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夜裏腳步聲在逼近,多日的流亡,他們雖然聽不懂,但已經太過熟悉這種吃人的語言。
瑾容咬着自己的手,咬的鼻涕眼淚彙在手背上,還是止不住的發抖。
兩個蒙古軍從草垛前走過,帶起一股寒風。他們說着什麽,瑾容聽不懂。他們在屋裏進進出出,似乎沒找到值錢的東西因此非常不滿。“當啷”一聲長刀出鞘,砍在另一堆草垛上,枯草紛飛,稭稈挂在他們的頭發上。瑾容顫抖着閉上眼睛,緩慢又綿長的吸了一口氣,又長長的吐出去。再睜開眼時,就見那人把房門和窗戶都砍了,在屋裏升起火來。
直到深夜,屋裏的火光熄滅。袁靜遲疑着要不要幹脆一把火讓這兩人身首異處,但是顧慮着如此大火實在太過顯眼,她也沒有什麽暗殺的經驗,能保證這兩人絕對醒不過來,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裏。于是三十六計走為上,扒開了瑾容的草垛,食指在嘴邊一豎,兩個女人帶着兩個小孩,腳下無片刻星光伴路,跌跌撞撞的逃離了寄宿一夜的茅草房。
“我實在受不了了,咱們得這樣逃到什麽時候?”瑾容扶着膝蓋喘着粗氣。四張臉已經花的看不清模樣了。
“我們好像偏離路線了,我們這是在往西走,人煙越來越稀少,也不知道這是到哪兒了。”逃亡這事兒袁靜也沒經驗,但兩個大人總得有一個拿主意的。他們一路被蒙古殘兵追趕、被劫匪诓騙、被所謂的知名人士拉上賊船、被各種各樣無賴子糾纏,能保住命就不錯了,早已失了原來的路線。身上的盤纏也花的所剩無幾,亂世裏,物價飛漲,有錢也不一定買到吃的。盧貞被餓哭了好幾次,璟心雖然沒有抱怨過,但是袁靜了解他的性子——他就算餓死也不會說的。
“若是遇上一個人,能問問路就好了,好歹知道自己這是在哪兒。”瑾容哀怨道。
“這裏是潞州”,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們若是再往西走走,就會有人了,那裏有一條河,孵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原人。”
他的聲音低回婉轉,卻像極了草原上的鷹。袁靜慢慢的轉過頭,看到的果然是那對犀利的眼睛。下一秒,她整個人被甩出去,當即吐血在地。
那人的手臂如盔甲般堅硬,揚手一揮仍開一個大活人像撒了一抔塵土一樣輕松。
但事實證明那是一只人的手。
璟心沉默的注視着他的眼睛,手裏握的箭往下壓了壓,那人的手腕咕咕的湧出鮮血,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等他回過神來剛要反擊,璟心順勢趴下打了個旋,近距離的找到了鐵甲甲片的縫隙,穿透了那人的心髒。
男人死絕了,不過距離徹底的死亡還需要一點時間。
“你,你叫什麽名字?”
“剛賜的大名,趙無垠。”
“趙無垠,趙氏皇族的人……”他看到了他眼尾的那顆痣,嘴角揚起一抹笑,閉上了眼。
袁靜拖着半邊無法動彈的身體站起,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兒子,不知道他的冷靜果斷是從什麽時候來的——這是璟心第一次殺人。果然,袁家的血裏流淌着金戈鐵馬,璟心還是像袁家人多一些的。袁靜的嘴角擒着一絲笑意,不知道該喜還是悲。他長大了,但很可悲,他成長的太迅速也太早了。他讀書習武不過五年,那點稚嫩的本領就在這場逃亡裏全用上了。
璟心沉默的看着他身上那把箭,手指微微顫抖,随後被他緊握了拳頭,再松開的時候毫不猶豫的拔出了那支箭,濺起一道血痕,不久又湮沒塵土下面。
天氣越來越熱,算季節此時應該是初春,但這裏已然是炎夏,太陽炙烤着大地,汗水都流不出來。
他們整裝往西走,因為那個人說西邊有水源,有水源就有人口。有人口,就有吃的,就可以多待幾天。
袁靜一邊揉着撞疼的肩膀一般安慰衆人道:“往西走,也沒有什麽不好,還可以去西北投奔袁将軍他們。”
瑾容說:“皇帝會放過我們嗎?”
她流亡的這些日子,智力倒是增長了不少。如果袁靜帶着璟心回西北和袁址相聚,鬼都不會相信他們不會造反的。可是趙玉恒怎麽就疏忽了這一點,把他們幾個扔下了呢?
