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深處岩漿之中
因為我們家沒有車,為了母親的病父親買了一輛電動三輪,方便帶着母親去鎮上醫院,因為母親總是吆喝着腿疼,隔三差五就要去醫院裏檢查一番,但每次都沒有查出有什麽問題,時間久了,我們就覺得她這是心理問題。
只是耐不住母親的頻頻抱怨和哭泣,即便是每次都查不出什麽問題,我們還是一遍遍地換着醫院往院裏跑,每次進去都要花大幾千,我從未覺得我們家這麽有錢,只記得小時候母親一直在我耳邊哭窮。
父親說,我看咱們家就不适合存錢,剛存了五萬塊錢你媽一生病全都花進去了。
父親現在沒有接工程項目,但他的工資大約一月一萬左右,我忍不住苦笑,我們家過了這麽多年,最多的存款竟然只有五萬塊錢。
沒有察覺到我的厭倦情緒,父親開着電動車繼續自說自話,“本來還想給魏明存錢買房子來着,眼下我看着是存不上了,以後靠他自己吧……”
我看着窗外面的風景,清河通着黃河,水流滾滾,近幾年河面拓寬了幾倍,說是要通船,如今岸邊還有挖掘機在那裏作業。
另一邊是廣袤無垠的麥田,碧綠和沁藍在遠處相接,風吹麥浪襲來陣陣清香,平坦的麥地裏唯有一棵樹格外地突出,高大茂密的形狀看起來已經有了幾十個年頭。
我忍着一聲嘆息,忍不住說:“不是檢查不出什麽問題麽,怎麽還要去?”
父親說:“你媽不是說腿疼嗎?那就再去查查呗。”
我們已經将醫院轉了個遍,該查的項目也查了個遍,有的甚至複查了好幾次,她的膝蓋沒有發現任何問題。不得已,父親去問了母親的主治醫生,醫生說母親的病和腿疼不會有關系,腿疼跟腦溢血沒關系。
我覺得我們去醫院一遍遍的複查只不過是哄着母親開心罷了。
果然再一次無功而返,路上的風景左右調換,整天來來回回的我覺得像是在過家家,只是這游戲的成本有點高。
不久以後,父親跟我說,家裏沒錢了。一早他推開我的卧室門,帶着商量的語氣,問我誰留在家裏照顧母親,誰出去賺錢。雖然我知道他不過是走個過場——我的工資和父親根本沒法比,養活不了一家四口人,但我驚奇于他竟然會過來找我商量,“商量”這種事情在我們家從未出現過。
很快,父親看到了我的臉色,說:“我出去幹活,每天晚上回家,你記得照顧好你媽哦,別總是窩在卧室裏,去她身邊照看着。”
每天直面母親,無法再将母親甩給任何人,讓我心裏無比的恐懼,如果說我之前只是周身燃起了火焰,那麽現在我便是整個人掉進火山口的岩漿裏了,再沒有任何地方、任何方式,可躲可逃。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每天直面着母親無盡的羞辱、批判、挖苦和唠叨,拼命的想要尋求一個可以在夾縫中存活下去的方式,我一面畏懼着自己可能會适應這些,現實一面又要求着我必須要去适應這些。
我沒法再像以前那樣将自己藏在南湖裏,藏在卧室裏,藏在屋頂上,藏在任何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我必須要坐在母親面前,任由她傷害我,任由一些我看不見的刀子頻頻割在我的身體上……
我站在迷霧當中,危險從四面八方襲來,然而我漸漸看不到割在我身上的到底是些什麽武器,它們劃瞎了我的眼睛。
淩晨一點,我從窗戶爬出,走上了房頂,繞到了程躍家的院子。他的卧室開着燈,我有些驚訝,走到窗邊,見他已經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看着他平和的側臉,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像是冷硬的身體裏面忽然泛出了一點溫柔。
我發現,我開始不知道應該怎麽對待他了,像是一塊石頭學不會流水的溫柔。
我不知道我變成個了什麽樣子,變成了個什麽樣的人,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說出什麽樣的話。當我開口的時候,我不知道我的語氣是否會像母親一樣充滿了利刃,在這個時候,愛情所需要的溫柔就會顯得尤為恐怖。
我看到他的肩膀抖了一下,想着應該是睡熟了覺得冷,想去給他蓋上搭在肩上的披風。但又不敢靠近,怕身上那些我看不到的刀子會刺傷了他,于是我只是握緊了拳頭,一步一挪的走向了樓梯。
還沒邁上臺階的時候,程躍的聲音忽然從身後響起,“魏蘭。”
我背着身在夜色裏擦了擦眼睛,才轉過身去。
他一臉溫柔的笑着,欣喜地問我,“怎麽不叫醒我?過來也不提前說一聲。”
我猶豫着該不該走過去,因為我總感覺自己會成為兇手,但我知道再猶豫他大概會起疑,于是聳聳肩給自己放輕松,挂着近乎僵硬的笑容走了過去。
但他還是起疑了,他看出我的臉色不對勁,靠在門框上看了又看,忽然張開雙臂将我圈在了懷裏。我控制不住眼角滑落下眼淚,只能強行讓自己別皺臉,別哭出聲,否則該是止不住了。
程躍在我耳邊低聲說:“怎麽越來越沒有氣色了?”
