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清醒夢

雲畔回到宿舍的時候,發現方妙瑜還沒回來。

打電話也沒人接,她放下手機去洗了個澡,等吹幹頭發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終于收到回電。

手機那頭傳來震耳欲聾的DJ聲,方妙瑜很顯然是喝多了,含糊不清地說自己晚點回來,讓她先睡。

雲畔還沒來得及開口,對面的聲音就換成了傅時煦的。

他倒是很清醒,挺有禮貌地跟她說不用擔心,又說晚點會安全地把方妙瑜送回宿舍。

挂斷電話後,雲畔關了燈,在一片漆黑中爬到上鋪。

宿舍裏開了空調,很暖和,她數了半天羊還是睡不着,又摸出手機,打開微信界面,翻出那張已經爛熟于心的個人名片。

他現在在做什麽呢?回宿舍了嗎?睡着了嗎?

那一巴掌還疼不疼?傷口有做任何處理嗎?心情還是很差嗎?

鋪天蓋地的疑問占據了她的腦海,連一絲絲空隙都分不出來給別人了。

雲畔很想不管不顧地發送一條好友申請過去,但是她想周唯璨應該不會同意,糾結一番還是作罷。

那晚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一間教室。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趴在其中一張課桌上。

電風扇在頭頂吱呀吱呀地轉,耳朵裏鑽進一片早自習特有的文言文朗誦聲,像蚊子嗡嗡叫,吵得她頭疼。

陽光燦爛刺眼,窗外是大片枝繁葉茂的香樟樹,墨綠色樹影層層疊疊,偶爾有光透過樹葉罅隙照進來。

順着光照的方向,雲畔微微偏過頭,在自己身邊看到了周唯璨。

他沒有跟其他人一起讀課文,反而支着下巴,若無其事地在看書。

視線終于有了焦點,雲畔看到他身上黑白相間的高中校服,确信自己在做夢。

她怎麽可能認識高中時的周唯璨。

那張臉倒是和現在沒有變化,興許是她沒見過那時候的他,所以即便在夢裏也想象不出來。

而他手裏握着的那本厚厚的書,擁有如黑洞一般的純色封皮,以及拓印着的英文書名,《The First Three Minutes》。

沒錯。就應該是這本才對。

她慢吞吞地挪過去,剛好讀到末尾處的一段話。

“……很難理解這只不過是一個充滿敵意的宇宙中的一小部分,更無法想象宇宙是從一個難以言傳的陌生的早期狀态演化而來,而又面臨着無限冰冷的,亦或是熾熱難耐的末日。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無味。”

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無味。

這句話代入周唯璨進去似乎也是合理的。

雲畔似懂非懂地讀完,剛想繼續往下看,書本倏然被人合上。

擡起頭,眼前的人已經動作利落地收拾好書包,她忍不住問:“你要去哪?”

“這裏太無聊了。”周唯璨沒有正面回答。

起身的時候,書包甩過桌洞,将一只黑色水筆晃了出來,骨碌碌滾落在地。

雲畔彎腰撿起來,遞過去,而他頭也沒回,敷衍地接過:“謝謝。”

筆被抽走了,她的手卻還伸在那裏,擋住他的去路。

周唯璨皺了皺眉:“還有事嗎?”

“把我也帶走吧。”

電風扇不轉了,讀書聲消失了,綠色的樹葉和刺眼的陽光也不見了,扭曲而混亂的教室裏變得空空蕩蕩,只有他還在。

雲畔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像是在尋求認同,“我也覺得這裏很無聊。”

周唯璨聞言,看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也沒動。

拿不準他的想法,正當雲畔躊躇之際,卻聽到他問,“你想去哪?”

