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面具

夜涼如水,墨黑的天色像是一團撥不開的迷霧,籠罩在顏破月周圍。

忽聽馬蹄脆響破空,她驚喜擡頭,只見一騎漆黑駿馬于密林中埋頭疾沖,四只雪白的馬蹄在月光下盈然生輝。

馬上那人單手握缰,腰背挺得筆直,頃刻便由遠及近,停在她面前。

他低頭望着她,眸中是散漫的笑意:“久等了。”

護送破月的女俠吃吃笑笑,走開了去。而他身後,紛至沓來的數騎,全都停在距離十幾步的林子裏,個個翻身下馬。越過步千洐的肩膀,破月望見數人都是一臉好奇的興奮,瞧着這邊。

“你得罪了他,今後怎麽辦?”她問。

“不怎麽辦。”他翻身下馬,“你跟着我,咱們不讓那老烏龜捉到。”

周遭并不安靜,馬蹄聲、說話聲、腳步聲不斷。可他輕飄飄的聲音,卻那麽清晰的傳入破月的耳裏,再如重錘落下,砸在她心尖上。

破月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點頭道:“嗯,我這輩子都不會被老烏龜抓到。不過……我不想跟着你,你讓人把我送到遠點的地方,咱們就此別過吧。”

步千洐的笑容瞬間凝滞,深深望着她。

破月也望着他,目光溫和而明亮,如同兩汪清澈的泉水,湛湛發光。

步千洐倏地低笑出聲,很是愉悅的語氣答道:“不成。你跟我走,就這麽定了。”

破月:“……”

步千洐再不管她,轉頭對身後喊道:“蘇隐隐,過來!”身後衆人聞言皆靜,一名年輕的紅衣女子越衆而出。

步千洐轉頭對破月道:“你需應承我兩件事:一、回了軍營,不能再與容湛相認,若是拖了他下水,你就是小烏龜,我便将你送還老烏龜;二、今後你便扮作小宗,鞍前馬後勤快些,別給我添麻煩。”

破月:“……”

那紅衣女子已走了過來,自是明眸皓齒的豔麗女郎。看了看顏破月,又媚氣十足的瞧着步千洐,笑道:“阿步,你就為了這個女子,不要姐姐我相伴?”

步千洐眉都沒皺一下,答得十分不溫柔:“少廢話!她是我妹子。”

那蘇隐隐這才吃吃笑笑,從懷裏掏出個狹長的盒子,邊道:“許久沒見到小宗了,也不知做得像不像……不過你與他身材相似,倒也容易。”

br> 破月終于找到機會發言:“我扮成小宗,豈不是有兩個小宗?”

步千洐微笑答道:“那小子跟了我數年,也該去前線磨練立些軍功了。”

破月驚訝:“他去打仗了?”

“正是……前日便遣走了。”

蘇隐隐在旁邊插話:“啧啧啧!阿步對這個妹子好溫柔,對姐姐就好兇哦。”

破月和步千洐于是都不說話了。蘇隐隐見自己成功冷場,嘿嘿一笑,對破月道:“妹子,把你面上的九流貨色摘了,咱們換個一等一的。”

破月望一眼步千洐,伸手欲摘,有點猶豫,又似乎有點莫名的躍躍欲試。步千洐卻以為她在為難,立刻轉身走開:“你們去山坡後。”

蘇隐隐拉着破月行到山坡背面,一雙素手輕輕拂過她面頰。破月只覺臉上一涼,對上蘇隐隐吃驚的視線:“難怪阿步……我就知道他是個貪圖美色的家夥。”

破月微笑:“他沒見過。”

蘇隐隐目露驚訝的贊賞:“哦……”她随即又高興起來:“妹子,別看阿步性格放浪輕浮,可我家那口子、還有許多武林豪傑,總誇阿步是大英雄。你可要好好待他。”

破月笑道:“我們只是朋友。”

蘇隐隐給破月戴好了面具,又将平時保養、使用面具的一些法門教給她。破月自在山坡後練習脫戴,蘇隐隐先行轉出,走到步千洐面前:“辦妥了。”

步千洐朝她一拱手:“得蘇隐隐妙手相助,瞞天過海易如反掌。只是諸位務必連夜行路、早日散去、勿要聲張,切記切記!多謝了!”

蘇隐隐擺擺手,走入等候的人群。步千洐已與衆人說好,便在此地分別。衆人往南,他往東。一衆人相互抱拳,也不必多言,哈哈大笑,便策馬朝南邊奔去。

步千洐獨自站在原地目送,卻聽馬蹄紛響,有人好奇的問蘇隐隐:“那女子到底生得如何!”

蘇隐隐以一種很怪異的語氣揚聲答道:“醜、太醜了!我從未見過這麽醜的女子!”

