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別對我說謊
沒有穿白大褂,也沒有挂胸牌,可是此時此刻,他就坐在這間診室裏,手邊擱着病歷本,胸前戴着聽診器,千真萬确是一名醫生。
雲畔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的記憶出了什麽差錯,周唯璨大學時讀的專業明明是天體物理,輔修的是應用數學,未來的就業方向也跟醫學毫無聯系……怎麽會莫名其妙跑到這麽落後的地方來做醫生?
耳邊聽到阿約小聲說:“哇,竟然又碰見他了,好巧啊。”
而後又輕松道,“既然有熟人在,我就放心了。快去吧,不打擾你們敘舊啦。”
被周唯璨帶到隔壁注射室的時候,雲畔心裏仍舊沒有實感,于是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疼痛立竿見影,提醒她眼下正在發生的一切并不是夢。
皮膚仍然又紅又腫,臉頰癢得她很想伸手去撓,雖然這裏沒有鏡子,也不難想象自己現在有多狼狽。
或許是因為比這更糟糕更不堪的模樣也早就被他看過無數次,雲畔并沒有感到窘迫。
窗簾已經髒到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中間破了一個洞,遮不住刺眼陽光。
周唯璨背對着她站在藥品櫃前,動作熟練地配藥。
她忍不住問:“你怎麽……改行做醫生了?”
“沒改行。”
周唯璨戴上一次性手套,語氣随意,“這裏醫療條件不發達,很缺醫生,我跟着之前過來援助的醫療隊學了一段時間,半吊子而已。只能在人手不夠的時候過來幫幫忙,應對一些簡單病症。”
這一點和六年前沒什麽不同——
這個人無論說着多麽不可思議的話都輕描淡寫,從來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不過他就是這樣的人。無論做出什麽讓旁人無法理解的選擇,都沒什麽不對。
雲畔擡頭看着他,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只覺得命運實在難測,他們原本不該再見面的。她确定周唯璨心裏也是這麽想。
少頃,他端着醫用注射盤走近,擋住了四面八方湧進來的陽光。
房間變暗了,走廊裏偶爾傳來腳步聲,又很快消失,周唯璨低頭,将止血帶綁在她手臂上方的位置,又将已經配好的藥注入針劑。
陽光似乎有溫度,滾燙地烙下來,映出她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膚,和手肘中間脈絡分明的青色血管。
用酒精棉球在她血管處消毒的時候,周唯璨忽然開口:“過來玩的?”
雲畔點點頭,側過臉不去看針頭,沒有多說,反而問,“昨晚,你真的沒認出來我嗎?”
話音未落,他已經又快又準地将針頭推入皮膚表層,手很穩,似乎經驗豐富。
周唯璨摘下那條止血帶,丢到一旁,口吻平淡:“這麽多年沒見過了,突然在這種地方碰到,第一反應都會覺得自己認錯人了吧。”
也是。
畢竟是說過再也不見的人。
就算認出來了也不想承認吧。
他們不是能夠寒暄敘舊的關系,也早就已經無話可說了。
雲畔安靜片刻,轉移了話題,“你這幾年,過得好嗎?”
“挺好的,”藥劑推完,周唯璨利落地拔針,用棉簽替她摁壓傷處,“你呢?”
終于把頭轉回來,她看着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熟悉又陌生的臉,良久才動了動嘴唇,“我過得不好。”
幾乎就在她開口的同時,走廊裏響起小孩的哭鬧,和大人手忙腳亂的安撫。
顯然周唯璨并沒有聽見她的聲音,更沒有追問,把用過的棉簽和針頭丢進一次性垃圾袋,随即毫無留戀地往外走:“半小時後皮膚會開始消腫,紅疹也會褪,走的時候去藥房拿一盒抗過敏口服藥。”
頓了頓,瞥見她過分蒼白的臉色,又說,“再挂瓶葡萄糖吧。”
眼睜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雲畔沒有動,仍然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幾分鐘後,便有護士進來,給她挂上了一瓶葡萄糖。
窗外綠色樹影沙沙作響,夾雜着陣陣蟬鳴,她清楚聽見門外的交談聲。
“醫生,怎麽樣了?我朋友沒事吧?”