果然,在生死存亡之際,人也只能想到自己的安危。
兩天一夜後,她們終于看到了那條河。汗水清澈,從山上傾瀉而下,撞擊在石頭上發出悅耳的響聲。璟心在手邊洗幹淨了手,鮮紅的血彌散的水裏,很快消失不見。但他卻總覺得自己的手是腥的。
提一葫蘆水,直起身時卻發現河對岸一人正在水裏泡腳,衣帶解到一半,露出了半個肩膀,似乎也是剛剛看見了對面的他,手還挂在領口,維持着解帶的動作。還好是個男孩,看着年紀也不大,否則這樣的見面實在是太窘迫。璟心努力維持着面無表情,扣好蓋子,提着葫蘆離開了河邊。
他剛走後不遠,對面的草叢裏就出來一位老者,“公子,天未回暖,河裏水涼,這不是蘭溪的溫泉,您還是快上來吧。”
男孩回頭對老者燦爛一笑,随手把袍子一揚,蓋住了老者的視線,撲通一聲跳進了河裏。
他水性極好,從下游游到了上游,見剛剛那打水的男孩和幾個人正在河邊烤魚。突發奇想沒入了河底,一手捏起一條魚扔了上去,正落在那男孩的腳邊。
璟心躲閃了一下,奇異的往水裏一看,除了水痕什麽都沒有。他剛回過頭,又一條魚扔了過來,這下他坐不住了,幹脆站在了河邊,站了很久還是不見異動。
“會不會是蒙古人打來了?”瑾容心驚膽戰的問。
剛問完又一條魚從水裏跳了上來,落在他腳邊撲騰個不停。
“是誰?”盧貞遲疑的問,轉頭又碎碎念,“不會是水鬼吧?這水鬼怎麽還有這愛好?”他看着自己腳邊快把自己撲騰到火堆裏的魚,突然恍然大悟,“這魚有毒!”
袁靜忍不住嘆了口氣,嘆服于盧貞的想象力,“興許附近是誰家孩子調皮,在捉弄我們。孩子,你出來吧,如今亂世,你這魚自己拿去吃吧。”
說到孩子,璟心心裏浮現出一個露着一半肩膀的影子,嘴角一咧,“不要管他,我去把魚收拾了。”他拿草繩穿起魚嘴,往岸邊的水草叢裏走去。
璟心走後沒多久,袁靜三人重新圍坐在火堆前,誰也沒有注意到河面上微弱的水痕。
他拿着片石割裂了魚肚子,刮了魚鱗,魚鱗漂在水面上,血液滲進水裏。河面上浮起一個黑色的發髻,漸漸飄過來,露出一張稚嫩的臉,還帶着輕佻的笑意。這個笑容讓璟心覺得對方應該比自己年長幾歲。
“挺聰明的嘛,你怎麽知道是我?”
“你很無聊嗎?在這裏捉弄人?”片石刮在魚鱗上發出“呲呲”的聲音。面對面的兩個人,一個蹲在岸上,一個漂在河裏,一個一臉苦瓜相,好像丢了幾百兩銀子,一個笑容燦若星河,好像那人丢的銀子被他撿到了。
“小小年紀裝深沉,只是想逗逗你。”他揮舞着雙手,把血水和魚鱗推離自己身邊,坐在淺灘區的一塊石頭上,“我以為你是沒飯吃餓的一臉苦瓜相,所以捉幾條魚給你填填肚子,就不用太感謝我啦。”
趙無垠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上身赤裸,随即眼睛被針紮了似的躲開,“你我萍水相逢,你這樣衣不蔽體成何體統?”
男孩吃了驚似的,慢慢的沒入水裏,只露出一個頭,“你……你難不成是個姑娘?”
十歲的年紀尚沒有發育,換個衣着打扮确實分不清男女。
“……不是。”趙無垠有點無語。
“吓死我了”,水聲嘩啦啦響起,男孩從水裏爬出來坐在他旁邊,“那你怕什麽?”
趙無垠睜開眼睛,眯起看着他,“你不是梁人?”
男孩睜大了眼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我父親是行腳商,我跟着他大江南北的跑。唔,可能思想有點……那個,開放。”
趙無垠現在沒心思追究他的身世,自己的前途尚且迷茫。他把魚在水裏洗了洗,一不小心手滑掉進了水裏,男孩可惜的“哎呀”了一聲,一個猛子紮進去,轉眼就把魚遞給了他。
“我看你也沒多大年紀,你這麽心事重重的做什麽?”
