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志願
葉昭昭是一個反射弧特別長的人。
小時候她不小心跌倒了,自己爬起來以後,跟沒事人一樣繼續玩耍,直到半小時以後才會開始嚎啕大哭。
她的痛覺神經似乎不太發達,總是要比普通人遲鈍那麽一小會兒。
就像前半個月裏,她不哭不鬧,正常地學習,正常地生活,看起來已經習慣了沒有顧斐的日子,和往常沒有任何區別。
直到現在熄滅房間所有的燈,她躺在床上,凝視着半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才後知後覺,她和顧斐是真的分手了。
不會再有以後了。
葉昭昭閉上眼睛放空思緒,突然間沒有了任何動力。
她好像變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只想待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裏囚禁自己,不想再應付任何人,處理任何事。
她似乎喪失了行動和思考的能力。
活着可真沒多大意思。
她不由自主地冒出這個想法。
空蕩蕩的房間裏,循環播放着一首又一首的傷感情歌,葉昭昭聽着,鼻腔傳來一陣異樣的酸楚,上達至眼眶,越聽越覺得每一首都是為自己而量身打造。
她猛地睜開眼睛,動手關掉了音樂,陷入一片可怖的安靜裏,想嘗試早點入睡。
也許夢裏就再也不會有這些煩心事。
她不想就這麽喪下去,沉浸在悲傷得無法自拔的消極情緒裏。
失戀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對她而言,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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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又是一條好漢。
這樣想着,葉昭昭逐漸沉沉睡了過去。
只是她自己也沒有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枕頭被淚水浸濕了大半。
濕漉漉暈開一片水色深痕。
許久未幹。
……
顧斐站在葉昭昭小區樓下。
她今天沒有拉開過客廳的窗簾。
他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些什麽,收到禮物時又會想些什麽。
去年這個時候,她把她的全部心意都送給了他,一點也不剩。
他一直覺得她很傻。
他真的值得她這樣毫無保留地去愛嗎?
他自己都不确定。
思來想去,他覺得不會再有比她的心意更貴重的禮物了。
可惜他現在無法去見她。
連禮物都要假借別人之手送給她。
他的手機從上次那件風波以後就被林敏不由分說給沒收了,要等到高考畢業後再還給他。
他現在連和她簡單通訊的權利也沒有了。
顧斐将手伸進外套口袋裏,想要抽出一只煙,頓了頓,又臨時改變了主意,摸到了那顆她送給他的糖。
這顆糖,總是在他快堅持不下去時,一遍遍提醒他,她還在等着他。
他不能就這樣自暴自棄。
他知道自己是在望梅止渴。
但如果這樣能給他稍稍帶來一點點慰藉,那也沒關系。
他也是人,也會撐不住。
再強大的意志力,一遇到她的事,也會瞬間土崩瓦解。
他想她,他也忍得很辛苦。
顧斐又擡頭望了眼葉昭昭的房間所在的方向,依然是暗沉沉的,看不見燈光。
也許早早睡下了吧。
他也該離開了。
他溫柔地,輕聲對着空氣說了句話。
白氣在寒冷的空中消散得很快,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說,晚安。
祝你做個好夢。
……
這段時間葉昭昭的睡眠質量一向不太好,她總對宋思遠吐槽說一定是白天學習太久,用腦過度的緣故。
宋思遠默默聽着她的吐槽,也沒拆穿他們班的作業量是她的兩倍的殘酷事實,卻更加堅定了她經常失眠驚醒是被學習折磨太深的想法。
真實原因,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是她不肯承認。
但是今晚,她卻難得做了個夢,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在那個長長的連貫的夢裏,她夢見了許久再沒夢見過的顧斐。
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
夢裏她是一條為了他和女巫達成交易,忍痛用聲音換來雙腿的美人魚。
她從遙遠的深海來到了大陸,一直在拼命尋找他。
明明他模糊的身影就在前方,她用盡全力跑過去追趕,卻怎麽追也追不上。
她着急得大喊,想呼喚他,這個時候,才發現她的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只有難聽粗啞的啊啊聲。
葉昭昭只能對着他的背影無聲流淚。
明明他距離她那麽近,卻無法再近一步靠近他。
在夢裏她哭啊哭,流出的竟然不是眼淚,而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
看品質和數量似乎價值連城。
不到多久,她就賺了個滿盆缽。
見錢眼開的葉昭昭立即就驚醒了。
可惜這只是一個走向離奇的夢。
她坐起身來,長長地落寞地嘆了一口氣。
夢再美,或再慘,終究只是夢。
需要她去面對的現實生活才是真實存在的。
心裏再痛不欲生,每天再不想睜眼醒來,日子還是得照樣過下去。
葉昭昭強打起精神,決心邁過這個人生的小坎,集中精力對付高考這個人生的大坎。
而這個時候,也正應證了那句“情場失意,事業得意。”
她成功贏得了省區範圍內的中學生創新作文大賽一等獎。
她的作文被粘貼在了學校的公告欄裏,以供大家觀摩學習。
大家很快就忘了她和顧斐之間的這檔事。
這個名字已經成了衆所周知的禁忌,沒人敢觸黴頭在葉昭昭面前提起他。
一開始還有人不知死活調侃她是不是對顧斐認真了,結果換來葉昭昭一句,“顧斐是誰?”