只愣了一瞬,她便慢慢靠近,嘴唇貼在他耳邊,像在說一個很重要的秘密,“……我想去一個沒有白天,沒有黑夜,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四季更疊,也沒有別人的地方。”

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微明,世界霧茫茫的一片,如堕煙海,若明若暗。

雲畔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發呆。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課,她也沒有任何計劃,在床上賴了很久才慢吞吞爬起來洗漱,正準備出去買早餐,宿舍門卻被人推開——

方妙瑜回來了。

原本精心打理過的長卷發亂糟糟的,臉上的妝也花了,口紅掉得幹幹淨淨,而她身上披着傅時煦昨晚穿的褐色大衣,眼皮耷拉着,酒似乎還沒醒透,整個人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似乎也很嫌棄自己這幅模樣,方妙瑜神情萎靡地跟她打了聲招呼,便說先去洗澡。

浴室裏很快就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雲畔随即拿着鑰匙出門,準備買兩人份的早餐。

她去了上次那家湯圓店。

清晨六點半,天才蒙蒙亮,門口已經擠滿了排隊的人。鍋裏的水咕嚕嚕地燒開,冒出袅袅的白煙,随處可見的煙火氣。

雲畔穿着一件長長的白色羊絨大衣,圍巾帽子全副武裝,全身上下只有半張臉露在外面。

察覺到身後有人在看自己,她回過頭,認出來是某節課上的同學,卻不想浪費時間交談,于是面無表情地移開了眼。

男生似乎有些尴尬,但也沒厚着臉皮湊上來。

就在她轉頭的剎那,卻意外瞥見店裏某個背影。

——周唯璨穿着昨晚那件黑色羽絨服,就背對着她,坐在店裏。

視線稍微偏離幾寸,便看到了坐在他對面的陳屹,似乎很頭疼的樣子,嘴唇一張一合的,正在苦口婆心地跟他說些什麽。

至于具體內容,用頭發絲兒都能猜出來,肯定跟方妙瑜有關。

雲畔看不見周唯璨此刻的表情,只能看見他一貫無動于衷的背影。

隊伍很快就排到她,點單的時候,剛好被起身拿紙巾的陳屹發現。

兩人面對面打了聲招呼,雲畔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些心虛。

大概潛意識裏有些擔心周唯璨會以為自己是一路跟蹤他來到這裏的。

不過那人聽到她的聲音也沒什麽反應,甚至連頭都沒回一下。

于是她又放下心來。

陳屹無疑是一個很會交際的人,不過打了個招呼而已,眼下就已經熱情地挪出旁邊座位上的雜物,喊她過去坐。

雲畔猶豫片刻,還是走過去,在他旁邊落座。

借着氤氲的霧氣,她偷偷看了一眼斜對面的周唯璨。

傷口的确沒有做任何處理,那半邊臉頰腫得甚至比昨晚還要厲害,嘴角也有一處撕裂。

忍不住張了張嘴,她正想說些什麽,周唯璨卻忽地掀起眼皮,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道為什麽,雲畔一下子就讀懂了他的眼神——閉嘴。

意識到他不想和別人提及自己的私事,她乖乖閉嘴,垂下頭去吃碗裏的湯圓。

沒有注意到他倆的小動作,陳屹清了清嗓子,扭頭問她:“那個,方妙瑜怎麽沒跟你一起出來吃飯啊?她現在……怎麽樣?”

摸不準這個問題應該怎麽回答,雲畔還在思索,又聽到他說,“我聽說他倆分手了,所以就想問問你具體是什麽情況,是鬧着玩的還是認真的?還用不用我們再勸勸?”

是鬧着玩的還是認真的,還不都取決于周唯璨一句話。問她有什麽用,她也想知道啊。

心裏這麽想着,雲畔随口敷衍:“我也不太清楚。”

“你昨晚不是在現場嗎?”陳屹有些不解,“而且你跟方妙瑜關系這麽好,按理說應該清楚啊。”

她被問得有點不耐煩,“傅時煦也在現場啊,你怎麽不去問他?”