“我殺人了”,趙無垠平靜的說,“不對,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就感覺突然間一切都不一樣了。”
“雖然沒怎麽聽懂你在說什麽,前言不搭後語的,但我看你走路的身形,是練過武功的,學武不就是為了殺人嗎?”男孩不以為然,趙無垠卻覺得這事兒不是發在他的身上,他無法感同身受,便不想再多說什麽。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兩個人眼神一對,男孩随即沒入了水中,盧貞從後邊跑過來氣喘籲籲道:“靜妃娘娘讓我來看看你,這麽久不回去,我還以為你掉水裏了呢。快回去吧,今晚還要找地方住。”
趙無垠點頭應了一聲,起身走出沒幾步,便聽到身後泛起一個水花。
男孩游到下游,老者已經在岸邊等待多時,看到男孩爬上岸換上衣服,他才開始洩憤,“你再這樣調皮,我就報告陛下,将你關在宮中,哪裏也不許去。”
“那這樣的話你們的計劃豈不就完了?聶老頭你是帶我出來做什麽的你心裏沒點數?”
聶老頭被戳中了心事,一句話也說不出,連胡子都尴尬的僵在半空中,最後“哼”了一聲,一甩袖子走人了。
直到第二天清晨坐在往北奔走的馬車裏,聶老頭才翹着胡子給他倒了杯茶。這裏的路不好走,馬車磕磕絆絆,茶灑了半杯。
剛走出一片村莊,他就聽見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這聲音他昨天聽過。
“往回走”。
“公子……”
“快,往回走”,男孩沖出車棚,扯着缰繩對車夫說。
瑾容被蒙古兵捆住了腳腕,拖在馬後面,哭喊聲響徹天際,可是村民能逃得都逃了,逃不了的都大門緊閉。
及時逃走的還有袁靜和璟心。
清晨他們出去打水找吃食的間隙,蒙古人便闖了進來。只有瑾容因為腳腫了,疲憊至極留在了這裏。
袁靜嚴命盧貞絕對不能哭出聲,除非想把所有人都害死。他們跟着這幾個蒙古騎兵,有三個人中途散開了,估計是去搜刮“民脂民膏”去了。一個人騎在馬上手裏握着繩子拖着瑾容,一個提着一壺酒,跟在後面喝着。
“璟心,你的箭呢?”袁靜小聲說。
璟心從背包裏掏出箭弩,那幾支箭已經被水洗過了無數次,有的箭羽都掉沒了,精确度很差。但這是他們幾個唯一的武器,救過他們好幾條命。
箭搭在箭弩上,璟心窩在草叢裏瞄準了那人,那個蒙古兵開始解衣帶,瑾容本來氣息奄奄,看着他的動作瞬間哀嚎起來,哭喊聲回蕩在滿山遍野裏,回應她的只有風聲,以及風洗過草叢的聲音。
布谷鳥在耳邊飛過,袁靜捂緊了盧貞的嘴和眼,幾乎勒出一個手印。第一層裙帶落下,上衣解開,胸口赤/裸在他眼前,“咻”的一聲箭羽劃破空氣,這一回是正中心髒,幹脆利落。
這只箭射中過很多人,唯有此次是正中心髒,一箭致命。
袁靜目光深沉的看着璟心,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她放開了盧貞,盧貞忍着不哭出聲,一個勁兒的抽噎着,袁靜上前解開繩子,“快跑!”——還有兩個蒙古人還在村莊裏。
他們飛奔出村子,卻不知道往哪裏走。哪裏有路往哪裏走。那兩個蒙古騎兵從後面追上來,袁靜聽到了馬蹄聲,帶着他們閃身跑進了叢林。馬在叢林裏跑不快,蒙古人下了馬,只憑男人的腳力,追上兩個女人和兩個孩子也是輕而易舉。
樹林越來越空曠,能躲的地方越來越少,後面腳步聲漸進,伴随着罵罵咧咧的怒喝聲。蒙古兵突然甩出一柄長刀,璟心迅速反應,跳起撲了上去,瑾容被他撲倒在地,連帶着盧貞,三個人滾成一團。那刀斜插在他們身邊,銳利的刀鋒反射出一道冷光。
蒙古人終于還是趕了上來。他們說的話趙無垠聽不懂,但是看眼色,估計是看到了同伴的屍體,被激怒了。
“是誰殺的人?”
他竟然會說漢語。
“交出那個人,其餘的人不追究。”
他們四個人被困在樹上,樹葉翻飛。璟心正要張嘴說:是我殺的。袁靜卻在此時開了口,“是我殺的。”
“母……母親?”