弄得那人尴尬得立在原地,啞口無言。
葉昭昭也确實在刻意地忘記這個人。
将他從自己的所有記憶裏剔除。
每天充實地活着,想起顧斐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也許是過馬路等紅燈的時候,也許是翻開書本看見某一個句子的時候,也許是聽見某一首歌的時候。
甚至是,聞見四季的特有氣息時。
她會想起這個季節時,他們曾在一起經歷過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事。
但也就僅僅只是一瞬間而已。
事實上,高二下半年忙碌得讓她沒有那麽多時間去想起他。
所有學生都經歷了一個酷熱難耐的盛夏,暑假時,學校統一要求他們補了整整一個多月的課。
他們在教室裏吹着空調,也沒太大的感覺,但每次一出教室的時候,哪怕是傍晚放學,都讓葉昭昭感覺一瞬間從天堂掉進了地獄。
還是第十八層地獄。
烈火烹炸得出油的那種。
空氣裏仿佛真有了絲燒焦難聞的異味。
随着越來越嘈雜的抗議聲,葉昭昭才發現教室裏不知怎麽停電了。
不止是他們班,所有的教室都停了。
沒有了空調,烈日炎炎,幹燥得連吹過的風都帶着三十幾度的熱,學生們一刻鐘也坐不住了,紛紛吵鬧着要回家。
學校私自占用他們的假期本就讓人不爽,難得抓住了這次機會,他們怎麽肯舍得放過。
科任老師止不住他們的喧鬧,最後還是班主任陳慧來到了教室,板着個訓斥他們,“停個電而已,又不是晚上,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給我好好上課。”
“日哦有沒有搞錯,這種天氣讓人怎麽學習,我剛在椅子上坐一會兒,這汗粘得我都起不來了。”前座的男生無語抱怨道。
周圍紛紛附和。
葉昭昭表示深有體會。
就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大家都出了一身的汗,黏膩得讓人不适。
她剛停下扇風的手,下一秒額上又立馬浸出一層薄汗。
這鬼天氣真是要人命。
葉昭昭的同桌謝枚枚拿着小扇子,不停給前座的男生扇着風。
男生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又轉過身來固執地要給她扇。
他們互相争搶着手中的扇子,面紅耳赤不肯讓步,但吵鬧中又帶着一絲甜蜜,光明正大地在她面前撒狗糧。
葉昭昭在一旁默默看着,眼酸了一小秒。
在這一小秒突然想起了顧斐。
高一那會兒教室裏也停了電,他怕小風扇運作的聲音吵醒她,就這麽用本子輕輕給她扇了一中午。
也不嫌手酸。
正是因為這些既普通尋常又刻骨銘心的記憶,不但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黯然失色,反而歷久彌新。
所以青春期的愛情保質期再短,她也仍然願意去相信它的美好。
……
後來的日子她也在學校裏看見過顧斐。
成天埋在課本裏複習,做題,一次又一次的考試,日子過去得很快,一晃就晃到了高三。
升學典禮上,他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上臺致辭,具體內容無非是鼓勵大家到了高三要更用功學習,争取考上大家心目中的理想大學之類。
葉昭昭聽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什麽也沒聽進去,只看了他一眼就迅速低下了頭。
日頭明晃晃的。
刺眼得很。
只一眼,她的眼睛就酸了。
他比以前更瘦了,也更高了。
有光影打在他精雕細琢的眉眼,和藍白相間的校服上。
他在人群裏依然那麽耀眼奪目,出類拔萃。
依然是她可遇不可求的人。
是和她處在不同世界的人。
典禮結束得很快,而葉昭昭始終沒有多看他一眼。
謝枚枚在典禮結束後拉着她去小賣部,沒想到卻和顧斐以及程昂狹路相逢。