破月自山坡後轉出,只見偌大的林子,漆黑一片空空蕩蕩。只有步千洐牽馬而立,神色沉肅,不知在想什麽。

見到破月出來,他微微一愣。

“像嗎?”破月問他。

他于是光明正大的将她從頭瞧到腳

,心想,小宗的手可沒那麽小,脖子也沒那麽白,眼睛沒這麽大。嘴裏卻答道:“馬馬虎虎吧。”他打了個哈欠:“走吧,快些回營中睡覺。”

破月望着唯一的踏雪,心中明白只有踏雪的腳程,馱上兩人也快過普通駿馬,如此才能躲過顏樸淙的追捕。

只是……怎麽,此刻要與他共騎,有些令人緊張不安呢?

正躊躇着,步千洐卻已翻身上馬,微微伏低脊背,朝她伸出大手:“磨蹭什麽?上來。”

破月心頭一松,伸手搭住他的手。他眸中露出一絲笑意,長臂一揚,助她騎上馬背,落在他身後。

“抓穩了。”

“嗯。”破月擡手,輕輕抓住他腰間衣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的後背挺得格外的直,一揚缰繩,踏雪一聲長嘶,如一抹黑煙,竄入夜色裏。

烏雲踏雪日行千裏、夜行八百。第三日夜間,距軍營只有一晚的路程。步千洐縱是身強體壯,數日未阖眼也有些疲倦,破月更是如行屍走肉般,貼着他的背都能睡着,數次差點摔下馬背,被步千洐眼明手快抓回來。

月朗星疏,兩人行至一村落旁的山林裏,荒郊夜宿。

步千洐尋了棵大樹,将快要被颠散架的顏破月提起來,放在樹下。見她精神萎靡,他忍不住跟拍小狗似的拍拍她的頭:“睡吧。咱們一個時辰後動身。”

而後他解開踏雪的缰繩,讓它自去覓食。待他轉身一看,顏破月果然靠着樹睡着了。

他不禁失笑——這模樣倒真的像極了酣睡的小宗。

他在她身旁隔着兩尺遠坐下,摸出酒壺喝了一大口。辛辣的烈酒下肚,他精神陡然一振,舒服的眯眼望着破月。

水洗般的月色,流淌在少年清俊的臉上。烏黑修長的睫毛微顫着,卻是小宗沒有的纖弱可憐。

他不禁疑惑,她到底長得什麽模樣?

蘇隐隐說她奇醜無比,容湛卻從未提及她的真容。

而傳言中……

他聽過同僚曾經的傳言——顏樸淙将獨生愛女下嫁,人人都羨慕那個将軍的好運。

“我哥哥在南路軍,當日宣讀聖旨他也在呢!聽說那顏小姐生得……啧啧……只可惜還沒洞房,就死了。”那同僚沒有再說下去,可談及她的容貌時,語氣中卻透出露骨的向往。

他看着她的臉。

掀開她的面具。

這個念頭就似一撮火苗,在他心頭燃起,越來越烈。

正遲疑間,忽的見她腦袋一歪,整個人斜斜的朝他倒下來!

步千洐長臂一撈,堪堪接住那柔弱的身子,讓她倒進自己懷裏。

近在咫尺。

步千洐慢慢擡手,指尖觸到了她的下巴。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似乎比平日快了少許。他望着她沉睡的容顏,明明頂着小宗的臉,可即使在睡夢中,也透出與小宗迥異的氣質。

他輕觸她的下巴,饒是他心思缜密,也頗花費些氣力,才摸到一些幾乎微不可辨的起伏。只要輕輕一揭,便知究竟是醜若無鹽,還是貌若天仙……

“爹……別……”

檀口輕吐含糊的低喃。她閉着眼,秀眉輕蹙。

步千洐的手停在半空,沉默半響,緩緩收回。

而後他将她的腰一托,令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口,睡得更加舒服。而他暗自運氣打坐,很快心境清明、空無一物。

真氣運行一個周天後,他睜開眼,精神奕奕。偏頭卻見顏破月還在沉睡,只是換了個姿勢,将臉埋在他懷裏,面容沉靜,睡得很香。

他想了想,一根手指在地上沾了些泥土,在她兩側臉蛋一陣塗抹,畫了兩只歪歪扭扭的烏龜。然後才扶着她的身子,重新靠回樹上。

他吹了個口哨,踏雪很快踏着夜色月光跑到他面前。他這才裝作剛睡醒的樣子,拍了拍她的肩頭:“還睡?該動身了!”

