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昨日的榆木疙瘩

“多謝吉畫師,多謝……裴姑娘。”苗娘子定下心神,感激地向衡玉和裴無雙福身道謝。

“舉手之勞而已。”衡玉看了一眼那些人離去的方向,并不多問什麽,只提醒道:“只是若不盡早将事情解決幹淨,這些人想來必也不會就此罷休——”

苗娘子神色複雜:“吉畫師提醒得是,欠債總是要還的,說到底都是家中弟弟不争氣……”

家醜而已,她也未有再細說抱怨:“我會讓家中盡快處理好此事的。”

衡玉點頭,未多言其它,看向一地狼藉,遂對車夫吩咐道:“喬叔,幫苗掌櫃将東西收拾幹淨。”

車夫應聲上前。

另一邊,那群讨債未果的人罵罵咧咧來至街尾處,一旁巷中被兩個體壯的男人一左一右看着的年輕男子忙緊張地賠笑問:“趙哥,銀子都清了吧?”

“清你娘的頭!”

為首之人一腳踹在男人肚子上:“……你那掃把星姐姐軟硬不進,還拉了刺史府的姑娘做靠山,害得兄弟們差點惹上禍事!你這龜種,耍花樣耍到我們兄弟頭上來了!”

“這……什、什麽?我……趙哥,我哪兒敢跟您耍花樣啊!”男人吃痛咬牙,聽得半知半解,見對方掄起拳頭還要砸來,忙不疊抱頭跪下求饒:“趙哥您消消氣!三日……三日之內,我一定把銀子都還上!”

“三日?!”

又是一腳重重落在肩膀處。

男人被踹倒在地,顫聲改口:“不,一天……就一天!”

對方狠狠啐了口唾沫:“奶奶的,就再給你最後一天時間!”

一座背街而建的宅院前,程平接過一名賣炭翁遞來的清單細看了片刻,皺了眉問:“不對,怎比之前談定的價錢多了兩成?”

賣炭翁又近一步,壓低了聲音,暗示道:“您誤會了不是?這張單子是叫您拿給主人家看的……這兩成裏,怎麽着也有您一成的……您家主人出手闊綽,哪裏又缺這點銀子?”

程平的眉皺得更深了,語氣冷硬地道:“然而誰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賣炭翁幹笑一聲,忍不住低聲道:“……旁人的銀子的确不是,可您這主人家的,那不就是大風刮來的麽。”

他一早就摸清了這宅子是何人所買,自然也聽說過這位京城來的小娘子最近走哪兒贏哪兒的事跡。

甚至可以說,這座宅子根本就是從他們營洲百姓身上薅來的嘛!

程平默然了一下。

倒也是……

“若想生意做得長久,就趁早收起這些歪心思來,城中買炭的去處不止你一家。”他還是肅容将那單子塞還到對方手中。

“這……”賣炭翁一噎,卻也很快賠笑起來:“您稍等等,我這就叫人回去重寫一份給您送來!”

程平不再理會,轉身要往院內走時,敏銳地聽到有馬車聲靠近此處,遂駐足停留了片刻。

不多時,果然有馬車駛來,停在了宅院前。

看着從車上走下來的少女,程平面無表情地擡手行禮:“姑娘。”

“近來平叔辛苦了。”

衡玉帶着裴無雙走進院中,邊看着院中四下陳設,邊感嘆道:“果然知我者莫若平叔也,這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倒像是照着我心內之景造出來的。”

跟在她身側的程平抽了抽嘴角,沒吭聲。

衡玉也不介意他的冷漠,一路興致大好地來到前堂,指着茶幾道:“這裏還缺一對玉瓶……對了平叔,銀子還夠用嗎?”

程平聽得一個激靈:“夠用。”

他若說不夠,下一刻她只怕便要轉頭紮進賭坊裏去“拿”一堆回來!

哦,他倒也不是同情那些賭徒的意思——

只是這些時日每每付銀子時,總會覺得這些銀子來路不正,用起來總覺良心不安。

“那就好。”衡玉微微彎身,輕輕撥弄着一旁盆中的松景,含笑對翠槐道:“去告訴蔣姑姑,可以讓蒙家人登門了。”

她家吉吉嫁人,三書六禮,婚聘章程,乃是一樣都不能少的。

此時此刻,吉吉正被蔣媒官拘在跟前預習着婚聘流程。

另一頭,蒙大柱也在家中一團喜氣地忙活着,早幾日便被蕭牧特準了年前不必再來侯府值宿。

衡玉回到侯府後,一道身影很快來到了蕭牧的書房外。

“進。”

得了準允,王敬勇推門而入,從內将房門合上。

蕭牧坐在書案後,旁側由印海柳荀二人陪同議事。

幾人口中所言乃軍營糧饷之事,蕭牧翻看着手中賬目,待與柳荀稽核完畢後,适才看向王敬勇。

王敬勇會意開口正色禀道:“回禀将軍,今日吉畫師出門去了趟城南新宅,并不曾與可疑之人接觸。只是去時的路上偶遇一間鋪子遭一夥賭坊之人上門逼債,那些人出手打砸間,吉畫師出面攔下了此事,以勢壓人之下,将那夥人吓退了去。”

聽得“以勢壓人”四字,蕭牧眉心微動,随手翻開一折公文,未曾擡頭,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哦?她又拿本候的名號唬人了——”

王敬勇解釋道:“此次是推了裴家小姐出面。”

蕭牧翻公文的手指一頓。

為何突然換人?