葉昭昭全程低着頭避開他,買了瓶水就準備離開。
顧斐卻比她更快一步遞過錢,“我請你吧。”
葉昭昭飛快打斷了他,“不用。”
她臉上的表情冷冷的,對着他似乎已經用盡了所有忍耐力,目不斜視地,一刻也未多停留,拉着謝枚枚想離開。
他張了張口,似乎還想對她說什麽。
葉昭昭不敢接他的目光,落荒而逃。
事到如今,原來她仍然不能把他當作普通同學來看待。
一看到他,她依然會覺得心髒又酸又痛。
她不知道一般情侶分手以後再相逢是什麽樣。
是不是和她一樣覺得尴尬又帶着一絲隐秘的愉悅。
但她害怕從他那張嘴裏,會對她說出什麽讓她難過受傷的話。
她不敢去面對。
所以她再次選擇了逃避。
她就是這樣的膽小鬼。
……
平淡無奇地到了高三下學期,以葉昭昭現在的成績,如果一直保持穩定的話,還能超一本線幾十分,但距離她想考的B大仍然有接近一百分的差距。
她要在這最後的一年放手一搏。
不論結果如何,只要付出了努力就會少一點遺憾。
後面黑板上鮮紅的數字一遍遍提醒大家,離六月份的高考時間越來越近。
日歷頁數越撕越少,日子也越來越不夠用。
葉昭昭幾乎每天都在熬通宵,後果就是,數學成績被她不可思議地拉高了二十幾分,但又加深了雙眼的近視程度。
但如果可以考上B大,說句玩笑話,她瞎了也沒關系。
話是這麽說,葉昭昭還是盡量減少了用眼時間,在高考前夕按時入睡,保持充足的睡眠。
一模二模三模過後,她考得一次比一次好,成績越發地拔尖。
很快到了六月七號,前幾天她還在教室裏和大家一起用功學習,轉眼就步入了參加高考的考場。
一中是安市的理科考場,而她作為文科生,要到其他學校去考試。
考場裏監管極嚴,大家都在沉心靜氣,專心致志地答題,兩天下來,也沒有發生什麽意外。
葉昭昭全程有條不紊寫着高考試卷。
鎮定地沒出一絲差錯。
八號那天,英語考完,她拿着準考證順着人流走出了考場。
她的高中,終于在這一刻完美畫下了句點。
她覺得解脫的同時又帶了一點遺憾和失落。
校門外聚攏了大波人,多是陪考的家長。孩子一出來,立即詢問他們考得怎麽樣,有沒有信心。
這情景讓她發現,結束了備戰高考的煎熬日子,也絲毫不讓人放松。
她提心吊膽地等着高考的最終成績。
連畢業後的聚會都玩得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到了六月底,成績出來了,看着電腦屏幕上比想象中還高的六百多分的文科成績,葉昭昭還有些不敢相信。
陳慧打電話來恭喜她,說她的成績僅次于林岚,林岚不僅是一中的文科狀元,還是整個安市的文科狀元。
葉昭昭愣了好一會兒才消化完這個令人驚喜的消息。
她不要求能考得第一,只要能考上B大,她就已經很滿意了。
十年寒窗苦讀,她的所有辛苦都沒有白費。
這一路走來,陳慧也見證了她的成長,在電話裏直誇她不容易,說要把她的勵志逆襲故事講給下一屆的學弟學妹們。
聽她講到這裏,葉昭昭才意識到她已經畢業了。
她在這個月就成年了。
時間飛逝,過得比所有人想得都要快。
青春一去不複返。
陳慧繼續在電話裏問她是要報考B大還是Z大,以她的成績,現在國內重點大學任她挑。
葉昭昭回得沒有半點猶豫,“B大。”
陳慧又連誇了她好幾句出息了才挂了電話。
為什麽要考B大,如果一開始是為了顧斐,那麽現在她很清楚,意義變得不再那麽純粹。
她不是為了其他人,而是她自己。
一日又一日,她不怕辛苦堅持下來了。
葉昭昭想起陳慧剛才提到的林岚得了安市文科狀元的事,她糾結了一下午,終于鼓足勇氣狀似不經意問了宋思遠一句,“你知道今年高考,安市的理科狀元是誰嗎?”
在聽見“顧斐”這個名字以後,她真心實意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她就知道,他永遠不會讓所有人失望。
還好,他沒有因為自己而受影響。
她沒有拖累他。
那麽,他還會遵守從前兩人的承諾一起去B大嗎?