感覺到他心裏的在乎和溫柔,我的眼淚徹底控制不住,索性摟着他的哭了個徹底。
我想不明白,為什麽程躍一眼就看出我臉色越來越差,父親和母親卻從來沒有看出來過?還是這本來就是他們想要的?
他們想要的孩子究竟是一個聽之任之的傀儡,還是一個人?
程躍問我為什麽要哭,我帶着哽咽任性的告訴他,“我不想待在家裏了……”
我們的父母情況完全不同,我想他大概體會不到我的痛苦和煎熬,說不定他反而會覺得一家四口,兒女雙全,父母都在身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因為大多數人都是這麽覺得的。
雖然他的人生曾遭遇過重創,但他前十幾年的生命裏過的是與我完全不一樣的人生,而這些已經決定了他的性格底色。
程躍拍着我的背問:“為什麽不想待在家裏了?”
我說:“我媽老說我。”
現在想想這句話實在很沒有威懾力,“說”和語言暴力虐待完全是兩碼事,“唠叨”和唠叨也不同,但我當時還不知道有“語言虐待”這個詞,還不知道虐待并不一定要通過暴力行動來完成。
他拍拍我的背,如實跟我描繪了我已經知道的情況,這些所困住我的泥淖:“你母親生病,身邊缺不了人照顧,現在恐怕還走不了。”
我好不容易穩定下情緒,留着眼淚說:“她實在太可怕了,我害怕她。”
我知道他理解不了我的恐懼,但我慶幸他沒有反駁我跟我講道理,像平常人一樣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否則我該再也無法向他吐露任何心聲。
我的眼睛已經哭得紅腫,拿着兩塊冰塊敷着眼睛,想着明天如果腫起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與父母解釋。或者根本不需要跟他們解釋,多說一句話我都嫌多餘。
淩晨三點,再不休息第二天就起不來了,何況魏明還需要早早進來聽課,父親要去上班,我要去照顧母親,我向他道歉,說:“對不起,大半夜的過來影響你心情。”
我知道他大概會有好幾天跟着我一起嘆氣。
但是程躍說:“難得聽到你的心聲。”
又揉揉我皺起的眉頭,“是比以前成熟了點,以前簡直就是個沒有嘴的悶葫蘆,讓人束手無策,現在至少長嘴了。”
他說:“不管你說什麽,我都想聽。”
他的溫柔讓我無比煎熬,如坐針氈,我知道,我在刺裏呆久了,毒素已經透進了身體裏,我已經難以适應別人會溫柔對待我了。
在後來,我研究自我分化,知道人在尋找伴侶的時候總是對自己分化程度相當的人起興趣,以至于最終組成家庭也是延續了原生家庭的相處模式,悲慘的會持續悲慘,幸福的會持續幸福。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和程躍,我們位于分化程度最高和最低點的兩個人,當年到底是因為什麽而走到了一起。
我開始連續失眠,每天晚上睡覺只有兩三個小時也感覺不到困意,那夜和程躍吐露心聲以後确實短暫的拯救了我,但我沒法讓自己将所有的悲慘都甩給他,我怕我會在不斷的訴苦中成為另外一個母親——一個渾身怨氣,整天怨天尤人的人,我知道這很有可能。
我開始變得緊張和心悸起來,尤其面對程躍,我的身體裏面住的是驚濤駭浪,浪花不斷拍打着沿岸的巨石,海面上暴雨和飓風不斷,而這張皮囊,快要兜不住這些疾風驟雨了,它們随時可能會跑出來,攪碎我身邊的一切。不得已,我開始小心翼翼的與程躍保持着距離,還要祈禱,別太明顯讓他發現。
但是沒過多久,我似乎又變得正常起來,可以順利地吃飯和睡覺,就像更進一步的适應了某一種更殘酷的環境。只是依然不喜歡呆在母親身邊。
我再不顧父親電話裏的催促,将自己藏在了卧室裏,如果不是母親有事叫我我便不會出去,有時甚至聽到她的聲音我也當做沒聽到的樣子,直到她給我打電話。對于父母,我已經沒有了任何執行力。
我的胸口愈加發悶,經常感覺到透不過氣,父親在家的時候,每當我感覺透不過氣都會騎着電動車躲進南湖裏吹吹風,而今父親出去上班,我想跑也沒法跑。
心髒的位置叫嚣着缺氧,臉憋得通紅,冷汗成片成片的往外冒。
我的身體告訴我,她需要煙。
父親不抽煙,我偷偷在家裏翻遍了每一個角落也沒有找到一支,我忍着憋悶和越勒越緊的嗓子眼抱着頭蹲在牆角的角落裏,祈禱着父親能快點下班回來。
父親回家後,我晚飯都沒有吃就騎着電動車走了,我勉強維持着身形,精神恍惚的走進便利店,顧不上店員可能會認識我,又可能會對我母親說什麽,我拿上煙和打火機飛也似的跑出門外。
我哆哆嗦嗦點燃第一支煙的時候,覺得自己這番模樣該很像是犯了毒.瘾。
但如果聞不到這味道,我便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