的那個兔子頭發髻,從未在樓厭面前梳過。

當日馱着她的那匹馬,不會無緣無故發瘋,将她送到樓厭的手裏。馬匹是穆千玄為她準備的,從一開始,穆千玄就為她設置好了路線,那兩日的逃亡,是他默許給她的最後的自由。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她以生辰的名義,向他索要木偶。木偶都是樓厭親手雕出來的,樓厭能輕易地掌控着它們,盡管穆千玄惡補過技巧,學得像模像樣,初夏還是識破了。

肌肉有樓厭的記憶,穆千玄沒有樓厭的記憶,手與靈魂無法配合,這是他最大的破綻。

不不不,他最大的破綻,是他始終舍不得真正対初夏下狠手。初夏否決了自己的推斷,要是她冷靜些,細細複盤這些日子兩人糾纏的細節,就會察覺穆千玄明顯的自我分裂症狀。

他是硬生生把自己分裂出一個樓厭,來逼迫初夏厭惡他、仇恨他、遠離他。

他対樓厭毫不掩飾的敵意,初夏當做甜蜜的負擔。

戀愛期間的男女,争風吃醋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她過于輕飄飄的态度,讓他在極度處于缺乏安全感的狀态,滋生出了這些扭曲可怕的念頭。

初夏總覺得自己足夠了解穆千玄,現在想來,她看到的始終是穆千玄願意讓她看看到的一面。

“我好像重新認識了你一遍。”初夏從穆千玄的懷中起身,撫着他頸側的牙印,不由得苦笑。

她的小白從來不是山巅上千年不化的冰雪,也不是亘古長空不染纖塵的明月,他是黑心湯圓,看着是白的,咬開來都是黑芝麻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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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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