他們又恢複了蒙古語,一邊嘴角翹的老高,眼睛上下打量着袁靜和瑾容,小聲議論着什麽,然後又不懷好意的笑起來。
袁靜和瑾容被松了綁,璟心繼續和盧貞綁在樹上。
盧貞看着二人被帶走,袁靜回頭看了璟心一眼,她竟然笑了。璟心不明白,正當他疑惑的間隙,盧貞突然高喊,“你們不能碰她!”
蒙古兵停下腳步回過頭。
盧貞雖然心虛,但聲音依舊洪亮,“她是皇上的女人。”他又回頭看了看璟心,“他,他叫趙無垠,他是當朝四王爺。你們如果碰她,大梁不會放過你們的。”
這是他們逃亡路上唯一一次暴露身份,誰也不知道迎來的會是尊重忌憚還是威脅、欲殺之而後快。
一個蒙古兵剛要開罵,另一個人擡手制止了他,他幾步走近璟心,捏着他的下巴仔細瞅他的臉。他的指紋很深,深到要割裂他的皮膚。他盯着他眼角下方的那顆痣,眼睛眯了起來——這小孩臉髒兮兮的,如果不是湊這麽近,他都沒有發現他臉上這顆痣。
那蒙古兵突然站起身把盧貞踹倒在地,繩子在他身上勒出一道血痕,“竟敢騙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馬鞭啪啪的抽在他身上。盧貞哭喊道;“我沒有騙你,我說的是真的。”
“放屁,哪有這麽小屁孩的王爺?”馬鞭不停,“哪有這麽落魄的皇子!誰不知道現在趙氏皇族都在金陵城喝香吃辣呢。你想恐吓老子?你還嫩!老子先打死你。”
他們打歸打罵歸罵,卻沒有再把兩個女人帶走。他們四個人被重新捆在樹上,那兩個蒙古兵卻突然開始逃跑。被不遠處一輛馬車截住了去路。
“按照現在蒙古軍的制度,逃兵必究,誅三族。”一個白胡子老頭從馬車上下來。馬車上,男孩透過車簾看着他們。随從們四散開,把這兩個人圍在中間。
“誰……誰是逃兵,你血口噴人。”
老頭繼續慢悠悠說道:“你腳下的馬靴是戰靴,布料産自中原,皮革也是經過漢人加工制作的,針腳才會如此細密。你的袖腕刻着一個‘元’字,是蒙古第一将軍阿薩爾旗下的第一支元軍。這只軍隊是模仿和依靠漢人而建,其主要目的也是為了攻打漢人。據我所知,這只元軍在一個月前于滄州敗給大将軍袁址,三萬人被殺的只剩三千。如今蒙古已經退戰,這支元軍也已經被調回蒙古,卻不知為何在這裏見到二位。此地如今是蒙、梁、大同三地邊境線,二位身為軍人,不覺得僭越了嗎?”
那兩個蒙古兵再也說不出話來。眼看四周人越聚越近,便豁出去了拿刀砍,一邊打着口哨叫馬兒過來。可惜沒等到那馬兒跑過來,二人便死在了刀劍之下。
馬車上跳下來一位少年,臉上蒙着黑布,只有趙無垠清楚他的模樣。他們不久前還在河邊聊過天。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面了。
趙無垠狐疑的看着他,但是他好像從未認識他一般,幫他們解開繩子,沒有多看他一眼。
清冷的童音從黑布下面發出:“大梁在找你們。”
剛剛的對話,他顯然都聽到了。
“只要進入中原腹地,到處都是你們的畫像。”
他從懷裏掏出兩包銀子,那兩匹蒙古馬正好跑過來,銀子扔給他們,然後牽着馬撫摸着它的頭不知道說了什麽,那馬便突然開始聽他的話。一匹馬走近趙無垠身邊哼哧了下鼻子,前腳踢了踢。另一匹走近盧貞,銜着他的衣帶把傷痕累累的盧貞扔在了馬背上。
趙無垠翻身上馬,瑾容和袁靜随後上去——他終于确認這個人絕不只是一個行腳商。
臨走之前男孩終于擡頭看了他一眼,趙無垠回視,男孩拱手,正要離去,趙無垠喊住了他:“我不想欠別人的”,他掏出一條暗紅色的發帶,那是和王服配套的一條發帶,“來日若有緣,會報你今日的救命之恩。”
馬兒揚長離去,袁靜在璟心後面問道:“你認識他?”
璟心“嗯”了一聲,卻沒有解釋什麽。
看着兩匹馬逐漸遠去,聶老頭在後面擔憂道:“我們見到了趙氏皇族的人,此事會不會被大梁朝廷給知道了?”