“沒事,回去記得按時服藥,清淡飲食。”
“那就好那就好,謝謝醫生啦。”
阿約連連道謝,又嘆氣道,“昨天還好好的呢,也不知道到底是吃錯什麽東西了,一下子就過敏得這麽嚴重。”
空氣裏有片刻靜默,那個聲音随後響起,“她菠蘿過敏。”
伴随着阿約恍然大悟的聲音,門內的雲畔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原來他還記得。
回憶就在此刻重新變得鮮活,仿佛一只張牙舞爪的怪獸,不講道理地将她吞吃入腹。
雲畔閉上眼睛,思緒穿過重重迷宮,最後回到十八歲生日當天。
她任性地在生日party上抛下了謝川和方妙瑜他們一群人,偷偷跑到出租屋門口等他。
從黃昏等到黑夜,他終于回家。
那晚周唯璨帶着她滿大街亂逛,江城不大,繁華地段也不多,寒冬臘月的天氣裏,臨近零點,終于找到一家還沒關門的蛋糕店。
櫃臺裏的蛋糕已經賣得七七八八,他挑了最後一個賣相還過得去的水果蛋糕,結了賬。
他們面對面坐在冷冷清清的店裏,周唯璨看着她許願、吹蠟燭、吃蛋糕。
蛋糕夾心裏鋪着幾塊菠蘿果肉,雲畔意識到了,卻還是抱着僥幸心理,一口一口,全部吃完了。
換來的代價是她蹲在路邊抱着垃圾桶吐了半天,渾身又紅又腫。周唯璨只好又陪着她去醫院挂急診,一直折騰到淩晨三點。
回去的出租車上,她筋疲力盡地靠在周唯璨肩膀上,迷迷糊糊間聽到他問自己,菠蘿過敏為什麽還要吃。
窗外紛紛揚揚下着初雪,天氣寒冷,路面擁堵,雲畔心虛地閉上眼睛裝睡。
而周唯璨就在那一秒,俯身吻了她。
……
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雲畔終于清醒。
伸手揉了揉眼角,阿約就在此刻推門進來。
“現在感覺怎麽樣?你真的吓死我了。”
雲畔笑笑:“好多了,其實本來也沒什麽事,就是看着吓人而已。”
阿約做了一個順氣的動作,房間裏只有一張椅子,她只好站在旁邊,埋怨似的問,“菠蘿過敏告訴我不就好了,幹嘛還要吃呀。”
雲畔語塞,總不能告訴她自己那會兒自殺未遂,心神不寧,只好胡亂敷衍了一通,好在對方并沒起疑。
臨近正午的時候,阿約出去買飯。
一瓶葡萄糖終于見底,雲畔叫來護士拔針,活動了一下麻木的手腕。
她身上出了很多汗,脖頸間黏膩一片,很不舒服。
推門出去,她沿着走廊裏的洗手間标識牌,一路向前。
陽光澄澈透亮,空氣裏漂浮着嗆人的灰塵顆粒,四周灰白色的牆壁破舊不堪,大片牆皮斑駁脫落,随處可見貼在上面紅紅綠綠的廣告傳單。
身體沒那麽難受了,雲畔低頭看了眼手機屏幕,意料之中地發現胸口的紅疹已經開始消退。
洗手間就在走廊盡頭處,只有一間,不分男女,她走近幾步,透過半敞的門縫,無意瞥見一個人影。
那人倚在洗手臺的牆邊,灰襯衫,深色長褲,指間夾着一支煙。
淡白色煙霧彌漫,遮住那雙總是暗潮洶湧,卻從不肯說明的黑色眼睛。
雲畔擡頭看他,腳步微滞。
“說說吧,”周唯璨垂眸,往垃圾桶裏撣了撣煙灰,“怎麽個不好。”
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自己剛剛說的那句“我過得不好”,雲畔沒有想到他竟然聽見了。
當時原本就是頭腦發熱脫口而出,事實上她也并沒有打算跟他聊這些,只好裝傻:“你聽錯了吧,我過得挺好的。”
怕他不信,又強調道,“真的。”
“是嗎?”他笑了一下,“那手腕上的傷口是怎麽回事?閑着無聊割着玩?”
“不是,”雲畔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把那只手藏在背後,“修眉的時候,刀片不小心劃了一道而已。”
“雲畔,”周唯璨卻加重語氣叫她的名字,“別對我說謊。”
這句話的潛臺詞,其實是一種提醒——
提醒她,在他面前,無論多麽費心遮掩,都是徒勞。
雲畔深吸一口氣,對上他的眼睛,“沒騙你,我真的挺好的,每天都挺開心的,最近研究生也畢業了,正準備回國找工作。沒想過要結束這種生活,更沒想過傷害自己。”
很顯然,她又說謊了。
因為她心裏很清楚,一直以來,周唯璨最怕的,就是她的自殘自毀傾向。
在一起這麽久,他對自己究竟是同情還是愛,她潛意識裏其實從沒分清過。
手裏的煙自顧自地燃,煙灰撲簌簌地掉落,周唯璨沒有抽,只是定定地看她。
他看了實在太久,久到雲畔甚至生出了某種靈魂出竅的錯覺。時間靜靜流淌,越發難捱,終于,他撚滅煙頭,輕聲道:“那就好。”
輕飄飄地丢下這麽三個字,他起身繞過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擦肩而過的剎那,雲畔瞥見他松松挽起的襯衫袖口,以及手臂上一行歪歪扭扭,充滿童稚的油彩字跡——
「Hakuna Matata」
這句話她曾經在一部動畫片裏看到過,來自于斯瓦希裏語,是一句古老的非洲諺語,意為從此以後無憂無慮。
看顏色和筆觸,應該是小孩子寫給他的。他大概在這裏适應得很好。
雲畔站在原地,有些恍惚地想,周唯璨真的在哪裏都能活得很好,沒有誰都能活得很好。
他的靈魂似乎可以被打磨成任何形狀,走出任何困境,随心所欲地活出自己的模樣。最重要的是,不為任何人。
這一點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也曾經被深深吸引,只是學不會。
空氣中仍然飄着那股淡淡的,潮濕的煙味,而他已經走遠。
雲畔走到洗手臺前,擰開水龍頭,從包裏抽出紙巾,浸濕之後擦拭自己的臉頰和下颌。
冰涼的水珠滴進她領口,她慢吞吞地擡手,隔着T恤布料,在鎖骨下方的位置,觸摸到了一根細細的銀鏈輪廓。
水聲嘈雜淩亂,她的腦海裏不合時宜地浮現出分手那天。
周唯璨站在綠廊巷出租屋門口的走廊拐角,背影像是被黑色河水反複沖刷的月亮,死氣沉沉,透不出光。
他們甚至連一句體面的道別都沒有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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