若非印海在聽到“裴家小姐”的一瞬間已然警惕心大作,否則定能敏銳捕捉到自家将軍這一瞬的茫然與自省。

“吉畫師何時與裴家小姐交好了?”柳荀好奇地問。

說來,在夫人的逼迫下,如今他對吉畫師的了解也是頗深了。

“……”這個問題王敬勇只覺無法回答。

說來他也算是每日盯着吉畫師在人前的一舉一動了,卻竟也不知她是何時與裴家小姐有了往來,且發展到了這般親密無間的地步。

由此可見,此人果然不可小觑……

“吉畫師與裴家小姐往來之事的确蹊跷,此舉定然有所企圖,将軍放心,屬下定會盡快查明此事!”王敬勇肅容保證道。

此言一出,其餘三人皆沉默了。

蕭牧只好明言道:“我如今待她并無疑心,她之私事,不必再多作探查。”

王敬勇迷惑地看着自家将軍:“……那将軍為何特意點名讓屬下暗中跟随吉畫師?”

“你的差事便是護她安危。”

那身形筆挺坐于案後之人言畢,又心無雜念般補了一句:“她乃朝廷派來的人,已是多事之秋,營洲不宜再起波瀾——除此之外,你只需讓人盯緊那幾名護送媒官的護衛即可。”

王敬勇默了一瞬,才應了聲“是”。

所以,他的任務竟是保護一個小娘子的安危。

滿腦子只想征戰沙場,立功升官的人只覺得突然被捆住了手腳,成了個小姑娘的貼身婆子。

“敬勇,不如将吉畫師出面攔下那讨債之人的過程,展開說說?”印海八卦之心不死地提議道。

王敬勇瞥了他一眼。

然而轉頭卻見自家将軍正看着自己,已然做出等待聆聽的神态。

“……”

王敬勇被迫耐着性子将經過說明。

“你說的那可是苗記包子鋪?!”柳荀倏地站起身來。

王敬勇奇怪地看向他,點頭。

“那苗掌櫃可有受傷!”柳荀面色緊張。

“未曾留意,應當是沒有。”

柳荀自矮桌後離身,朝蕭牧施禮:“将軍,屬下想出府一趟——”

蕭牧颔首:“可。”

柳荀便匆匆告辭而去。

那緊張程度,便是王敬勇看了,都要多說一句:“柳主薄未免也太過愛屋及烏了。”

印海有些新奇地看向他:“哦?愛屋及烏一說怎講?”

“為了吃上一口包子,竟緊張那包子鋪的掌櫃至此——”王敬勇剛毅的眉眼間有一絲不贊同。

印海沉默下來。

他方才究竟在期待些什麽……

另一道聲音自書案後響起:“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其中的因果關系,許是倒過來的?”

蕭牧說話間看着王敬勇,似有些不解世上為何會有人這般不開竅。

印海忽然“哈”地笑了一聲。

将軍可知此時叫他所不解的榆木疙瘩,不過是昨日的自己罷了?

嗯,已是昨日了……

今非昔比啊!

果然,這世上能使人迅速開竅的法子,就那麽一個——

迎上自家将軍審視的眼神,印海愈發難忍,再次笑出了聲來。

直到片刻後——

蕭牧伸手指向了門外。

印海頗識趣地滾了出去。

“印副将今日之職又是把守門前?”一刻鐘後,嚴軍師前來求見蕭牧。

“獨得将軍厚愛,別無它法啊。”印海雙手揣進衣袖裏感慨道。

嚴軍師被請入書房內,将一封書信捧到蕭牧面前:“京城來信,請将軍過目。”

蕭牧接過,将信紙抽出展開。

看罷,便交予了嚴軍師。

嚴軍師将信投入炭盆之際,迅速地将其上內容看了一遍,後壓低聲音道:“姜正輔如今屢屢于朝中将矛頭直指将軍……縱太子殿下一時明理,然值聖人病重此等關鍵之時,卻也只怕經不起衆人一再挑唆……營洲與将軍處境之緊迫,實在日甚一日。”

“這步步緊逼之感,或許正是有人想讓你我感受到的——”蕭牧的視線落在炭盆之內。

嚴軍師眼神微凝:“将軍是懷疑……”

“逼反。”

蕭牧語氣平靜地吐出兩個字。

炭盆中,信紙已遭火舌吞噬,一簇火光猶自不甘地跳躍着,忽明忽暗地倒映在眼底間,将他拉回到了八年前那個火光沖天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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