其實是挺沖的語氣,不過雲畔擁有一副得天獨厚的,纖細柔弱的清純長相,從小到大身邊的男生連和她大聲說話都不敢。

所以陳屹不僅沒有不高興,反而覺得是自己過分了,讪讪地摸了摸後腦勺:“也對,感情的事兒吧,除了當事人,都不太好說。”

說完又嘆了口氣,似乎很心累,“關鍵阿璨也什麽都不肯說,不管我們怎麽問都是三個字,‘分手了’,想知道他心裏的真實想法比登天還難。”

既然這樣為什麽還非要追問呢?也許分手就是他心裏的真實想法呢?

耳邊陳屹還在念叨:“反正我是覺得方妙瑜挺好的,戀愛談得跟守寡似的都能忍,不知道你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雲畔擡起頭,發現周唯璨神情仍然淡淡的,沒有反駁也沒有贊同,平靜得像是在聽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

不過這樣也沒什麽不對。

她實在想象不出周唯璨為了感情的事與旁人解釋或争執的樣子。因為他看上去永遠都不可能為情所困。

感情于他而言似乎只是最最不重要的,可有可無的部分。

雲畔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不過這的确給了她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她猜測自己無意間觸摸到了周唯璨的靈魂邊緣。

和想象中相同,又冷又空。

最後倒是把自己給說煩了,陳屹口渴似的喝了大半瓶水,才怒其不争道:“我說不動你,這種破事兒我也不想管了,我勸你還是做好一輩子孤獨終老的打算吧。”

周唯璨聽完,竟然被逗笑了,“孤獨終老有什麽不好?”

……當然不好。雲畔在心裏反駁。

“雖然你确實挺适合孤獨終老的,”陳屹無奈道,“不過作為你兄弟,我還是希望老天爺大發慈悲,從茫茫人海中找出來一個能受得了你的人,硬塞到你身邊。”

我受得了。

雲畔默默地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聲實在太吵鬧,微茫的白霧裏,周唯璨竟然擡眸,輕飄飄地瞥了她一眼。

該怎麽形容這一眼呢。明明很平淡,很缥缈,卻像一陣穿堂風,吹得她連骨頭縫都隐隐作痛。

雲畔有種自己被他看透、看穿了的錯覺。

也許并不是錯覺。

回到宿舍,方妙瑜已經洗完澡,換了套睡衣,坐在床頭發呆。

把手裏打包回來的湯圓放在她的書桌上,雲畔連外套都沒脫,就準備收拾東西去泡圖書館。

沒多久,方妙瑜就下床了,心不在焉地拆外賣盒:“還是畔畔好,還記得我喜歡吃花生餡的。”

雲畔轉過身來,發覺她的臉色比剛回來的時候稍微好一點了,不過還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猶豫片刻,還是選擇關心一下:“你現在……還好吧?”

“挺好的,”像是早就預料到了她會問,方妙瑜牽起嘴角笑了笑,“不就是失戀嘛,我失戀的次數多到自己都快數不清了,能有什麽不好的。”

——可是之前都是你甩別人。還是有區別的。

雲畔抿抿唇,輕聲道:“我剛剛去買湯圓的時候,碰見周唯璨和陳屹了。”

原本以為方妙瑜肯定會繼續追問細節,沒想到她竟然只是“哦”了一聲,什麽都沒說。

這讓雲畔有些困惑,“你不想問點什麽嗎?”

“有什麽好問的?不在乎你的人,問一千句一萬句,也不會變得在乎。”方妙瑜把勺子裏的湯圓戳破,怔怔出神,好半天才說,“昨晚他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回家了沒,我騙他說回家了,結果他就真的挂了電話。”

“明明酒吧裏音樂聲那麽吵,他都不肯再多問我一句。”

方妙瑜說着說着,語氣又有些哽咽,“跟他談戀愛和自虐有什麽區別?我已經受夠了,我也有尊嚴。”

雲畔很想說些合情合理的安慰的話,可是她內心深處的想法再清楚不過。

——快點分手吧。最好分得幹幹淨淨。以後都不要再有任何牽扯了。

她無法假惺惺地對自己說謊。

她就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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