她不知道。
其實,也和她無關了。
可是她填志願的那段時間,還是整天盯着手機,希望它可以再次響起。
希望來電人是顧斐。
希望他可以親口告訴她,我們一起報考B大。
他對她的承諾還沒有失效。
可是他沒有。
他就這麽悄無聲息的,永遠退出了她的生活。
未來渺茫,他們再相遇的幾率也許只有千萬分之一。
她不能再奢求還能再遇見他。
因為大學要到異地,不能再照顧她的貓,所以葉昭昭想了很久,還是打算将它交給寧會蓉照顧。
緊張的母女關系這兩年來總算有所緩和。
葉昭昭在給貓咪收拾東西的時候,它大概知道即将要離開它的主人,所以往日乖巧聽話的它變得異常躁動不安,在屋子裏上蹿下跳。
葉昭昭急忙去捉跑到了儲物櫃上的貓。
但是貓咪不懂得主人的小心翼翼。
它在她的眼前,在她響徹雲霄的“不要”聲中往前奮力一躍。
櫃上的玻璃罐随着它的動作掉至地上。
稀裏嘩啦地碎了。
星星撒落一地。
葉昭昭想逮住這只闖禍的貓,但它肇事以後跑得飛快,一瞬間就跑得沒影。
她拿着掃帚,心疼地收拾地上的殘局。
葉昭昭蹲下身去,一塊塊去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卻突然發現地上的不起眼角落裏,有一顆與衆不同的,紙折的星星。
先前它藏在衆多塑料管星星裏,她竟然沒有發現它。
像有預感般,葉昭昭震驚地走過去拾起了它。
她顫着手,一點一點沿着折痕打開了它。
唯恐一不小心撕壞它。
直到所有的,熟悉的字跡完整展現在她眼前。
她被滔天的驚喜巨浪所淹滅。
這比她在看到高考成績時還要興奮得不知所措。
顧斐對她說,“我在B大等你。”
原來他一直沒有忘了她,沒有忘記他們之間的約定。
葉昭昭又想起了什麽似的,一顆一顆重新拾起地上所有的星星。
到最後,如她所想,這不是她原來送他的那一罐。
因為,一共有366顆。
她那時候對他解釋,“送你三百六十五顆的意義是,不止今天喜歡你,昨天也在,明天也在,每一年每一天都在喜歡你的意思。”
所以他送的她的禮物是,在你原有的愛我的基礎上,我永遠比你愛我多一點。
葉昭昭只反應了一瞬,立即瘋了般給顧斐打電話。
這時候她什麽也不想去想,只想問問他,你說的話還做不做數?
哪怕打過去是接受他滿滿的嘲諷也沒關系。
如果一年多過去,他的想法已經變了,那麽她也認。
是她太蠢,蠢到現在才意外發現禮物裏暗藏的玄機。
如果她再晚一點發現,他們會不會就永遠錯過了?
原來顧斐真的會為了她做這麽幼稚的事。
是她眼瞎腦子笨,不僅近視,智商還欠費,怎麽可以誤會了他這麽久?!
她在撥出那個許久未聯系的電話號碼空隙,忍不住又哭又笑。
但三秒過後,手機裏傳出冷冰冰的毫無感情的機械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葉昭昭不死心地又多打了幾個電話過去,但無一例外的,答案不變。
她沉下心來,一遍又一遍地打,希望那邊可以接通,可以出現奇跡,但始終沒能如願。
到了第三天晚上,葉昭昭基本确定,顧斐要麽換了電話號碼,要麽……拉黑她了。
現代社會,不會有哪個正常人,可以連着三天手機關機。
終究是……太晚了嗎?
她揉着酸澀的眼睛,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
是去問宋思遠他們顧斐的近況,近一步确定她現在的确是在自作多情,還是掩耳盜鈴當作沒看到過那顆星星,一切都沒有發生。
葉昭昭捂着頭。
她不知道。
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她眼睛一亮,趕緊拿起來接聽。
但在看見手機屏幕上“媽媽”兩個字時,她眼裏的光很快就熄滅了。
寧會蓉打電話來沒別的意思,只問她填好志願了嗎,要不要再去看看國外的大學,再想想沒準會改變主意。
葉昭昭剛想給她肯定的答複,正好微信聲響起,是宋思遠回複她的。
他說,【程昂說他前兩天才去見了顧斐。】
葉昭昭渾身溫度在頃刻間全部褪去。
她的臉蒼白得厲害。
寧會蓉在對她說什麽,她聽不清,她的大腦一片混亂。
過往一幕幕走馬觀花地過。
後來她只記得,當時她對寧會蓉說了聲,“好。”
以至于她沒能看見電腦網頁上占據了一小屏幕的社會新聞。
【悲痛!安市理科狀元父親疑因抑郁症跳樓自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