破月皺眉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站起來,看清楚是他,嘆了口氣:“這麽快就一個時辰?不過也好……做了噩夢。”

她念叨着迷迷瞪瞪爬上馬背。步千洐望了她一眼,翻身上馬,這一回,卻落在她身後。

他的手從背後伸過來,握住缰繩,也圈住了她。破月一愣,這樣啊……

“繼續睡。”他的語氣很大方。

破月本就困極,也懶得管了,頭往後一靠,貼着他溫熱的胸口,閉上眼:“謝了。”想了想又添了句:“這件事……記得也別告訴容湛。”

步千洐無聲失笑。

是夜,南部某重鎮城郊。

黯淡的月光下,官道上、林子裏,橫七豎八躺滿了人,血腥味像是潮水淹沒整個夜空。

數騎黑衣護衛,侍立于管道旁,沉默如鐵。

通體雪白的駿馬,踩着地上的血泥斷骨,徐徐繞了一圈,這才又回到侍衛們跟前。

“确認是他們做的?”馬上人淡淡問。

一名暗衛跑到馬前,恭敬道:“回大人,這些賊人聚在前方酒莊喝得爛醉,極為招搖。我等覺得蹊跷,還未查明,雙方便動上了手。他們已被盡數擒殺了,留了一個女活口,招認說人是被惜花郎君謝之芳擄去了。”

顏樸淙清冷容顏泛起極淡的笑意:“帶上來。”

一名紅衣女子,發髻散亂、衣衫褴褛、滿臉血污,腹中還插着一柄尖刀,奄奄一息。她被丢在顏樸淙馬前,仿若一團爛泥。

顏樸淙抽出長劍,輕輕觸近那女子的下巴:“你又是何人?”

女子渾身懼顫,她被折磨了一個白天,她是最後的活口。她怕得要死:“我、我是郎君的侍女。”

顏樸淙淡淡點頭:“他在何處?”

女子顫聲道:“他帶了車中的女子,說是要找個隐蔽無人的地方快活數日,叫我們往南,他往北去了。”

顏樸淙盯着她,忽而笑了:“雖然本官遠在朝堂,可也聽過你們這些武林小輩的聲名。千面西施蘇隐隐?聽說也是個不識時務自以為是的女俠,怎會與謝之芳相伴?那厮數年前被我所擒,親手交給刑堂堂主楊修苦囚禁,又怎能脫困?”

蘇隐隐聽得目瞪口呆,心想今日橫豎都是死,大夥兒賠上這麽多條性命,決不可将步千洐供出來!她哈哈大笑:“郎君被困數年,潛心練功,早已入化境。他的确是沖你來的,你等着郎君他日來納你性命吧!”

說完她身子猛的向前一傾,堪堪便要撞向顏樸淙的劍尖。可顏樸淙武藝高過她數倍,劍尖微微一偏,這一劍便刺中了她的肩頭,頓時血流如注。

但蘇隐隐的話,卻令他信了幾分。想到破月若是真的落在謝之芳手裏,哪還能保全清白?

他怒氣暗生,長眉輕蹙,策馬前行。白馬四蹄毫不留情踩在蘇隐隐背上,瞬間只聽咔嚓數聲,蘇隐隐身子以僵硬的角度,癱軟在地上。

他頭也不回策馬疾行,其餘數騎見狀亦調轉馬頭,從蘇隐隐身上踩過。

數騎遠去,只餘一地屍身,個個面目猙獰、死寂無聲。

作者有話要說:有親說,古代武林和朝廷不是進水不犯河水嗎?這裏我想分兩個層面解釋一下:

1、在《鹿鼎記》、《天龍八部》、《射雕英雄傳》中,江湖豪傑都會跟朝政有諸多聯系。譬如天地會反清複明、譬如丐幫暗殺敵軍首領群豪相助被遼國大王囚禁的蕭峰、譬如郭靖黃蓉夫妻幫助鎮守襄陽城。還有蕭樓大大的《流水迢迢》裏,我最愛的小裴也是有武林和朝廷雙重身份,所以可見,在文學作品裏,這種情況是可以出現的;

2、往深裏說,武林是一種現象,是一個人群,他跟朝政有沒有關系,并不是僵死的,而是取決于政治環境。一個和平的崇尚儒文的國家,可能江湖是江湖,江湖人士不屑于政治有交集;可是一個崇武的戰亂的國家,江湖就會跟朝政密不可分。這就是政治經濟環境對某一特定人群的影響。本文前面已經提到,設定了大胥全國崇武,武林人士也多有投軍。所以本章的情節,我個人感覺并無邏輯硬傷。包括顏樸淙,他當年也跟武林人士有些糾葛,所以才說 本官聽過你們這些後輩的名聲。至于有何糾葛,不能劇透哈

然後,小步沒想到他們會被老爹殺。所以我改了下行文。

另,非常感謝各位親提出的bug,我決定把之前的鐵鏈改成金環,足心相抵改成足掌相貼~~之前寫的時候這些細節不夠嚴謹,感謝大家!所以今天下午會頻繁僞更改bug哈

祝大家中秋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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